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的一声,硬生生打断了玉阶前琴姬正抚弄的美妙琴音。
琴姬的面色一白,立刻收手,朝椅榻上的帝王诚惶诚恐地跪伏在地。「皇上!」明白皇上对声音有着超乎寻常的挑剔,就连新进宫不久的她都曾耳闻,曾有乐姬因在陛下面前弹错一个乐声,而被罚弹同一首曲子三天三夜的传言,所以她现在可吓坏了。
椅榻上的男人,修长的手指慢条斯理地把玩着小几上的玉杯,他凝眉敛目,俊脸不怒而威。
「下去吧!你今天是在残害朕的耳朵。」他平常是不鸡蛋里挑骨头的,但今天他这位琴姬一段琴声里就偷偷挟带了三、四回叹气——别人是听不到,偏偏他想装作听不到都难。
等到琴姬惨白着一张脸退下,另一旁正让宫女捶着肩、慈眉善目的高贵美妇悠然开口了:「皇儿,怎么了?是谁惹你心情不好?你难得来陪母后,我可不准你把坏心情带到我这儿来。」
玄溟眸转向他的母后,对她扬起一抹愉快的笑。「谁说儿臣心情不好了?心情不好的是琴姬。儿臣乾脆放她下去抒解情绪,免得母后听久了也想跟着她叹气。」
斯儿太后挑眉,当然清楚自家儿子这怪癖。
这时,一抹白影不知从哪儿窜出来,一下子便准确地跳上了玄溟的膝。而早已听到它出现前一声轻喵的玄溟,自是毫不意外见到它的身影,任它把他的膝腿当垫子窝,他的手指还下意识在它胖胖的肚子上轻抚着。
「喵呜……」发出满足的喵声,快乐已经四脚朝天地将整个肚子翻过来了。
就连斯儿太后也看得摇头好笑。
这只好福气的猫儿,自那日被玄溟从相爷府带回宫里,得到的注目和关爱可是比她这生他的母后还多啊。
它叫「快乐」,她皇儿每每见到它,神情似乎也真的很快乐。不过她怀疑,令他快乐的除了这只猫,是不是也包括送他这只猫的丞相千金?
那日在丞相府发生的事,她自然听人一五一十地报告过了。只是她一直没机会亲自问她这皇儿,他究竟是和丞相千金「旧识」到什么地步?她可从来不知道,原来她这一向不曾主动与姑娘家有拉拉杂杂关系,还让王宫所有贵族女子痴痴爱慕,却最多只得到他一个无关情爱微笑眼神的皇儿,并不是让她担心的有龙阳之癖,而是他把情绪藏得够好。原来,他也不是不会心动……
那位争晴姑娘,肯定是非常特别,才能让她皇儿给予特别的待遇——依她打探到的消息显示,丞相家的千金清秀可人,而且还时常跑出府,跟着一名大夫专做救人济世的事。也许有人说她不怎么像是丞相家的千金——不是个规规矩矩的端庄姑娘,但她相信,能令皇儿亲自上门「讨宝物」的姑娘,绝不会是个平凡普通的姑娘。
「皇儿,老实告诉母后,你不是因为等不到争晴姑娘主动进宫来看『她的猫儿』才心情不好吧?」盯住他俊美刚毅得不知伤了多少女子心的脸,她意有所指地微笑。
轻抚「快乐」肥肚的手指一顿,玄溟抬眸,迎向她精明的凤目。
「母后,您千万别让其他人知道,和儿臣合谋破坏皇叔刺杀篡位阴谋的,其实是您。」眼神闪着促狭。他从来就不曾轻视过女人的智慧,尤其是他外表看来柔弱,实则比男人更具谋略的母后。
斯儿太后可没让他转移开话题。「我儿,所以你应该不会想看母后耐不住性子,去做点儿什么好玩儿的事吧?」继续浅笑吟吟。
玄溟终于吁了口气,揉揉自己的下巴。明白在母后想去「做点儿什么」之前,最好别让她真的有机会去做。
「争晴……我们只见过两次,前些天是第二次,可是她让我记住她的脸了。」没听见她的声音,此刻他的脑子仍清清楚楚地浮现她那圆圆带笑的脸蛋。已经好几天了,他确信那不是残留的影像,真的是她。
果然,斯儿太后也惊异地扬起了眉。「你确定你记得的不是其他女子的脸?」
他摇头。
彷佛知道他们是在谈论谁,「快乐」慢慢张开了琥珀色的眼,轮流瞧着它头顶上的男主人,和另一个也很纵容它在这里四处乱窜捣蛋的慈祥女人——虽然她威严起来,盯向它的眼神也会让它乖得不敢再调皮,但它还真的喜欢他们。
然后,太后楞了一会儿,这才似真似假地幽叹道:「身为你的母后,你还是到周岁大才没把母后和女官弄错,现在你才见过人家第二回就记起她的脸孔,这怎不让母后嫉妒啊!」
「儿臣以为母后会很欣慰儿臣认人的功夫进步了。」他举杯浅酌。
太后凤目一转,认真地问出个问题:「皇儿,你该不会是因为难得罕有第二回就记起人家的脸,所以才对她动心吧?」如果真是如此,或许她也该庆幸对方是个年轻姑娘,而不是七、八十岁的老婆婆,甚至是个男人。
对争晴动心?
母后一针见血、毫不掩饰的字句,并没有让他惊讶。「不是。」果断地回道。
「不是没对她动心,还是不是第二回见到人家动心,而是第一回就动心了?」很有追根究柢的精神。
他腿上的「快乐」已经伸过头,偷偷在舔着小几上的酒壶了。他笑,乾脆把酒杯凑向它。「母后,儿臣也还在思索这答案,您不会现在就想为难儿臣吧?」
没想到她这一向思绪明快、反应敏捷的皇儿也有想不透的时候——斯儿太后反倒喜欢他这「答案」。
她神色愉悦地跟着他的视线,看了贪喝了几口酒、开始打起酒嗝来的猫儿。一会儿,她才又莞尔道:「既然人家听不懂你这『欢迎随时进宫』的暗示,难不成我聪明的皇儿还会继续呆呆坐在这儿,什么行动也没有吗?」咳,她是反讽,没想到她这皇儿也有变笨的时候。
「母后,」他掀眉,倾身往后靠着椅背,俊颜出现她熟悉的诡魅神情。「您怎么知道儿臣没有开始行动?」
给那丫头的时限就到此了。
现在,是他解开谜底的时间——
*
争晴忽然莫名其妙打了个冷颤。
古根海立刻发现了。他分神瞄了她一眼,又随即专注回挑出老何脚底伤口木碎屑的动作上。「……老何,你这伤少说也有十天半个月了,怎么受伤了不赶快来找我处理?你的伤已经溃烂得这么严重,再等个两天,你这整个脚掌都要废掉了。」彷佛没闻到自老人家溃烂到惨不忍睹的伤处散发出的难闻腥臭味,他仍面不改色细心处理它,一边叨念着。
回过神的争晴快快甩去了某种突涌而上的诡异感,赶紧弯身帮忙用烫过热水的乾净棉布擦拭何伯的伤口四周。
躺在长木板上、一身破衣已不知补过几回的老人家,虽然痛得一张满是皱纹的脸都皱在一起了,但他还是努力咬着牙没唉哼出声。「……古……古大夫……老何没钱,不想再一直麻烦您……您还让我欠着我那口子好多药钱没还,我……」说起古大夫的仁慈,他的声音倒是哽咽了。
「老何,你拖到现在才来才是找我麻烦!」古根海可不客气地温叱道。
老何苦着脸。
「何伯伯,古叔真的是在生气,就连我也很生气!」手上没闲下来的争晴,自然明白老人家的顾虑和古叔的用意。在这里,她的身分只是古叔的小助手,除了古叔一家人,没人知道她是丞相千金,所以她可以自在地做她想做的事。
她用轻快的声音叹道:「要是您快点儿来,古叔就可以省很多功夫,您也少受很多苦、少再多欠古叔两把菜。现在可好啦,您不但得挨骂挨痛,连下回收成的菜也大概有一半得归古叔的了。」不收穷苦人家的钱,或让他们欠钱,甚至以各种东西替代药资是古叔常做的事,否则他又怎会成为城里没钱看病的穷人家口中的救命菩萨。
争晴是在安抚这老人家。而她亲和的笑脸和令人不觉心情跟着舒坦下来的轻快声音,也的确让老人家的愁苦表情放缓许多。
古根海和争晴又费了好一番功夫,这才总算把老人家的伤口清乾净、敷好药。而古根海千交待万叮嘱他过两天一定要再回来换药,待他点头答应了后,古根海这才肯放人定。
争晴一直搀扶着他走到外面街上,见他一拐一拐地慢慢离开的背影,她才吁了口气,抬袖抹去额际的汗,转身回医馆。
踏进屋里,只见古婶刚好端了茶出来,还笑着招呼她快过去喝茶休息。
她才走近,屋后竞窜出一个人影,硬生生将古婶要递给她的那杯茶抢走。
争晴楞了下。当她看到那抢了茶就兀自去旁边占了最舒服的椅子坐的美丽小姑娘还朝她投来胜利挑衅的眼光时,她耸了耸肩,不在意地伸手接下古婶赶紧再倒来的茶。
「采莲,你怎么对争晴这样没礼貌!」古根海将女儿的行径瞧在眼里,马上板起脸斥责她。
怕父女俩又起冲突,争晴赶忙出声:「古叔,采莲她一定是渴了才急着要喝茶,我没关系。」
「就算再渴也得让你先用。更何况你在这里帮我做这么多事的时候,这丫头就只会躲在后头怕脏怕流汗,她哪里有资格喝茶!」平日温和的古根海,只要提起这娇蛮不受教的独生女,脾气就忍不住上来。
有时候他都觉得,争晴还比较像是他的女儿。
而他这话一出,立刻让原本就对自己的爹明显偏爱争晴而心生不平的古采莲更加不满了。她猛地胀红了俏脸,高声反抗地回道:「我就知道爹对争晴总是偏心,因为她是丞相的女儿!如果我的出身也像她这么高尚,那么我想怎么样都没人敢说话了吧?」语气里不觉流露出对争晴一直以来的嫉妒。
「你这丫头在说什么浑话!」古根海又气又痛地大喝。
一旁的古婶也忙阻止女儿,「莲儿,别说了!」
没料到自己会成了父女俩争吵的对象,争晴怔了怔,忽然发现屋里的气氛僵凝了起来,她立刻定下心来,直接对采莲认真说:「我从来不觉得自己的出身高尚,更不觉得自己可以为所欲为……采莲,你怎么会以为古叔会因为我是什么人而对我偏心?你不了解自己的爹吗?」她确实看得出来古叔很疼采莲,只是他疼爱的方式下一样。
没想到她语重心长的这番话,却反而更激起采莲的怒气。她站了起来,一脸厌恶地对争晴道:「那是因为你是永相的千金所以才可以这么说,如果你是我,是一个地位低贱的平凡人,我才不信你还说得出这么虚伪的话——」
「采莲,够了!你给我住口!」古根海怒拍桌子。料不到在他的身教言教之下,竟教出这样不明事理、爱慕虚荣的女儿。「我看你根本是被隔壁那些整天只会道人长短的三姑六婆影响了。从今天开始,我不准你再跟她们来往!」断然拿出当爹的威严。
采莲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古婶担心她会再说出什么惹她爹亲更气的话,赶紧拍拍她的手,摇头示意她噤口。
争晴也被他们父女俩的反应吓了一跳。说真的,采莲要是没说出来,她真不知道采莲对她是这样的想法。果然,跟从前那种纯真的玩伴感情不一样了……
采莲望向她的眼中有着嫉妒恼怒又带着些些后悔,争晴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身分像道无形的墙,阻隔了她和她身边的人。
她紧紧皱起眉,一点也不喜欢此刻横堵在心口的沮丧挫折感。
这一天,没等家里派人来接,争晴提早离开医馆直接回府。
大厅,丞相夫人和她的二儿媳贵兰两人正在开心地聊着天,一见到回来的争晴,婆媳两人同时停下谈笑声。
「晴儿,你回来得正好,有人刚送来一份礼要给你。」脸上的笑意转成了凝肃,丞相夫人朝争晴招手。
心情已恢复平常,不再多想采莲带给自己困扰的争晴,立刻发觉她娘及贵兰二嫂的神情不太寻常。
她反笑眯了眼。
「娘,是什么人送礼给我?有人送礼不是该高兴吗,你和二嫂怎么像天快塌下来的模样?」
身为大盛王朝德高望重的丞相爷的家人,她和爹娘、兄嫂一样常会收到认识的、不认识的人以各种名目送来的礼,不过他们几乎都会客气地退回。所以她不明白,只是一份礼,怎会引起她们不同于以往的反应?
婆媳俩不由得对望了一眼。接着贵兰起身,将放在桌上的一个精致木盒拿过来,交给争晴。
争晴忍下住低头细看了一眼这雕刻着精美纹路、有着幽淡檀香的盒子,她也被勾起了好奇。「这到底是谁送的?」手指摸过盒子上的雕刻,她这才注意到盒子上的雕纹是一只威猛的云龙,而这熟悉的图样猛地令她的心一跳。
这是……
「这是皇宫那边派人送来的。」贵兰直接给微发楞的争晴答案。「传话的内侍大人说是圣上要送给你的。」老实说,她们也被吓了一跳。
不过,她们也没有很意外。前阵子皇上亲驾相爷府,与争晴在春宴上震撼全场,没多久便成为整个京城贵族名流之问的话题,之后他们才从争晴口中得知她是怎么和当时尚是太子殿下的皇上相识的。虽然还不明白向来心思难测的皇上对争晴有什么想法,但她们心里多少都有些底,能让皇上不忘一年前的承诺——所有人都认为皇上突然对春宴感兴趣,应该只是个幌子——他对争晴应该没这么简单。
全家人都往那个方向想去——皇上有可能对争晴有什么特别的念头吗?
当然,他们的争晴是比不上霍尚书两位千金的美丽、魏学士三位千金的才貌冠京城。争晴的模样最多会让人称赞「清秀』、「可亲可爱」,但有多少人抗拒得了她那张令人不由得想靠近的笑脸,和那股让人感到坦然舒服的气质?
就连她这个嫁来丞相家成为二少夫人、在外人眼中高傲无比的大将军家的千金,也是没多久就被这小姑化去了一身冷漠,转而真心喜欢上她。
因此,她和婆婆才会在替争晴收下皇上送来的礼时,揣测起他的用意。
而证实这有着皇室图样的盒子果然是玄溟……皇上送的后,争晴再也止不住飞快的心跳。
他……送她礼?原来他还有想到她吗?
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因为他而起了这样大的喜悦,争晴顿时感到强烈的好奇。
在娘和二嫂的注视下,她二话不说马上打开了手上的木盒。
木盒子里静静躺着一本蓝皮小册子。
她困惑地挑眉,接着将小册子取出。不过当她翻开册子的第一页,看到纸上以墨活灵活现地勾勒出一只慵懒躺在草地上的肥肥大猫后,她蓦地瞪大眼睛,噗哧笑了出来。
「快乐?」一起凑过来的婆媳两人,一见到册子里的猫立刻异口同声讶呼。
没错,这只被画在纸册上的肥猫,那要睁不睁的眼睛、一副睥睨众生的痞样,让人一眼就认出它就是在相爷府里顽皮得让人不时追着想打的「快乐」。
争晴又是好笑又是惊奇。这就是皇上要送她的东西?他怕她思念快乐吗?
她的手忍不住再往下翻。下一页,仍是快乐,而它的姿势并没多大的改变。她奇怪地继续翻贡,还是快乐懒懒躺着的样子,可这回她注意到了快乐的头微微向上仰了一个角度,前爪也伸向前了。
脑中灵光乍现,她慢慢一页页翻完二十幅全是快乐的册子后,接着用手指扣着册背将画页用极快的速度翻过,于是,快乐「动」起来了——
原来一页一页变化不大的快乐,这时抬起了头、伸爪扑蝶,还打了个滚。
三人看完之后既惊又喜地说不出话来。
没想到皇上如此有心,竟让人画了这般极具巧思又贴心的玩意儿。
丞相夫人和贵兰在惊叹过后,不约而同地将深思的目光投向争晴。
肯对她费这般心思,看来她们的那点猜想有可能成真。
而争晴则是被玄溟这特别的礼逗得满心欢喜。不管他为什么要送她这份礼,她都十分感谢他。而她,又再次想起他了……
「……晴儿,皇上不是说你可以随时去见快乐,你有想过要进宫吗?」瞧到女儿脸上那抹微笑及出神的表情,承相夫人轻吁了口气,对她探道。
争晴眨眨眼,抬头望向娘亲。「进宫?」她一怔,然后蹙蹙鼻,笑着摇头:「虽然皇上这么说过,可是我不觉得他是认真的。」回想他那天说这话时的神情,她忍不住再摇头。「他应该只是随口说的吧。而且我若真的只是为了见快乐进宫去,爹可不会答应。」谨守君臣分际的爹,那天在春宴上见她对皇上失礼的模样和举动便训诫了她一顿,可以想见她若真的开口请求要进宫,爹的反应会如何。
「君无戏言,皇上绝不可能是开玩笑。」贵兰可不这么认为。「假若皇上只是随口说说,他又何需特地派人送你这礼?先别管爹答不答应,你呢?你自己想不想进宫?」
身为盛朝的大将军之女,进出皇宫对她而言并不陌生,所以她很清楚这位万民景仰、极富王者魅力的年轻帝王虽然比任何人都懂得享乐,却不曾为酒色纵乐耽搁过正事。虽然他身边不乏各色美女,但所有人都知道他不曾为任何一个美人动心过,否则,盛朝早有个太子妃或皇后了。
所以,贵兰对于皇上究竟会怎么对待争晴,可是抱持乐观的态度。
嗯,皇上送这礼给争晴,绝不止表面看来这般单纯。
皇上和争晴?
她悄悄地笑了。
因二嫂的问题又楞了一下,争晴的视线在手上的册子转过一圈,没隐瞒自己的想法。「我想。」点头。
不过她想见的不只是快乐,还有……皇上。
当然,关于她这几天的心不时被他占据的事,她可不敢让其他人知道。至于为什么会不由自主地想着他,其实她自己也不明白。
更让人料想不到的是,她在第二天,竞真的置身在绝少有机会进入的金碧辉煌、巍峨慑人的皇家宫殿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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