猛地一醒,察觉到周旁正紧盯着他们看的人——包括她爹——她忽然有种不太妙的预感。
「……嗯……是好久不见。你……你该不会就是……」从站在他身后的一群王宫护卫,和爹他们的态度,她隐约猜出来他的身分了。
「晴儿,你怎么能对陛下如此放肆!」她的眉头还在打结,她爹已经因为她的无礼而头痛着一步上前。「陛下,臣教女无方,请陛下恕罪!」想要带着她告罪退下。
「慢着,相爷。」耀帝不疾不徐地唤住他。而他略一瞟眸,便发现她正用她那双澄澄大眼,满是惊奇又不安地盯着他。他明白她已经很努力在消化他是她的帝王这事实,但他来的目的可不是专程要吓她的。「朕与争晴姑娘虽是旧识,不过争晴姑娘一直没机会知道朕的身分,你可别怪她。」只将两人的关系以「旧识」带过,他对一脸意外的丁丞相温和地道。
就连四周的人们也满是讶异地看着这本该是一身美丽青翠衣裙,如今却已沾上几处脏灰,甚至连发上簪子都已歪斜一边,脸上额际还有抹炭渣,模样尽显狼狈的圆脸少女竟是相爷的千金,还与皇上是旧识?
错愕的不仅是丁丞相,一直努力黏在皇上身边的几位官家小姐也惊讶又嫉妒地直瞪着她瞧。
「是……臣明白了。」既然皇上都开口了,丁丞相自然没有不点头之理。
在玄溟的目光下,他没再急着带走争晴。但他仍对她一身活像从地洞里钻出来的模样皱紧了眉,老脸有些窘困难堪。
这争晴,平日他放任她做着自己喜欢做的事,没个丞相千金样也就罢了,今天这大日子,他都已经透过她娘告诫过她了,没想到她还是……唉!
玄溟却像一点也没发现争晴身上的狼狈,他直接道:「既然争晴姑娘在此,那么朕就劳烦争晴姑娘带路赏梅,相爷别介意朕,尽管去招呼其他大人吧!」他的语意不带命令却又不容否定。
楞了楞,目光不由得转向争晴,泛过一丝担忧,丁丞相最后还是退了下。
玄溟步至已然回过神的争晴身边。「争晴姑娘,请带路。」偏下头,他的声调温热而慵懒。
抬起脸看了他一眼,她决定不再理会其他人的视线。「玄……陛下,我以为您是来喝酒的。」及时改口,忽然发现让她在心里惦记了一年的「朋友」,竟然是当今皇上,她一时还无法适应他的新身分。
虽然一年前就清楚他绝非普通人,但……皇上耶!那位即使她不必特地跟人打探,就从她爹啦、古叔啦,和许许多多人口中听过无数关于他各项丰功伟业的英明神武的盛朝皇帝耶!没想到竟然是她遇见的「玄溟」!
忽然想到什么转头朝他身后搜寻——果然,她看到了蓝天云那张熟悉的阎王脸。
「酒我喝过了。」明白她在找什么人,他淡淡一笑,乾脆迈步先行。
「事实上,你才是我这回到相爷府的目的。」他没隐瞒。
他说这话,只有她听到。
蓝天云早有默契地以一圈侍卫将他们和群众隔离开,所以两人才得以有话直说——争晴当然已经注意到了。
她的心一跳,立刻跟上他。
「你是说……呃……陛下是说,你特地来找我?隔了一年之后?」及时改了口,她却不无迷惑和……小小埋怨。
那个时候她还是告诉了他,她是什么人。本来她以为,依他那似乎非从她手中得到宝物的霸道样子,她会很快再见到他,所以她还真认真焦急地为他找宝物。只是没想到一个月、两个月、半年过去了,她的宝物早就找到了,她却一直没等到他上门来索讨。然后一个月又一个月,虽然她也常常忙得几乎快将他慢慢挤出脑中,但是只要「快乐」在她眼前打滚,她就马上又想起他。
现在,她等的人终于出现了,带着他令人惊奇的身分和这句话。
他听出她的情绪了。深深吸了口气,却不期然将身侧少女的幽淡发香一起沁入胸腔,他的心,再次无法抑制地悸动。
他以为这小姑娘对他来说,只是和他以前遇过的不少女子一样,带给他一时的新奇和心动而已。其实他来,原本只是要确定一年前她对他的新鲜感是不是已经消失,不过他没料到就在刚才她清甜依旧的声音一穿透周遭嘈杂的声响传入他耳中的一刹那,属于她的笑脸,竟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
就连他自己也诧讶了。
如同他见过的无数人一样,被他在一年前转眼就遗忘的这张脸孔,就在一年后,她的声音重现的一瞬间,从他的记忆中苏醒过来,这的确足够让他将她立刻撇除在「一时新鲜」的名单外。
在朝中、在宫中,很多人知道他对声音有着各式的怪癖,但却很少人知道,其实他最大的怪癖是——除非常在他眼前晃、或对他而言亲近重要的人,否则只要面前的人不出声,他甚至会在一转身就彻底将才和他讲了大半天话的人的脸孔忘得一乾二净。
他通常不认人,却对声音异常敏感——只听过一次某个人的声音,就算许多年后,他仍然可以准确无误地认出来。他甚至看也不用看,便能轻易在人声鼎沸中听出有谁在场,并找到他要找的人——就像方才他找到争晴一样。
对他来说,自己这项与常人稍不同的辨人方式,并不对日常生活造成困扰,甚至直到现在,朝中几乎所有的大臣根本还不晓得,与他们对看了一年,甚或更久的主子,竟然仍记不住他们的面孔。就连他的王弟,也是好多年以后,才无意间从他口中得知这项超伤人的事实——原来,一直到他五岁,他这位王兄才终于不用靠声音认出他。
因此,他此刻能记起争晴的脸孔代表着什么?这事对他而言实属罕见哪。
「对不起,这一年朕忙了许多事。」一句话道尽从他赶回王宫见到病危父王最后一面,及接下王位之后在新的国政上花了多少心思。更何况在这之间,他还顺势解决了一场宫廷内部风暴——多年来欲将他除之而后快的四皇叔淳德,终于在被他找到通敌证据后逐出王宫,甚至自王族之中永远除名。
微笑凝视着这张圆净小脸,那种平静祥和的感觉又回来了。他怎么会忘记这小姑娘身上所拥有的不可思议的力量!「朕的宝物呢?你不是说要为朕找到能让朕快乐的宝物?」要债似地朝她伸出手。
争晴立刻因他的一句话释怀了。
也对,依照时间推测,这一年正是他成为皇上的头一年,他当然忙,所以他怎么可能记得她这件小事。
而他提到宝物,这才又让她想起她还在找那小家伙的事。「对了,快乐……」低叫一声,她的眼睛马上从他脸上转开,开始朝四周搜索。「刚才有只猫朝你脚边逃过去了,你还记得吧?我得快快把它找出来,它……」一时又忘了对他的敬称,她的注意力转到未找到的猫咪身上。
猫?
玄溟眉微挑,此刻他的确已经听到那只猫的声音了。
「啊!」、「哇!搞什么鬼?」、「唉呀!有东西跳上桌……」这时,阵阵惊呼从人群那边响起,现场开始变得混乱,也打断了她的话。
争晴却只想到一件事。她的面色一变,毫不迟疑跳起来就往混乱的地方跑。
「猫!有猫在这里!」有人叫着。
「快!快把猫捉起来啊!」有人在喊。
匡当、碰碰……喝叱、惊呼之声不绝于耳。
愈跑愈近的争晴,心情愈紧张沮丧了,因为她心里明白,那掀起这一团乱的主角肯定是「快乐」。
努力推开那些站在外边像在看戏的人群,等到她总算挤到里面时,一看到原本放着满列春酒佳酿的长桌上,彷佛被一个调皮鬼扫过般的狼籍,再看到那只几乎将自己浸在酒桶内「呼噜」喝着酒的家伙后,她不禁在心里惨嚎一声。但她仍是火速振作精神,在围观众人惊异又趣然的眼光下、在府里仆役已经要过去逮住它之前,她立刻跳上前去,熟练地一把将它肥嘟嘟的雪白身躯捞了就跑。
「小、小姐!」府里下人追着她。
那些围观的宾客也发现抱走猫的正是刚才引起话题的丞相千金,所有人目瞪口呆的,视线不由得跟着那个简直像是野丫头的身影跑。
「晴儿!站住!」另一头原本与几名朝中同僚在聊天品酒的丁乔文,被这边的声响吸引过来,这才知道出了什么事。震惊不已的他更在看到争晴抱着那只调皮的猫要逃时,出声叫住她。
争晴当然听到她爹的声音了。本来她想装作没听到,但她狂奔的步子最后还是慢了下来。抱着身上满是酒味的「快乐」,她仍急促地喘着气。
丁乔文又是无奈又是懊恼地走了过来。「又是它!来人哪!把它抱下去,等我晚一点儿再处置它!」明快地下达命令,两名下人马上靠近仍紧抱着它的争晴。
争晴知道「快乐」真的惹爹生气了,但她仍抱着怀里的「快乐」。
「爹,对不起,快乐它不是故意要跳上桌子,它……它只是口渴了……」其实她爹虽然常常被「快乐」的捣蛋惹得要人把它关回笼子里,但她知道「快乐」的撒娇和聪明也很深得她爹的心。
噢,这大笨猫,在她忙着替它求情时,它竟然还醉呼呼地睡着了!
抱着软绵绵昏睡在她怀里的家伙,她简直哭笑不得。
「晴儿,不管它是不是故意,它在这儿给大家惹了大麻烦就是该受处罚。快把它交出来吧!」虽然也被「快乐」呼呼醉倒的模样给惹得眼底漾出了笑意,但现在在一堆等着看他怎么做的众人面前,他可不能真的笑出来啊。「还有你——」板着脸,本来要对争晴下达回房禁出门命令的,却在目光接触到已经来到这儿的皇上后止住。
「快乐?争晴姑娘,这猫儿真的名唤快乐?」他可没错过他这位向来稳重的丞相语中藏着笑。玄溟似笑非笑、饶富深意地看着她抱在怀里,显然正在呼呼大睡的雪白色大肥猫。
一见到他出现,争晴的心情乍地一扬,眼里蓦地进出一抹光芒,她立刻朝着他忙不迭地点头:「对!快乐!它叫快乐,是一年前我们分手后,我继续去找我奶娘,回程路上,在一家茶馆的后方捡到的。它其实很乖,还听得懂我们在说什么,总之……总之它很特别。玄……陛下,我一见到它就想到我曾承诺要送人宝物……」直直望进他深黑的眸里。
「这只猫,就是你所谓的宝物?」他挑眉。
四周看热闹的人们不禁嘲笑地盯着她手里的猫,纷纷交头接耳着。
因为信任他眼底透露出的一丝暖意,所以争晴昂起了下巴。「没错!而且我相信它是会带给人快乐的宝物!」
人群之中终于响起了一阵讪笑声。
唉,没想到晴儿真的对着圣上说出这些话——丁乔文已经忍不住嘴角开始抽搐了。
不过他还没来得及在众人面前意思一下地出口教训她,耀帝便开口了,而他一开口差点惊掉所有人的下巴——
「好吧,朕相信你。」他微笑点头。
她的脸上立刻露出了灿烂的笑靥。然后,虽然很不舍,她还是走到他前方,将怀里的「快乐」抱给他。「我把『快乐』送你!」
他听出她的不舍了。微垂眸看向她递抱上前的白猫,没想到,原来睡得沉熟的猫竟忽然打开一只琥珀色的猫眼睨向他。
「喵……」懒懒地朝他出声。
他不由得露出一抹怪异的笑。他怎么觉得,这只肥猫是在跟他打招呼?
「咦?它醒了……」它一出声,争晴才发现它好像醒了。「……啊,怎么又睡啦!」没想到才一下子,它又闭起猫眼,还立刻打呼噜。她又好气又好笑,赶紧将它往他怀里塞,还边解释道:「快乐它应该是喝醉了。它很喜欢喝酒,你一定要提防,别让它离你的酒太近,否则它会把你的酒偷喝光。」已经在叮嘱他要注意的事了。唉,好像是要把终于养大的女儿嫁出去的娘喔。
玄溟只一个眼神,蓝天云便走来将白猫接了过去。
「相爷,朕带走这只猫了,你不反对吧?」目光转向正可疑地用大袖子掩住自己半张脸的丁丞相,含笑道。
丁乔文不着痕迹地放下袖,表情正经沉稳得一如他寻常在众人之前的模样。基于臣子之责,他还是劝道:「陛下,这猫性情不驯,在微臣府里惹出不少麻烦,臣担心——」
玄溟一扬手,阻断了他的好意相劝。「相爷不必担心,宫里会有专人看顾它,朕料定它应该只是顽皮了点儿而已,没事。」虽然已看过它在酒宴上「玩闹」的成果,不过他的确没丁丞相的担忧。更何况,争晴还一心一意要把「快乐」送给他……
果然,见到「快乐」被蓝护卫抱走,玄溟还表明了这番话,她立刻松了口气,露出欣喜的表情。
「陛下,谢谢您相信『快乐』!」她赶忙谢过他。
颔首,他的唇角有笑。「不,是朕该多谢你赠与的宝物。思念它的时候,本王允许你随时可以进宫来见它。」等于给了她在宫内畅行无阻的邀请函。
不少名媛千金听了不禁倒吸一口气,更加又妒又羡地看着这「女凭畜牲贵」的幸运儿。
争晴却不知自己已经成了众女眼红的对象,更不明白他这一开口究竟代表了何等特殊意义,因此她一听他说还可以去见「快乐」,她也只是单纯地感到开心。
没多久,在皇家侍卫的护送下,耀帝的车驾回返皇宫。
而挤在人群中目送玄溟离去的争晴,不自觉双手按着自己的胸口,拚命想压下难受的心情。
趁着爹他们还没将注意力转回她身上,她赶紧闪回她的小院落。
蹲在房门后,看着「快乐」平常睡觉的木箱子,她撑着下巴,出神了。
虽然他是那么说,可她也明白,她怎么可能随时想「快乐」就随时可以去找它!它待的地方可是王宫,而他……他是皇上啊!
如果他是普通人该有多好……
心口还是闷闷的,而且她知道她会闷的原因不全是为了「快乐」,是那个男人。
明明他们算起来也不过才见了第二次面,中间还隔了长长的一年,但为什么现在他才离开,她就已经开始在想着他?虽然不明白是他对她说话的语气、或看着她的眼神,还是仿佛唯有在她面前才会出现的暖笑,让她的脑子全被他的身影占据,不过她肯定,这是她第一次这样莫名其妙地想着一个人。
用力摇摇头,她站起来,走到小桌前倒了杯茶喝。
不行!她可别再胡思乱想了。就算他们是「旧识」,就算他客气地说了她随时可以进宫,但她也不能当真。
深吸一口气,这时,她才终于发现自己衣裙的脏污。赶紧跳到镜子前,仔细瞧了瞧自己,然后,她发出了一声羞愧的呻吟——天啊,她……她刚才竟然就是这模样出现在他眼前……
让她死了吧!
难怪她爹一直对她皱眉头,而其他人也老是用那种怪异的眼神看着她。
可她努力回想,再努力回想,却发觉他看着她的神情好像没有任何一丝异样,但他……他怎么可能没注意到她一身的狼狈?还是他太好心了,决定对她乱七八糟的样子视而不见?
唉!
颓然叹了口气,她把擦洗完脸的巾子甩回架台上,知道自己在他面前丢脸丢定了,乾脆不再想地重新振作起精神。她动手将身上的衣裙换下,再换上方便做事的轻松衣裳。
很快地,她从后门溜了出去。
她希望他真的快乐。就算他是一国之君,她、一年前要送他的祝福还是没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