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夏侯昌弹了下手指,管事带进一个身着蓝衫、一脸斯文表情却惶恐无比的年轻男人。
男人颤抖着站在厅堂中央,既不敢看夏侯昌,也不敢看沈素,只是不停地打着哆嗦。
“宰相可识得这名男子?”夏侯昌问。
“有些眼熟。”沈素打量了一会儿后,才勉强想起。“是府里岑大夫的弟子吗?”
“没错,这人叫李乐,确实是你府内岑大夫的弟子,也是你即将嫁入太子府的小女儿的情人。”夏侯昌说。
“胡说!”沈素一拍桌子,怒声说道:“我女儿乃是完璧之身。”
“虽是完璧之身,身子却是全让这人给碰过了。来人!”夏侯昌又弹了下手指,管家又带进另一名穿着皂色衣裤的中年男人。“你女儿和李乐在柴房干柴烈火时,你府里的这个仆役看见了。说说你都看见了什么?”
“七小姐衣服被剥得精光,叫着好哥哥……”
沈素气到满脸通红,蓦地站起身,冲上前一把抓起那名仆役。
“你含血喷人!分明栽赃!夏侯昌给了你多少银两要你说这些谎!”沈素狠狠踹了对方两脚。“说啊!”
仆役痛哼着,却是抱着头不敢反抗。
夏侯昌使了个眼色,一名黑衣护卫将仆役带开,连同李乐三人一并退了下去。
“你含血喷人!分明栽赃!”沈素瞪着夏侯昌,指着他鼻子大骂,已经气到没有其他词语可骂人。
“我并未含血喷人,你只是不晓得你的闺女早与人互通款曲了。现在的问题是——太子知不知道这事?皇后知不知道这事?”夏侯昌气定神闲地说道。
“夏侯昌,你用这种卑鄙手段,只会让我下定决心掀你的底。我要禀告皇上和太子,你和二皇子的叛国大计。”沈素大声说道。
“我身为北荻的商人,捐粮助军、祈求二皇子胜利返朝有何错误?何来叛国之说?你还是先顾好自己再说吧。”夏侯昌冷唇一勾,与其说是在笑,不如说是在算计。“来人!”
沈素一听他再喊“来人”,头皮便发麻,他故作镇定地看着人抬进了一只木箱——木箱里头装着一本本的奏折。
“这里全是官员们明天即将上呈弹劾你的奏折——说你出入用度皆胜国君,表面朴实、忠胆爱国,私下却是收贿连年。”夏侯昌淡淡地说。
“夏侯昌——欺人太甚!”沈素全身颤抖着,因为知道那些确实全是他的罪状。“我立刻就去禀告圣上,说你试图要二皇子立下战功,一举拉下当今太子,还要我在朝中为你周旋。”
“那你周旋了吗?”夏侯昌倾身向前,冷笑地勾起双唇。
沈素脸色唰地一白,整个人蓦地后退了一步。
他确实是周旋了。而且就凭夏侯昌让这些官员写奏章弹劾他的手段,铁定也能让那些人反咬他一口。
“沈大人,你且坐下,我们有事好商量。世上哪有什么不能解决之事呢?”夏侯昌笑着让人送上无数酒菜,姿态一派轻松地说道:“你生活奢华一事,不也是因为国事操烦之余,总得放松一下吗?不如由我来替你向这些官员解说一番,让他们收回奏折吧。至于你那小女儿一事,只要不送入太子府里,也不会落得欺君之罪了。瞧,一切不是很简单吗?”
沈素站在大厅中央,瞪着眼前的男人,感觉他的半生荣华,他原本预计的美梦——小女儿当上太子妃,生下子嗣之后,他就会想法子控制孙子的一切,成为将来天下掌权之人……
可所有的一切,都让夏侯昌给坏了事!
“可恶!”沈素大吼一声,朝着夏侯昌直冲而去。
夏侯昌动也不动,沈素还没冲到他面前,就已经被冲出来的护卫押到了一旁。此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主人,二夫人割腕自杀了。”钟管事气喘吁吁地说道。
夏侯昌冷冷扯了下嘴角,看向沈素。“你这女儿自杀的时间也挑得太好了一些。是怎么一回事?”
“你不是人!我要去看我女儿!”沈素转身就要往外跑。
“请沈大人坐下好好享用晚膳。”夏侯昌命令一下,四名黑衣护卫便现身围住了沈素四边。
“你敢囚禁当朝宰相!”沈素怒吼出声,拼命挣扎,却还是让护卫们架回了座位上。
“你该被囚禁的地方,绝对不是我这里。”夏侯昌看沈素身子一颤,他唇边笑意更甚了。“你先在这里待着吧。因为我还有最后一个人要让你见。”
还有人要见?沈素头皮发麻,额上冒出了冷汗,往昔所造之恶业一股脑儿地全涌上他的脑海里,吓得他全身颤抖不已。
这个夏侯昌不是人,他是鬼。
幸好,治鬼有治鬼的方法。现在就等着看芸娘待会儿够不够争气了!沈素握紧拳头,故作镇定地举起酒杯,以掩住忍不住颤抖的双唇……
待到夏侯昌走到沈芸娘的住所之后,发现东方荷已经早他一步抵达了,正站在门外指挥着人员。
“怎么了?”夏侯昌皱眉问道,没有丝毫进门的意愿。
“她手上割了好深一条伤口,我请上官大夫替她止血,但血一直流个不停。”东方荷皎了下唇,扯了他的衣袖。“大夫说凶多吉少,她哭着说要见你最后一面。”
“我与她没有那么多夫妻情谊。”夏侯昌面无表情地说。
东方荷抚了下他的脸庞,轻声说道:“去看看她好吗?”
“我会进去,但不为看她,而是为了审她为何挑选这种时刻自杀。”夏侯昌说完,大步走进屋内。
东方荷一个箭步冲上前,从他身后抱住了他的腰,脸庞贴着他的后背说道:“对她友善一点。”
夏侯昌拉开她的手,皱眉说道:“你这女人就只懂得对别人好。”
“我对你最好。”东方荷在他掌间印下一吻,推着他往屋内去。“快去吧。”
夏侯昌进了屋内,直接走向内室。
才撩起门帘,室内一股血腥的味道便直扑而来,平素服侍沈芸娘的丫鬟正趴在主子身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银发童脸的上官大夫则站在一旁,双手一摊,一脸无能为力的模样。“最多再挨半个时辰吧。”
“全都下去。”夏侯昌说。
沈芸娘半睁的眼,听到这声音,睁大了一些。“夫君……”
“蝼蚁尚有求生本能,你连它们都不如。”夏侯昌走到她面前,冷冷地说道。
“夫君……”沈芸娘身子一动,整个人从床榻上摔了下来,血因此流得更多,脸色也更加地青白。
夏侯昌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睨着她。
“请夫君扶我回榻上,让我死得有颜面一些。”沈芸娘气若游丝地说道。
夏侯昌冷唇一抿,正想拒绝,继而想起东方荷方才的交代,于是大步走了过去,一把抱起她走向榻边。
此时,沈芸娘始终攒在怀里的右手,突然抓起发簪朝夏侯昌脸上刺去。
夏侯昌反手一抓挥开了发簪,但发簪还是在他手背上划出一道血口。
夏侯昌一回手,将她甩出了半空。
沈芸娘重重落了地,嘴里呕出一口鲜血,全身不停地在地上抖动着。
“主人?”守在门外的护卫听见声响,立刻唤了一声。
“没事。”夏侯昌淡然说道,冷眸瞪向沈芸娘,冷笑地说道:“原来这才是你寻死的真正目的。不愧是沈素的女儿,连死都要算计。”
“我若是不这么做……我娘和我舅舅一家会死……”她气若游丝地说道。
“所以你就答应了你爹用自杀来接近我?他以为你这般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能做什么!”夏候昌冷笑地说道。
沈芸娘笑了,那笑让夏侯昌头皮蓦地发麻了。
“那发簪有毒。”夏侯昌嗄声说道,握紧了拳头。
沈芸娘点头,闭上了眼。
“我的仇家还少了吗?我日日服着解毒丸。”他冷眼瞪着躺在地上的她,薄唇愈抿愈紧。
“我爹说,那是沈家的独门血毒,无解药可解。”沈芸娘的声音随着血流愈来愈多而慢慢降低。“我爹说他上一回来探望我时,也已经对我下了血毒。所以,我过阵子就会开始吐血……一样要死……不如现在就去死,还能救我娘……”
“啊!”她忽而惨叫出声,面容扭曲地瞪大眼。
夏侯昌长靴踩住她手腕上的伤口,狠狠一拧,痛得她整个人弹跳了一下。
“把话说清楚,我就赏你一个好死,更保你娘和舅舅一生富贵平安。”他的眼里闪着寒光,恍若死一个人如同死一只蝼蚁一般。“血毒是什么?”
“我爹说那种毒药不会让人立刻死亡,只会渗入血液里让身子渐渐衰弱。待到半年后,白日呕血、视力也渐渐模糊之后,就会开始急速恶化到吐血身亡,再怎么样的硬汉也拖不过一年……”
沈芸娘声未落地,忽而闭上眼,脸孔一侧,面部肌肉一僵地死去了。
夏侯昌瞪着沈芸娘的尸体,脑海里蓦地闪过北荻国前任国君司徒仁的死法——司徒仁在下令屠杀他们全家之后,也落了个卧病吐血身亡的下场。
夏侯昌转身用布巾包起那支沈芸娘刺伤他的发簪,放回衣袖里。不再多看她一眼,他踩着沈芸娘流在地上的血迹前进,神情木然地走出房门。
“她怎么了?”东方荷一见他走出来,立刻迎了上去。
“死了吧。”夏侯昌面无表情地说。
“什么!”
东方荷转身要奔入,却被夏侯昌紧紧握住了手臂。
她见他双唇发白,手臂竟颤抖着,她担心地捧住他的脸,着急地问道:“怎么了?身子不舒服?还是她说了什么……”
夏侯昌牙根一咬,闪着冷光的黑眸定定地看着她,继而推她在一臂之外。
“你去打点她的后事,我还有事要办。”夏侯昌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
他的脚步愈走愈急、愈走愈快,因为他认为沈芸娘说的是实话!
以沈素老狐狸的个性,确实是有可能在打算将小女儿推成太子妃之时,就开始威胁沈芸娘要对他不利了。
可恶!为什么老天爷总要和他过不去?明明所有的事情都已经全在他的掌握中了啊。
“跟上官大夫说,我一会儿会去他那里。”夏侯昌弹了下手指,吩咐暗中保护他的护卫。
夏侯昌紧握着拳头,用力到指节都被捏出了声响。他拼命深吸着气,告诉自己上官大夫是专治诸毒的大夫,他也许还有救。
可他得趁现在先处理沈素这个祸瘤!
夏侯昌才走进大厅,沈素立刻就站了起来。
沈素死命瞪着夏侯昌,却从他脸上看不出任何端倪。
“夏侯昌,你敢私囚朝廷命官。还不快点放我走!”沈素大吼道。
“你女儿刚才死了。”夏侯昌漠然地说。
“我苦命的女儿啊!”沈素震惊地双膝落地,宽袖捣着脸,全身不停地颤动着。
“不要演戏了,她的死还不是你强迫的吗?而我倒是要感谢你女儿,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她说了些让我很受用的话。”
夏侯昌上前几步,冷厉面孔直逼到沈素面前。
沈素神色惊慌地后退数步,双唇颤抖地说道:“你……想做什么?”
“逼你承认毒死了前任皇帝司徒仁。”夏侯昌沉声说道。
沈素脸色乍然一白,脚步一个踉跄,整个人摔倒在地上。
“胡说!又是胡说!你现在就是打算把所有罪名全都栽赃到我身上就对了。”沈素用手撑着自己,身子仍然不住地后退着。
夏侯昌步步逼前,居高临下地盯着沈素。
“你女儿说她中了沈家的血毒,说血毒不会让人立刻死亡,只会渗入血液里让身子渐渐衰弱。待到半年后,白日开始呕血、视力也模糊之后,就会急速恶化到吐血身亡……前任国君司徒仁不就是这样死的吗?”夏侯昌说。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我发誓我没对我女儿下毒!”沈素用力地摇头,这话倒没说假。毕竟血毒这样珍贵之物,他怎能浪费在一个无用的女儿身上。他不过是骗骗芸娘,好让她下定决心一死罢了。
“也许这样你就懂了。”夏侯昌从衣袖里拿出沈芸娘方才行凶那支发簪,作势往沈素身上挥下。
“不!”沈素吓得整个人抱成了一团。
发簪在距离沈素眉间约有一个拳头时,戛然而止。
“说实话。”夏侯昌冷冷说道。
“先帝司徒仁不是我害的,是现在的国君司徒礼那时偶然从我这里知道,沈家有种从巫咸国得到的血毒,命令我把血毒交给他的。”沈素牙齿打颤地说道,双眼恐惧地紧盯着夏侯昌手里的发簪。
“那么司徒仁下令诛杀二王爷司徒义一家,也和你及司徒礼有关吗?”夏侯昌又问,发簪又朝着沈素逼近一点。
“不要过来!我说就是了!”沈素汗如雨下,手脚并用地往后爬着。“一切都是国君那时的主意,他命我从巫咸国求得一种一日蛊,利用这种蛊控制了先帝一日,让他下旨屠杀二王爷一家。”
夏侯昌脑中浮现大伯父司徒仁慈祥的笑容,心头蓦地一窒。
这么多年来,他始终误会大伯父因为东罗罗国师的预言而灭了他们一家。他甚且还将大伯父的暴毙当成了报应,他简直错到离谱。
“你的意思是三王爷如今的王位全是用‘毒’求来的?”夏侯昌居高临下地看着匍匐在地上的沈素,眼里的恨意看得沈素连打了几个寒颤。
“是。”沈素惨白着脸色,点头又点头。
夏侯昌将发簪收回腰间,脸上扬起一抹笑容后退了一步。
沈素蓦地打了个寒颤,心更不安了。
“记得我说过,还有个人要让你见吧。”夏侯昌朝管事点点头。“请贵客出来。”
管事点头,拉开了一扇沈素原以为是壁画的门,门内有着另一处小房间,里头走出了一名脸色如纸的男人。
“太子都听清楚了吧。”夏侯昌对着太子司徒长贤说道。
“沈素,我父皇如此信任你,不但委以治国大任,还频频赐下封赏!而你无情无义不提,还敢妖言惑众,坏我父皇名声!”太子走到沈素面前,蓦地抽出腰间长剑指着他的胸口。
“太子饶命!那确实是圣上的主意,我只是奉命行事啊!”沈素频频摇头说道。
“住口!我父皇不是那种人!”太子手里长剑往前一刺——
夏侯昌朝着门口走去,毫不意外地在他转身之时,听见了沈素的惨叫声。
很好,又一个该死的人离开了。
如今就只剩下罪魁祸首北荻国君司徒礼,还有东罗罗当初预言他们两兄弟会毁灭北荻国的神官巫冷及帮凶凤女罗盈要绳之以法了。
但愿,他还有时间啊。
夏侯昌看着手背上那道被发簪划出的血口,脚步蓦地踉跄了下。但他很快地站直身子,快步朝着上官大夫居住的院落走去。
他还有上官大夫可以帮忙,一定还有救的。
因为他还不能死!因为他还没报仇!因为他还没有足够的时间和东方荷相守!
他不会死,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