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盛王朝四百三十八年,王朝第十代君王业帝驾崩。
大盛王朝四百三十九年初春,王朝第十一代王即位,是为耀帝。
翌年。
湛蓝的天空下,各国的商旅依然热络地往来于中上之中最富裕繁华的盛朝京城。这一年以来,有别于前位君王的保守,新任的惧帝展现智慧、魄力,施加多项重要政策,更将盛朝迅速带向武力与经贸愈加强壮巩固的地步。所以不仅是盛朝子民衷心爱戴他们这位继位为王之前便以谋智辅国的皇帝陛下,就连四方诸国也不敢小觎这位年轻的帝王。
不过,这位让邻国钦佩、百姓拥戴的盛朝之王,最近却让他的臣子们开始替他关注起一件最重要的事——究竟何时,他才肯给他们一位皇后? 自古以来,盛朝便与邻近几个国家的后宫制不同,帝王从来只纳皇后不迎妃,就算帝王身边真有其他女人,也仅有侍妾之名而不列入后宫,因此皇后便是帝王唯一的王妻。可虽然盛朝的帝王挑选皇后是慎而重之的大事,但决定皇后人选的条件,不只有众臣的考量,帝王本身的意见更是重要。所以在盛朝的前十位帝王之中,有三位迎了邻国的公主为后、两位立了平民女子,其他的才是娶了本国的大臣之女。
例如他们现在的斯儿太后,便是汉国的公主嫁过来的。
而现在,他们的新帝都已经即位一年了,难怪他们这些老臣烦恼着他们仍空缺的皇后之位了。
在陛下仍是太子殿下之时,每年之中他总有一段时间会隐藏起身分去四处游历,为自己增广见识。照常理来说,他应该看尽天下美女,几年下来他多少会见到令他心动的姑娘吧?就算是异国女子、就算是平民女子,他们也没意见,因为他们相信他挑选未来太子妃、皇后娘娘的眼光,所以当时他们和陛下与娘娘才一直没催促他。但没想到几年过去,他们不仅盼不到太子妃,现在甚至连皇后的可能人影都瞧不着。
即使他们早清楚,他们拥有的不仅是位雄才大略的帝王,同时也是我行我素得令人头痛的主子啊!
就如同现在——
皇宫的东殿之外,原本几名朝中王公重臣正围成一团低声地商讨着等会儿要怎么跟皇上提立后的事,不过就在这时,殿内隐隐约约传出来似在高声朗诵的声音,他们立刻停下讨论,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转移至殿门的方向。
沉默地听了一会儿那断断绩续又稍嫌笨拙的男声,终于有位大臣轻咳了咳道:「看来……陛下今儿个兴致又起,不知道是哪位大人的声音受到陛下的赏识,被陛下召去念诗文呢。」
所有人的面色一致露出同情。
「听起来,好像是卫将军的声音……」有人辨出来了。
众人的表情先是古怪,接着是一阵心惊胆眺。
「卫将军只会带兵打仗,大字不识几个,他……他怎么会念诗文?」大疑。
「可我听来,卫将军不像在念诗文。」有人再努力听了听。
大臣忍不住摇头,猜道:「卫将军不会念诗文不要紧,只要他出声就好了。陛下在批揍摺时总要人在旁说说话、念念诗什么的,陛下不是说这样才会提高他的工作效能?」
说到这个,每个人都不由得缩了缩肩,一副唯恐成为下一个被陛下抓去成为「说说话、念念诗」的人。
什么提高工作效能?这根本就是皇上的怪癖嘛!不过这话可从没人敢说出口。
没错,他们这位英明神武的耀帝陛下什么都好,偏偏就是有着这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怪癖,让他们偶尔瞠目结舌、水深火热、生不如死。
声音,耀帝对声音有着敏感又无比挑剔的怪癖。之前在陛下还是太子时,侍候他的宫女、内侍都知道,他就寝时,寝殿周遭必须保持宁静无声,但在他兴之所至时,却又要有琴声鸟鸣啦、下人们说笑话的声音啦……等等各种怪响,简直把一堆宫女内侍搞得心惊胆跳。先帝宠爱的歌姬歌声明明如黄莺出谷,他却嫌弃歌姬的声音简直像在谋杀他;他任用心腹臣子,听说全取决于他们的声音能不能取悦得了他,甚至在朝中有传言,陛下可以从他们的说话声中探知他们的忠心与否……这传言当然有些夸张,但偏偏还是有许多人相信,只因为他们这些臣子和陛下对话时,几乎没有人藏得住内心的秘密。
尽管耀帝有这不大不小的怪癖,但和他的睿智明君形象相比,却又算不得什么。所以他们这些臣子是可以承受得住他们陛下这怪癖,只要陛下的目标不是针对他们……
这时,众人忽然沉默了下来,脸色不大自在地看着殿内。殿内传出那似乎愈来愈没气力的朗诵声,简直就像在宣告他们此时若进去晋见陛下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他们一点也不想接替卫将军此时的角色。
「……那个……我瞧陛下此刻忙着批揍摺,应该没心思谈立后之事,咱们要不要改日再来找陛下谈?」大臣终于破除沉默开口。
其余众人自然忙不迭纷纷点头。
「是、是,吴大人说得没错,咱们还是另日再来吧。」所有人附和。
真是抱歉了,卫将军,请别怪咱们没同僚道义啊!
很快地,一群原本要见耀帝商讨立后之事的大臣们溜得一个都不剩。
*
大地新绿的初春,各式各样的赏花宴、品酒宴又在京城之间流行起来。商人大贾为了炫耀自身财富,总喜欢在这时大摆春酿雅宴,并且用尽心思邀来达官贵人赴宴,以示其能耐;还有当官的、文人雅士,也喜欢在自家,甚或名园、诗社举办这类大大小小、名目花样众多的春宴。
不过总的来说,在经过一个令人郁闷的严冬之后,能在百花齐放的春天弄个热热闹闹的宴会,也的确是扫除郁闷的好方法。
所以就在今天,连城东的相爷府,也设了一场春宴。想当然尔,由当今丞相爷亲办的品酒宴,能出席的可全是朝中大臣贵爵。但更令相爷府上下惊喜不已的是,得知丞相家办春宴的皇上,竟主动开圣口表明有兴趣参加。
也因为皇上一句话,整个相爷府为了这场迎接君王驾临的春宴,更是费尽心思地自半个月前便开始打点,一直到今天。
而今天一早,相爷府上上下下不但洋溢着异常兴奋的气氛,其中甚至还隐隐有股暗潮汹涌。
没错,那股暗潮汹涌便是来自包括相爷府里几个董蔻年华的姑娘们之间。再稍晚,陆陆续续受邀前来的王公大臣们也全把自己未出阁的千金带来一起出席,那争妍斗艳的意味更是明显了。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的帝王会出现在今天的春宴之中。所以能够有机会一睹俊伟皇帝风采,甚至暗自期待得到圣上青睐、成为未来皇后的女孩子们,莫不使出浑身解术精心打扮自己。
相爷府前车水马龙,宾客更是川流不息、冠盖云集。
巳时,众人引颈期盼的皇族车队,终于浩浩荡荡从皇宫移驾到了相爷府。而即使整条府前街道已被皇宫侍卫堵住、禁止闲杂人等通行,不过来此参与春宴的众人车,还是将半条街淹没了。
是的,几乎所有人都跑去前头迎接君王圣驾,但这位在娘亲的好说歹说、慎重叮咛下,总算翻出自己衣箱里最美的衣裳穿上身,安安份份梳了个头的圆脸小姑娘,此刻却急着在屋里屋外、前院后园找着某样东西。
「……快乐……喵喵……你躲哪儿去了?快乐……你出来呀……」嘴里一边轻唤着,争晴一边往「快乐」平常会钻会躲的地方找。
趴在厨子利叔的宝贝厨柜下伸长手往里面捞,她没摸到那团熟悉毛茸茸的身躯,失望地爬起来,随意地拍拍脏灰了的裙,接着走到外面堆了薪柴的竹林下。「喵……快乐……你快出来……」还是没发现。
抹了抹额上的汗珠。她担心再不把那小家伙逮到关起来,若是它像平日在府里一样捣蛋就惨了。
今天不行!今天家里有那么多客人来,最重要最重要的客人还是当今圣上,要是她让「快乐」在酒宴上出现闯祸就惨了。
小家伙已经不只一次被爹、兄嫂们威胁要剥了它的皮、丢进热锅里,这回她若不能确保它乖乖地待在笼子里,恐怕它真的会有成为一道「油炸猫」上桌的危险。
这么一想,争晴就急得更想快快把「快乐」找到。
「……快乐……喵喵……你再不出来,姐姐真的要生气喽……」视线一边四处搜寻可疑的角落,一边对着空无一人的小院子出声。
眼尖地,她瞄到墙角处有条圆圆的长尾巴在晃动,她一喜:「快乐!小乖乖……你溜到这儿玩是不是?」放轻脚步,她若无其事般地朝墙角走过去。
没想到那小家伙竟开始跟她玩起捉迷藏,她才靠近墙边一步,那白尾巴就「咻」地缩不见,她跳上前,却还是慢了一步。不过她仍是提起裙摆,俐落地朝着那跳跃闪开的白色身影追去。
「快乐!别跑了!快停下来!」
它跑、她追,直到她发现,它竟然钻进了园子——那个今天被拿来设置酒宴招待客人的园子。
更惨的是,原本去前头迎接圣上的人群已经回来了,偌大的园子尽是人潮,宾客和府里下人在其中穿梭。她才一踏进园门,差点就被这汹涌的阵仗惊得缩回脚,可一想到「快乐」,她又赶紧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逃开这里的冲动。
不行,那小家伙闯进这里来了,她必须尽快把它找回来……可是……
楞站在原地瞪着随意在她四周谈笑走动的人群,她开始在心中祈求着,希望可以在它闯祸前找到它。
此时,被众人簇拥在园子中心的,是一名穿着一身玄色镶金大袍、尽显威仪慑人贵气,却也俊美阳刚的高大男子。
而他,便是当今盛朝的君主,耀帝。
丞相丁乔文恭敬地呈上一杯春酿给君王品尝。耀帝接下,轻啜一口,接着颔首微笑表示赞许后,不仅是丁丞相,其他人也全跟着松了口气。
稍后,在耀帝的命令下,众人不再拘谨地各自取了长桌上的各式佳酿佳肴畅欢去。不过在耀帝的身边除了侍卫,也总有几名臣子和他们带来的女眷围绕着他。
「……陛下,这是微臣小女,除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非微臣自夸,小女的刺绣女红可也得到宫中师傅的赞许呢。」曾尚书不忘把握机会把自己最骄傲的女儿推荐出去。
「倩儿叩见陛下!」娇艳如花般的尚书千金努力抑下如小鹿乱窜的芳心,立即朝眼前俊若天神的耀帝盈盈福身。而且她也因为谨记帝王那与众不同的声音癖好,所以她尽量将自己的嗓音放得娇柔再娇柔、拿出她最美丽自信的声音。
耀帝一掌支颐,另一手悠适地轻转着杯子。他当然明白这些臣子和千金小姐们的用意。俊眸睇向尚书千金脸上娇羞的笑,他仍是气沉神定。
不过他还没开口,一旁的赵学士也不甘示弱地道:「陛下,小女容雁诗画冠京城,不但是众人公认的才女,去年还让太后娘娘召进宫,陛下肯定听过小女『京城赵女诗』之名!」
赵容雁早心仪面前的年轻君王已久,所以即使平日的她自视甚高,此时也不禁在君王眼前微红了脸。但她仍勉强保持落落大方的身态,福身行宫礼,莺声道:「容雁叩见陛下!」收集无数关于皇上的事迹,因此她当然清楚他那些对声音要求古怪又根本毫无标准可循的癖好,而她对自己的声音向来很满意。
几个朝廷重臣见状——除了主人家丞相丁乔文——纷纷抢着把带来的女眷推出去,就怕被其他人比下去。
而耀帝,只带着慵懒笑意,任眼前的臣子、千金们明争暗斗,直到他们终于把自家的女儿、侄女等等女眷们天花乱坠地赞赏过一遍,他也已经啜饮下第二杯春酿。
早习惯应付各种场面的耀帝,没有人发现他正在熟练地运用他一心多用的本事。他既能看似和臣子们对答如流,毫不显错乱;对几个郡主千金们投向他的痴迷眼神、无意义得让他想直接踹开人的智障问题,也都能从容回应,脸色仍维持一贯的优雅自若,不显露内心真正的情绪。但事实上,他有六成以上的专注力,全用在倾听寻找那个可能会出现在这里的声音上。就算在这样杂乱喧闹的场子中,只要她出声,他也能准确无误地找出她。
除了他的贴身侍卫,没有人知道他之所以会来相爷府,绝不是因为兴之所至,而是为了某个人……
一个曾在一年前的乡下小村前,承诺要送他快乐宝物的小姑娘。
耐心地等待、耐心地倾听,直到喝下第二杯春酿,他的浓眉才几不可察地一扬。
半敛眸,轻易掩去眼底的笑意,他淡淡地打断正滔滔不绝和他聊起女儿的刺绣有多得到宫中师傅夸赞的赵尚书话头,漫不经意似地起身。
「听说相爷府里的园子所培植的梅树盛开,是京城一景,朕倒想瞧瞧。」说着,他的脚步已经闲散踱上前。
丞相丁乔文老脸立刻一整,急忙快步跟上。「陛下,那么请容许微臣带您去瞧寒舍几株今年花开得最美的老梅树……」
一群人也跟着移动。
而这时,一会儿混在人群里搜寻着人们脚边有没有可疑猫影跳过、一会儿忍不住拉了几个府里丫头仆役到旁边偷偷问的争晴,总算让她发现了一抹白影正灵巧地在前方窜跃,她又紧张又高兴地赶忙一边闪开人、一边朝它追去。
「……快乐……喵喵……你这只小坏猫,快过来……」不想引起旁人注意,她只能小声地叫唤着仍在前头人们的脚边钻来钻去的猫咪。
也因为她过于专注猫儿的身影,所以并没有注意到前方的人群忽然慢慢自动让开了一条路,她只看到她的猫儿就在前面不远处,且又溜进某人的长袍下摆后消失。
「唉呀!」忍不住跺脚,可惜地叹叫一声,她想也没想地埋头又要追,但就在她很快接近那黑袍主人并且即将擦身而过之际,一只长臂竟意外地伸出、拦住了她,同时——
「晴儿!你你……你在做什么?」一个压不住震撼的惊喝同时在她左侧响起。
争晴先是发觉自己被一只臂膀勾拦住腰,她反应不慢地正要动手推开,可传进耳边的熟悉声音却令她下意识先转过头去——于是,她看见了相爷,也就是她爹正惊愕地瞪着她,一脸她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的表情。
她也很惊讶。「……爹?」
不过她也察觉到了不对劲——不仅是她爹,连他身边的所有人全都目瞪口呆地盯着她……咦?不对,他们盯着的目标不止是她,还有……她旁边的人。
某个正拦着她的人!
眨眨眼,知道所有不对劲的根源全都指向这个人,她马上转回头,但她的视线竟只及这个人宽阔的肩头。她一愣,接着仰起下巴,这才终于看到一张男人的脸庞……
脑子一震,完全没预料到会在此时此地见到这张脸的争晴,结实呆住了。
他……
玄溟!
这张没人忘得了的脸,记性很好的她当然也没忘。
铁臂仍箍在这显然已经呆掉的少女腰际的耀帝,即使很意外用这种方式与她重逢,即使因为她大张的眼睛和扑入他鼻间的少女幽香立即引发他的心一阵翻腾,可他依然波澜不兴的表情,足以与他的贴身侍卫媲美了。
「好久不见了,争晴。」眸光一闪,他的声音却低柔如清风拂过她耳际。不想让她继续成为众人的焦点,他略带不舍地放开她的腰。
刚才一在人群之中捕捉到她久违的轻快声音,他便有些迫不及待地朝她出声的方向走去,但没料到不是他给了她惊奇,而是她……
他就这么站在她面前,她竟能将他忽视得如此彻底地擦身而过!本来他以为一年不见,她还真忘了他,不过见到她惊呆的表情,他明白他是多想了。
他一出声,终于让争晴回过神来了,她瞪圆大眼,仔细比对着记忆中这男人的眼睛、表情和神态。看着这比一年前看来更深不可测、也更垣赫的男人,她怎么觉得一年前的他好像比较可亲,而现在在众人面前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