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听到她的脚步声,原本和李老爹轻松聊着天的男人,忽地抬眼朝她凝去。
一接触到男人带着浅笑,并映照着璨璨阳光的黑眼睛,她先是心跳漏了一拍,然后才毫不掩饰地伸掌拍拍自己的胸口,回他爽朗的一笑。「你好,我还没谢过你昨天的救命之恩,我是丁争晴……」三两步踏近他和李老爹的身前,她把拿在手上的矮凳放在他另一侧,跟着坐下。「瞧公子今早的脸色和昨天明显不同,看来公子是真的好很多了。」认真盯着眼前这张容易让人脸红心跳的男人脸庞,她笑咪咪地说着,并且还自在地把拿在另一只手上的早粥舀起来吃。
她决定她要好好吃饱,才会有体力准备接下来她要去忙的事——找阿蓝。
男人似乎早已从两名护卫和李家父子口中得知昨晚自他昏迷后发生的所有事了。
看着她表现出如同其他所有见到他的姑娘一样着迷陶然,但马上又像个和他熟识已久的朋友般问候他、闲适自若地坐在他旁边吃着早饭,他被她毫不做作的举动勾出了好情绪。
「不,你也救了我一次,我们应该扯平了。」低沉磁音带着笑。
没想到他出手捞起她,也反而是救了自己。他十分清楚,昨晚若不是她,就算他自己游上岸了,他身上绷裂的伤口也有可能让他今天早上已成了一具死尸。
停了一下,争晴歪着头想了想。「说扯平,好像你欠我钱,我又还你钱一样……」她皱皱俏鼻,接着便笑眯了眼。「我们应该叫互相帮助才对。」但她微笑的眉眼很快就郁暗下来。「可是阿蓝……我昨天本来也拉起阿蓝的,可是后来我们竟然被大浪打散了……」
今早的阳光懒洋洋地洒在身上,晴空万里,很难想像昨天他们才经历一场惊天动地的暴风雨和大灾难。
「天还没亮阿泰就沿着河岸附近去查探了,他刚才回来说村子里已经有人发现大河下游散落很多船的碎片和人的尸体,你们的船应该有很多人没逃过一劫……」仿佛已经看过人生太多的悲欢离合,李老爹补着渔网的黑茧双手没停过,一边平静地说。
争晴立刻转向李老爹。「是小哥说的吗?那他有没有提到有其他人被救起来?」
李老爹摇摇头。「听说村子里已经组了人,要沿着河两岸搜寻可能生还的人,阿泰也去参加了,应该晚一点才会有消息。」
她的心情因为李老爹这番话而有些起伏不安。但她忽然想到一件事,马上又回头盯向这依然气沉神定的男人。「昨晚来找你的两位大哥呢?对了,不是还有几个和你一起的人,他们还有人找来吗?他们应该也不会有事吧?」她问起那两个人,心想她醒来前也许还有人找他找到这儿来。她真切地希望大家都平平安安,就像他们一样。
男人没料到她不仅关切自己人、船上人的安危,她甚至还替他关心到他的人。
他轻易便能辨出她圆润清甜的脸上透露出的真诚。
她的轻快嗓音即使有着几分忧虑,但依然让他的心泛起一阵莫名的涟漪,就如同在船上听到她声音时的感觉一样。
「我让他们两人去找其他人。如果你想要你所关心的人没事,他们就会没事。」他凝视着眼前这张脸蛋,淡笑道。
她瞪圆黑白分明的大眼。「真的吗?」他的意思是,心诚则灵?
「试试看吧!」他确定他是在哄人。
吐出一口气,她只好点点头,然后继续把她碗里的粥吃完。
稍晚,她才终于知道他的名。
更晚一点,从村子里回来的李泰,一边描述着跟其他人去搜找船难生还者的景况、一边赶紧将一些工具抓起来丢进袋子里,他准备再过去救人。
而一探到村里人已经救到了些生还者,也拉起了几具遗体,争晴立刻表示她想要跟着去找找看有没有她要找的人,说不定她还可以去村子里帮忙照料那些人。
知道她找人心切,昨晚也见识到她处理伤患的能力和胆量的李家父子,立刻欣然赞同。所以很快地,她便跟着李泰往村子去。
男人,玄溟,也跟他们一起出了门。
临河岸的小村落就在离李家三里外的地方。不过向来宁静的村子,现在可因为昨晚发生在附近的船难而忙乱起来。
村子里十五户与散居在沿岸的所有壮丁,全都加入了搜救的行列,而其余的妇孺则帮忙照顾处置陆陆续续被找到抬来的人,不管是活的死的。
不过因为村子里并没有大夫、村人也没遇过这般重大的灾难,所以对那些骨断、头伤、昏迷……等等受到大小不一伤害的伤者,众人也只能像无头苍蝇般忙得一团乱。
因此,当李泰带了个小姑娘出现表示她要来帮忙时,那些正对被安置在村长家前空地、阵阵呻吟哀嚎的伤患感到无力又无助的婆婆婶婶们,并没抱什么期待。一直到这圆脸的小姑娘卷起袖子,开始蹲在一个个伤患身旁仔细检查起他们的伤,再有头有绪地出声指明她需要什么东西,俐落地处理第一个患者后,那些妇女们立刻因为她的指挥若定感到安心,所有人很快被分派到事情做,现场也渐渐有秩序起来。
虽然小姑娘的个头娇小,说话声音也不大,但她的存在却不可思议地成为稳定所有人的力量。
甚至就连玄溟,也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在帮她搬动伤患、出力替她压制因疼痛要逃走的人,他更不吝啬出借他的微笑,安抚仍然恐惧到频频发抖的年轻人——他不记得年轻人的脸,不过从年轻人的声音他认出了,这是在船上曾和他说过三次话的船员。
总之,一向被人侍候的他,现在倒沦为侍候人的小大夫助手了。
「我不是大夫。大婶,我说过我只是刚好一直在一名真正的大夫身边帮忙,所以才懂这些……」争晴的眉眼神情终于有了止不住的笑意,因为她竟然真的在这里找到了受伤被人救来村子的阿蓝。见到躺在席子上、只是命大的双脚受了割伤、但人昏迷的阿蓝的那一刻,她这时想来仍然惊喜不已。同时不由得记起之前玄溟说的那些近似安慰但真的安慰到她的话,竟神奇地应验了。
虽然手不停歇地处置了七、八个伤势严重程度不一的患者,但因为找到阿蓝而心情轻松的她,可一点也不觉得累。接过了一位大婶递给她的茶,她赶紧认真纠正大婶对她「大夫」的称唤。
「好好,我知道了。你快喝口茶、歇会儿吧,剩下的我们做就好了,大夫!」和善的大婶说着,最后还是以一声「大夫」做结地走了开去。
无奈地搔搔自己的脸颊,争晴只好先喝茶。
坐在树下,视线慢慢在因为患者被自愿的村民一个个抬回自己家照顾,最后只剩几个村子孩童在跑动的空地上转过一圈,她的嘴角有着轻轻的笑意。
她真的是幸运的,她不仅好好地活在这世上,还可以用她的双手帮助曾和她同船的人。因此,她依旧把玄溟视作她的救命恩人,这一点也不为过。
那个男人,刚才也帮她做了不少事。
想到从陪她来村子里,到她在替伤患处理伤口时一直在她身边的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踪影,她下意识开始搜寻起他的身影。最后,她是在村子口看到他。
玄溟正和另一个灰衣汉子说着话。而这两个同样高大健硕的男人,就算是让他们混在人群中,恐怕也立刻就会被指认出来,更何况他们是在这和他们显得格格不入的乡间小村。因此不仅是她,其他经过的村民也频频朝这两人露出好奇又敬畏的眼光。
不过看起来,玄溟似乎是早就习惯成为旁人注目的焦点,所以即使是从他跟着她进村子到现在,他的神态仍然是一派的淡适内敛。至于他身边那位灰衣汉子——昨晚来找到他的人之一,蓝天云——不知道是天性如此或后天养成,他那张硬若岩石的表情,根本看不出旁人对他的影响……
她站在这一头,满是兴致地观察这两人。不过就在这之间,她有两次发现到玄溟不知道在等待谁地将视线越过她,目光投向她身后的某个地方。
他不是没看到她,但她却发现自己在他眼中仿佛跟其他路人没有什么不同。
她不由得摸摸自己的脸,少女心可有些小受伤了——虽然她早就清楚自己不是长得美若天仙,不过她应该还不至于有张让人相处了大半天仍记不得模样的脸孔吧?
噘了噘小嘴,她仍是朝他走过去。
「你在等什么人?村里哪位美丽的姑娘吗?」一边走近他,她一边故意取笑他。
一听到这声音,玄溟很快地定眸,盯着这位恬静的小姑娘朝他踱来,他立刻明白了什么地眸心掠过一丝狼狈和莞尔。
「争晴,若你现在问村民,这里最美丽的姑娘是哪一位,我猜他们会说是你。」不着痕迹让她的注意力全集中到眼前,他似笑非笑地回应她。
果然,争晴马上忘了刚才那抹怪异的感觉。她朝他咧嘴笑得自信开心:「说得也是!因为我刚才帮大家做了不少事,至少他们应该这么说好让我高兴一下,顺便忘掉所有疲惫嘛。」
她毫不扭捏的笑声立刻感染了他。这是今天不知道第几次,他被这小姑娘总令人意想不到的说话方式、看事情的态度感到惊奇。
她一定不知道,自己有一种让人不自觉放轻松的力量。就连他也感受到了。
他很少这么快就对另一个人撤除心防,更少这么快就喜欢上一个人,不过遇上这名唤「争晴」的小姑娘,他发现这世上并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事。
很高兴见到她的眼神不再染着轻愁。「除了村民,更应该感谢你的是那些受伤的人,还有你那位丫头。没有你,那些人或许被救上来也活不过两天。」就算她一直说自己不是大夫,但她那些紧急救命的功夫却肯定对他们起了很大的帮助。更何况她的到来,对那些原本乱成一团的村民起了镇定的作用。「我的命也是你救的。」他不会忘记这一点。
她赶紧摇摇头。「啊,对了,蓝大哥是不是找到其他人了?」看到他旁边一直沉默没开口的严肃汉子,她的心思倒马上被转移,好奇又关心地问了。
发觉这位活泼的争晴姑娘忽然将目标转向自己,蓝天云的神情依然波澜不起。
「是。」一字,就是他的回答。
争晴瞪大眼睛。「所以他们真的都没事?」
她转头在四周找了找,果真就在他身后的大江岸,见到几个静立在那边、似乎在等候着玄溟进一步指示的人影。
「嗯。」又一字。
她立刻转回来,盯了他好一会儿,然后才同情认真地道:「……我可以帮你瞧瞧你的喉咙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免钱的。」
两个男人先是有些茫然地看着她,然后一下子便明白她的意思的玄溟忍俊不住「噗」地笑出声。
「争晴,我可以跟你保证他什么问题也没有,他只是话不多而已。」第一次有人胆敌对着蓝护卫这张阎王脸这么说,他不知道她是真笨或是有勇气,不过她逗笑他却是不争的事实。
至于突然成为焦点的蓝天云,则被主子的大笑弄得颊上一束肌肉微微抽动。
争晴也明白自己误会他了,她不好意思地笑笑。「对不起。」
没想到会得到她的道歉,蓝天云先是一愣,接着僵硬地一点头。
微风舒服地吹拂着,争晴的视线不由得跟着风转向距村外约半里远、那条曾让她吃足苦头、也令不少人丧命的大江。
「争晴,你有没有什么心愿想要完成?」专注地凝视着她的侧脸,玄溟忽地沉声问。
怔了下,她立刻偏头看向他。「……你们是不是要走了?」
他毫不隐瞒地颔首。「家里有急事,我们得尽快赶回京城。不过你还是可以说说看,也许我有办法为你达成心愿。」她曾提过,她和他一样家住京城。若不是她坚持要继续前往南方找人,他并不排斥与她结伴返京。至于他的身分……虽然与她不过只有这大半天的短暂相处,不过他却直觉知道,他的身分不会让她对他的态度有太大的改变。
眨了眨眼,她顽黠一笑:「每天过得快快乐乐没烦恼,算不算心愿?」
他的眸心一瞬,没克制突然涌现的冲动,抬指轻触她在阳光下白里透红的圆润脸颊,再若无其事地放下。他对着她错愕圆睁的大眼,扬起了嘴角。「你丢给我一个大难题了!你说的,可是就连我自己也达不成的心愿……」
不知道是他指尖的温柔,抑或是他语气中的无奈触动了她向来旺盛的同情心,她想也没想地握住他的大掌,慎重其事地对他承诺道:「好,那就从现在开始,我来负责寻找让我们都能快乐的宝物。下回,若我们有机会再见,我再把宝物送给你!」
心,蓦地因她天真却认真的承诺掀起一阵巨浪,那深幽得几乎分不清瞳仁的黑眸,也燃起了一团炽火紧紧凝望着她。
她甚至还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却别无所求地只要他也能得到快乐?这个……这个傻姑娘!她不明白,在这大盛王朝之中,他能给她的绝对远超乎她的想像,但她竟异想天开要替他寻找快乐的宝物……
假若他说,眼前、此刻,他快乐的宝物就是她呢?
感受到她纯粹思绪的眼睛、她紧握住他的手所要传达给他的讯息了,不过,他这时却横生一股想独占她的笑、她的快乐的强烈欲望。而这来得急快的欲望,就连他自己也心一惊——
暗自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胸臆间突如其来的狂猛情绪。垂眸,睇了她用力包覆着他手掌的这只纤细小手一眼,他缓缓地蜷掌,反握住她的手。
「你似乎以为,我们有可能不会再见?」抬眼,盯进她忽地染上一抹迷惑的瞳眸里,他轻慢低语道。
她怎么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好快,因为他回握着她的手?还是他看着她的眼神?争晴直到现在才猛然醒悟:她是不是不小心冒犯到这高贵的男人了?
后知后觉地想抽回自己的手,她一边朝他尴尬地笑笑:「我……好像真的对你说了蠢话……我想以你的身分肯定要什么有什么,根本不需要我多事……」咦咦,他干嘛愈握愈紧啦?
「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她这时的撇清和抗拒,莫名令他恼火。
她很诚实地摇头。「不知道。可就算是瞎子也看得出来,你一定不是普通老百姓。」况且她又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无知姑娘。
他沉默地紧盯着她,接着才又语气平静地开口:「那么你想不想知道我是什么人?」
「不想。」她毫不迟疑再摇头。
他显得意外地微眯起锐眸。「为什么?」
「为什么要知道?」她才不想明白咧!「因为无知嘛!我不知道你是哪家的贵爵公子、大少爷,你也不知道我除了唤争晴之外又是什么人,所以我们现在可以单纯地交朋友……」说得很有她的道理。她接着朝他露出
戏谑的笑:「而且我很怕你一说出你是谁,所有在京城流窜关于某家爷儿的八卦传言会通通浮现我脑子,我认为,你还是暂时在我心中保持完美的印象,对你也比较好。」一直感到他大大的掌是造成她心绪不稳的主因,她好想要回自己的手。
「原来你是在替我着想。」朗眉挑起,俊脸上的神情却莫测高深得让人不由得寒毛直竖。
偏偏争晴不是个会看人脸色——尤其是复杂情绪——的人,因此她直接便将他的话当成赞美。「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就好。」停了一下,终于忍不住用另一只没被他「挟持」的手推他。「我想,你是不是忘了你的手……」提醒他。
「我会去找你要宝物!」俊眸冷瞥轻笑,他毫无预警地放开她。
他一松开,她马上把自己被他握得发烫的手藏到身后。「……你……你真的要?」他的话让她先楞了楞,然后才小声地道。她以为他并不希罕……可她又倏地回过神来:「你要到哪儿找我要?我又没告诉你——」
「你可以告诉我。」截断她,他的声调低沉,充满了魅惑。「我不怕听到关于某家调皮姑娘的八卦传言。除非你不怕回京后听到有关一名『争晴姑娘』被某家公子疯狂找着要某样宝物之类的奇怪传闻,那你可以选择什么都不说。」
这这……这根本是变相勒索嘛!
被他的无赖弄傻了眼,她瞪着他俊挺中别具尊贵却又霸气的脸,直到这一刻她才终于见识到这男人狡诈的一面。
「我要收回我刚才的蠢话!」不相信他真敢那么做,她决定不理他的威胁,送客。「路上保重!我得再去瞧瞧那些伤患还有没有什么需要……」转身往村子走。
一步、两步、三步……然后他的轻嗓淡音从后头传来——
「再见,争晴。」
她的脚步一顿。就在原地,她用力地深吸一口气,再慢慢吐出来。但,那抹歉疚于他、厌恶自己轻毁诺言的心还是平复不了,最后她一甩头,猛地转身,一下子就冲回他身前,双手抓住他胸前的衣襟,拉下他的上身,在自己后悔前,朝他说出一个人名。
说完后,也不管他有没有听清楚,她立刻推开他,头也不回转身疾走。
他记牢了。
缓缓挺直颐长的健躯,他的视线一直追随着她的背影。
原来,他们之间的距离从来不遥远……
这时,蓝天云悄无声息地回到他身侧。
「殿下,您还记得争晴姑娘的模样吗?」跟着王子的目光望向那位令人惊奇连连、甚至还救了主子一命的姑娘,当她的身影消失在某户人家里,他才带着一丝探询地问道。
沉默。玄溟半敛眸,在心中描绘那张圆巧可人的脸蛋,但忽然之间,他拧起了一双剑眉,额角青筋微浮。
没有回答蓝护卫的问题,又伫立在原地盯视着她进去的屋子一会儿后,他的表情恢复了素来的傲岸不羁与沉定。接下来,仿佛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过,他踩着果决平稳的步伐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