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东方荷安置好沈芸娘的后事,已是入夜时分。
她一路走回“听荷院”,不自觉地用双臂拥住自己。往昔的夜色里有着虫叫蛙鸣,还有仆佣们活动、说话的声音,可这一夜——
什么声音也没有。
宅子里奇异地安静着,但这安静里透着躁动不安,像是随时会有恶兽要飞扑而出……
厅堂里不知发生何事了?沈素见过夏侯昌找来的那些人了吗?他被套出话了吗?太子是否听见?
夏侯昌没找她,她自然不会贸然前去。只能命令灶房熬些粥汤,待到夏侯昌回来时,可以让他多少补充一点体力。
东方荷回到寝房里,简单地盥洗后,心乱得坐不住,不停地在房里踱着步。事情悬而未决的感觉,好难受。
夏侯昌怎能一忍这么多年?她现在就想知道沈芸娘为何自杀?想知道今天的事是否圆满了?想知道东罗罗和北荻在铁城的战况,想知道梅非凡何时才会回来?
她拿起挂在墙上的铁锅,抱入怀里。
有时她想,如果当年夏侯昌中的毒再重一点,离不开古墓。他们的生活会不会容易些?他的恨会不会少一些?会不会就没了战事?会不会少牺牲一些人命?
她闭上眼,不由自主地打了寒颤。
“睡了吗?”夏侯昌推门而入。
她霍然起身,铁锅啪地一声落在地上。
嗡……铁锅发出的巨大声响在夜里回响着。
她乍然停住脚步,看着他凛着脸朝自己走来。
他站到她面前,大掌揽住她的腰,让她身子全偎着自己。
“怎么了?”她轻声问道。
“东罗罗在铁城战事告急,士兵们因为拿不到薪饷而躁动着要投降。辛渐已经要我转交密函给轩辕啸,封他海侯以接手东南的海防,好换取轩辕啸将会呈上的金银珠宝。然后,我派密使去找轩辕啸时,也会乘机安排梅非凡跟着从无名岛回到东罗罗。”他疾声说道,好似身后有人追赶着他一般。
东方荷揪着眉,不解地仰头看着他。
这怎么会是今晚最紧急的事,这也不是她现在预期会听到的事。
“为什么突然跟我说这些?”她问。
“因为……”他看着她眼里的疑惑,咽了口口水以掩去唇间的苦。
因为他中了连上官大夫都束手无策、无药可解的血毒,所以方才已经急派使者去向辛渐施压,要他明日便允了封轩辕啸为海侯一事。他没有时间再拖了!
“因为我刚才收到了无名岛的密探传来快讯,说轩辕啸迷恋上梅非凡。我不允许这种事发生,一定要先把梅非凡带开。”截至目前为止,他都没骗她。
“什么……”东方荷圆睁着眼,咽了口口水。
“岛上传言,轩辕啸有了断袖之癖。”他板着脸说道。
东方荷忽然掩唇轻笑了几声,却又很快地正经了神色。“抱歉,我知道这不是一个该笑的时候。”
“没关系,你是该笑,因为我安排你去接你的梅非凡。你明日便出发,待梅非凡回到东罗罗时,你正好可以接到他。”夏侯昌嗄声说道。
东方荷不解地看着他,他的眼神漠然,不露一丝情绪。
她捧住他的脸,紧盯着他,直觉得这事一定有蹊跷。否则他这么一个占有欲极强的男人,怎么可能平白把她送到梅非凡身边。
“为什么送我走?”她问。
他没说话,只是扣住她的后脑勺,俯低了头。
她闭着眼,等待着他的吻,可他的吻却迟迟没有落下。
她睁开眼,他蓦地将她拉入怀里,将她脸庞压近他的胸膛。
他的心跳快到让她耳朵轰轰地响着。她不安地抬头,紧抓住他的衣襟,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太子不相信你的证据?沈素反咬了你吗?”
夏侯昌捧着她的脸,静静地抚着她的眉她的眼她的唇,把她脸上所有为他担心的神态全都收进心里。
“沈芸娘刺了我一刀,那刀喂了毒。”他说。
“不……”一声呜咽从她唇间滑出。她用力地眨着眼,泪水却还是糊了眼。
“别哭。”他心疼地抚着她的长发,把她的泪水全都拢入掌间。
“他们不可以这样对你!解药呢?沈素在哪里!一定是他叫沈芸娘做的,他把解药交出来了吗?”她忿忿地大叫着。
“沈素已经被太子杀死。沈芸娘说此毒无解,但我问过上官大夫,这毒唯一的方法就是……就是……”他抿紧唇,不再说话。
“不。”她望着他欲言又止的神情,突然间懂了。“不会又是同样一种解毒方法吧……”她脸色一白,后退一步。
他的大掌扣住她的后腰,把她拉回身前。
“我说过那些女人只是我的药。”他嗄声说道。
她感觉他冷凉的呼吸拂过她的脸庞,她扬眸望着他黝黑的眼,胸口痛得不得了。“原来如此……所以你才会要我明天就离开……”他不想她看到他和别的女人在一起。
“我不想死,我也不想害死你。”他说。
她木然地看着他,不知道此时该有什么反应。她甚至觉得他又何必告诉她这一切,直接把她送走就好了。
她茫然地看着他,直到他开口说话,她才知道原来她竟把脑中的话说出口了。
“我一定要告诉你。因为若是血毒无法散去,我有了三长两……”
东方荷水眸惊慌地大睁着,一把捣住他的唇,恍若只要他不说出口,那些不好的事就不会发生。
夏侯昌横抱起她,就在她最爱的靠窗榻边坐了下来。她由着他抱着,只是目光仍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要多久?”
“上官大夫说至多两个月。”他紧紧揽着她,恨不得将她揉入体内。“之后,我便会去找你。顺便会一会那个梅非凡。”
她默默地让他抱着,一动不动地像个娃娃。等到他发觉不对劲,挑起她的脸庞时——
她正垮着脸,咬着唇,一脸痛定思痛的决裂模样。
“说话。”他命令道。
“你不要来找我吧,捎个消息让我知道你平安了就好。”东方荷倦极地颓下肩,甚至也不看他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胸口一恸,蓦地紧扣住了她的肩膀。
东方荷苦笑地扬起嘴角,觉得连呼吸都变苦了。
“之前不曾两情相悦时,看着你投入其他女人怀里,我就已经心痛欲裂。现在两心相属了,明知你是为了祛毒才接触那些女人,但我又怎么可能完全不在意……”
“够了。”夏侯昌使劲抓住她的肩膀,冷凉呼吸直逼到她面前。“我说过她们只是药。你难道希望我死吗?”
“我宁愿被下毒的人是我。”东方荷把额头靠向他的颈间,滚烫泪水一颗颗地滑入他的颈间。“为什么上天要这样待你……”
“就当成是我引起两国战争的报应吧。”他沉着脸说道。
“那跟老天爷说,让我来担你的报应,好不好?你够苦了……”她泣不成声地搂着他。
“我不苦,我还有你。”他紧抱着她,眼里泛着泪光,高大身躯亦不停地颤抖着。
东方荷抚着他冷凉的脸庞,杏眸里噙满了泪水。“那我走了之后,你怎么办?”
他的喉头一紧,因为这个总把自己放于她之上的傻女人,让他整颗心全揪成一团。他低头用额头轻触着她的,哑声说道:“见不到你,会让我鞭策自己的行动。最迟两个月,等我的毒祛尽了,我就会到东罗罗的那处宅子里接你。”那是他所能接受的最长的分离期限了。
东方荷揽住他的颈子,踮起脚尖,想吻他的唇。
“别碰我!”他蓦然低喝一声。
她身子一僵,握紧了拳头。
“上官大夫说,血毒也能借由亲吻传出毒性。”事实上,上官大夫仍不清楚血毒会不会借由人传人,所以他什么险都不能冒。
东方荷望着他,脑中全是他与其他女子交欢的模样,她狠狠地咬住唇,不许自己再想。
“我懂你要我离开的意思,可我却没法子不心痛。因为我为了希望你活着,必须眼睁睁地看着你和别的女人欢爱,而且还要接受我什么事也帮不上忙的事实。”东方荷用力地推他在一臂之外,远远地退到了他可以碰到她的范围。
“你懂我,就是帮我最大的忙了。你离开眼不见为净,也是帮我的忙了。”他咬紧牙关,忍住将她抓回面前的冲动。
东方荷背过身,不再看他。
夏侯昌看着她的背影,终于默默地转身离开。
可他没有走远,他坐在“听荷院”门口,听着她在屋内发出的声音。
他多希望他刚才说的是实话,他多希望这回的毒一样可以靠着交欢来祛除。
上官大夫说血毒之所以被称为奇毒,是因为中毒之后,一切脉象皆正常,一定要等到毒侵得深了,才有可能被识毒的大夫诊出此毒。至于血毒无解药可解一事,则是因为毒性会随着血液行走全身,而人不可能换去一身的血液。
寻常人中了血毒,或者还能熬上一年,可他身子中过毒,五脏六腑都比常人弱,八个月或许就是极限了。上官大夫甚至说,也许他再过一、两个月就会开始吐血、视力模糊了。
所以,他一定得让东方离开。
因为他不能让东方看到他病弱的样子、因为他很清楚她会为了他的身体,不顾一切地阻止他完成复仇计划、因为他得利用这段时间,让所有计划在最快时间内实现、因为他知道她不会喜欢知道他即将和太子联手大开杀戒、清除沈素的党羽,以得到太子信任一事。
否则,他的时间所剩不多了,又怎么舍得让她离开。
夏侯昌无力地将脸颊埋入双掌之间,无声地痛苦喘息着,因为——
他真的不想死啊!
在东方荷这次离开夏侯昌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可以发生多少事情?
先是,夏侯昌接到海上密探梢来的消息,说梅非凡其实是女儿身。
再者,轩辕啸接受凤皇的封号“海侯”,将大批鬼盗船开往东罗罗东南的沿海口岸。凡是来往船只、进出贸易者都要缴交令旗费给鬼盗——令旗费当然有一部分流入了凤皇罗艳和辛渐手里。
至于东罗罗北方的铁城,虽占了地势之便,却是不堪长期征战。居民能逃能走的都已离开,只剩下一些饿到连站上城头力气也没有的士兵及老弱妇孺。人人都说铁城投降之日,指日可待。
当此之时,东罗罗皇城前的东吉门广场摆了站笼,正囚禁着一个据说是前“凤女”罗盈的女子,引起了人民的骚动。
然而,正从北荻国赶到东罗罗私人宅第里的夏侯昌则认为那名凤女是假的,若是真的凤女现身了,凤皇罗艳怎么可能留下她。以群众对罗盈的爱戴,罗艳巴不得能除之而后快。
果然,夏侯昌才如此猜测,轩辕啸便让人捎来讯息告知他,那只是一个引出真正凤女罗盈的手段。只不过,对于夏侯昌而言,他现在最在乎的事情是——
“东方怎么还没到?不是早就派人过去接她了吗?”夏侯昌站在东罗罗的“听荷院”里,冷冷地问道。
“应该立刻就到了。”
夏侯昌冷目一瞠,挥手将桌上、柜上,所有能摔的东西全都摔碎。
是的,他看任何完好的东西都不顺眼。唯有将所有的东西砸坏,他才能得到些许的痛快。
仆佣们见状,全都咚地一声跪倒一地。
夏侯昌烦躁地走出屋外,大掌却不自觉地抚住了胸口。
这阵子,他像是要和时间拼命一样,每日只睡一个时辰,其余的时间都在做事。可近来总隐约感觉胸腹之间有什么在翻绞着。他猜想,也许是血毒就要发作了。
是他的报应终于到了吧。
因为就在半日前,就在他入境东罗罗国之时,他收到了铁城投降的消息——
二皇子屠城,城内仅存的一千多名老弱残兵,无一幸免。
前来禀告的黑衣密探什么场面没见过,可在提到屠城之事时,脸色惨白、作揖行礼的手青筋毕露,说到城内尸骨满地、惨不忍睹的死状,双唇甚且在颤抖。
一股血腥之气直窜而上夏侯昌的喉间,他蓦地捣唇干呕一声。
幸好,没吐血。夏侯昌急忙调匀内息,一跃而上身旁大树之间。
东方荷为什么还没来?他引颈望着远方——
果然在不远处,看到东方荷拉着梅非凡的手一同步下小舟,又一同进了屋内。
若不是现在已知梅非凡是女的,他会砍断那只手。可即便如此,他还是不爱任何人碰触她。
夏侯昌的目光停在东方荷的脸上,她清瘦了一些,身上背着铁锅的模样却仍俏丽得让他动心。
他定定地看了他们一会儿,直到她们两人走进屋内,他才无声地尾随而至,正好看到东方荷领着梅非凡到内室里更衣,而他听见门内的东方荷说道——
“他爱干净,穿过的衣服绝不穿第二次,宾客来此得先浴身更衣。”
“可这手笔也未免太惊人……”梅非凡说。
“对他来说,就是寻常事。”
“你既对这男人如此了若于心,为何离开他?”梅非凡问。
“我离开,因为太懂他……”
不!她不懂他的苦!她不懂他不想死,想为她而活着的心!
一股怒火直烧向夏侯昌的脑门,一脚踹开檀木花门,花门应声而倒。
“谁允许你替别人更衣!”她是他的女人,只应该服侍他一人,即便梅非凡是女人,也不许让她费心。
东方荷抬头一看夏侯昌,眼眶旋即发热了。
他来了,代表体内的血毒已祛尽,可他怎么瘦成这样!
原本瘦削的双颊微陷,让他眼神更显凌厉。他的脸色青白、唇色也淡到让他整个人增添了一股阴寒之意。
他身边的人在做什么,没人盯着他要吃要睡吗?
夏侯昌一见东方荷虽是紧盯着自己,可手却还是放在梅非凡肩上,他眼眸一眯,伸手就去抓住梅非凡。
“住手!”东方荷立刻拿出背后的铁锅想拨退他。
夏侯昌出掌将梅非凡推得往外一飞。
“你——敢伤她!”东方荷不知道他今日为何如此躁进,完全不是他平时模样,气得拿起铁锅往他身上一砸。
他没避开,只是伸手将她连腰揽住,搂进怀里,故意贴着她的唇对她说道:“原来密探送来的情报无误,梅非凡真是个‘女子’。为何当初要让我以为梅非凡是男子?没想到你竟也做出这等小把戏,这么想引起我的妒意?嗯。”
东方荷被他这般蓄意亲密弄红了双颊,故意不理他,抬头看向梅非凡问道:“你没事吧?”
“你和轩辕啸是什么关系?兄弟?”梅非凡紧盯着夏侯昌的脸问道。
“与你无关。”夏侯昌冷瞥了梅非凡一眼,已经无心再和她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