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家仅仅三日,当孟海心因归宁之名得以再度踏进家门,看着那熟悉的院落,她怔仲了。
她从不知道,原来自己过去认为平淡无奇的生活,其实就是种幸福,如今,她再也无法拥有这样的幸福了……
自奴仆开门迎她进门后,没人敢迎上她的视线。礼俗上,归宁应该由夫婿陪同一起返家,不见新郎倌的身影,没人问,她也没费心解释,原因为何大家都心知肚明,又何必说破让场面难堪?
进到厅堂,爹爹一看到她,未语泪先流,那张原就因辛劳而布满皱纹的脸,因心神备受煎熬而更显苍老,娘也哭得泣不成声,和她相对无语。
见到这情景,她的眼泪反而落不下来。
「我很好」这种没人会信的谎言她说不出口,出演安慰怕更伤了老人家的心,她只能静静地坐在那里,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原谅爹……」
她停留了约莫半个时辰,这段期间爹爹口中只有这三个字,不停地、不停地重复,伴随着抑不住的啜泣声,一下又一下地重击在她的心上。
她知道,这个家她以后再也回不来了。
她不恨爹娘,她知道做出这个决定他们的心比她还痛,看到他们不住垂泪的自责模样,她只感到心疼,然而也就是因为如此,她才不希望他们再看到她。
见了面又如何?只会让他们因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痛苦不堪,她的出现不但没办法带来安慰,反而是种更深的伤害。
与其所有的人都陷在伤痛的泥沼里,倒不如由她一个人承担,反正她的处境已不可能改变,又何必为了满足自己一时的逃避,不断地提醒所有的人这场罪孽?
时间会冲淡一切,她会渐渐适应樊家的生活,至于爹娘……就这么将她和伤痛一起遗忘了吧,忘了她,回到以往平淡恬静的日子,她的牺牲才有价值。
孟海心要自己抬起头,虽然爹娘都避开了目光不敢看她,虽然他们流泪的表情让她心如刀割,她还是要自己紧紧地凝视着他们,因为……她很可能以后再也见不到爹娘了……
当她强忍悲痛登上接她回府的马车,看到樊仲遇坐在里头,她怔了下。
樊仲遇没说什么,只是等她坐定后,扬声朝外喊道:「出发。」
他怕她会就此躲着不回去,所以亲自来押她吗?孟海心凄恻一笑。他多心了,孟宅依然在那儿,却已经不是她的家了……想到自己默默在心头下的决定,不禁悲从中来。
直至此时她才明白原来生离是比死别更重的痛,明明能见却又必须狠心斩断所有的思念,那种委屈和不甘好痛好痛……
难过一涌而上,她瞬间红了眼眶。
她不想在他面前哭,因为她很清楚他不会因为这样而心软,反而是将自己的无助摊在他面前,但这几天强忍的情绪已达界限,她紧紧捣唇,吞下了啜泣,却停不住奔流而下的泪。
樊仲遇定定地看着前方,以为这样就可以不受影响,但那只比呼吸大不了多少的细微声响仍紧紧攫住他的心。
为什么?她不是一直想回家吗?见到父母,她应该会因倾诉委屈而稍感释然才是,结果她却是哭成了泪人儿,,纤细的肩头拼命颤抖,像是她已无法再承载更大的悲痛。
除非,她不但没释放自己的难过,反而将父母的苦全背负到她身上。
这个念头一掠过,樊仲遇立刻回想她刚上车时的表情——虽然沉重,却不见哭泣的痕迹——猛然漫开的梗塞让他说不出话来。
他早该想到,连他都恨不了的她,又怎么可能会去埋怨父母?娘家是她唯一可以放松的地方,回到樊家后她只能再度把苦往肚子里吞,这些她应该都很清楚,为什么她就不让自己好过些?!
强烈的怒意让他手紧握成拳,既想痛骂她,又气自己亲自前来押阵的小人之心。
她不可能逃的,若她真是那么自私自利的人,成亲那晚她早就拼死拼活地离开樊家,又何必忍到这时候?
心整个拧起,樊仲遇缓缓吐气,却释不去心头的郁闷。
「抱歉。」等他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歉语已脱口而出。
懊恼自己失言的同时,那股梗塞也因直承过错的坦然而稍获纾解,他才明白原来他的良心并不像他所想的清除得那么彻底。
孟海心倏地抬头看他,勉强凝聚的意志被他的道歉全数击溃。
「你为什么要骗我?如果你那时就把真相告诉我,我就不会怀着那么大的期待,我就不会这么痛苦,为什么要骗我?」她已经顾不得掩饰感情了,他难得的失防将她伤痕累累的心整个打碎,一直盘旋着折磨她的疑问终于脱口而出。
那双盈泪的眼,樊仲遇没办法再自欺欺人。
她说的没错,那一天他早已察觉到她暗生的情愫,因为若是对一个讨厌的男人,她只会落荒而逃,根本不可能会因为在意他而赧红了脸。
他明明知道,却还故意让她越陷越深,然后再告诉自己他没有隐瞒,只是她自作多情误会了,天……他真说得出口,那就是骗,他利用她的感情骗了她!
但他又怎能承认?现在再说这个又能改变什么?理智叫他要反驳,像之前那样用冷言抹去她的希冀,她泣泪惨白的脸容却震慑了他,他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只能沉默地看着她。
是他亏欠她,他毁了她的下半辈子,再多的辩解、再多的自圆其说也改变不了事实,但明知自己有错,他却不能放手让她走,他只能允许自己说出纳于事无补的两个字。
那双黑眸终于不再那么难以看透,但孟海心宁愿她永远都不要看透。他难过了吗?后悔了吗?却在她已和他兄长成亲了之后!
「为什么……为什么不是你……我想嫁的人是你,是你呀……」已无力撑持的她将脸埋进掌中,哭得不能自已。
那一声声泣诉敲在他的心上,樊仲遇拳握得更紧,紧到指甲陷进掌肉里,必须如此他才能羁住拥她入怀的冲动。
他仿佛又回到当初刚将兄长从鬼门关前抢救回来的时候。
以为自己无所不能,以为自己开创出大片锦绣前程,结果一转身,却发现自己站在险恶刀山,只要一迈步,他就会坠入万丈深渊,但伤的却不是他,而是被他硬拖上刀山的无辜兄长!
他顿时茫然,不知该何去何从,连一步也迈不开的他只能站在原地,毫不反抗地等着坠入刀山的那一刻来临。
后来是赎罪给了他力量,兄长要他为自己的错付出代价,于是,他咬着牙,即使双脚被割得鲜血淋漓,即使等在前方的是地狱,他也要背着兄长脱离险境。
而如今,为了保护兄长他又将一个无辜的人拖下水,但他的命只能还给一个人,他只能背着一个人,他还有什么能补偿给她?
孟海心哭泣渐歇,随着眼泪的奔流,已释放情绪的她慢慢地恢复了平静。
她气他什么话都不说,更气自己就这么原谅了他……那两个字停留脑海,让残留泪水的柔美丽容浮现了一抹浅浅的微笑。
其实在见到大老爷和其他族人的那一天,她就知道自己一定会原谅他,而这两天从仆人和其他人口中大概明白他们过去的遭遇,仅有的怨也被心疼抚平了。
算她傻吧,算她太软弱吧,她真的恨不了他。
她抹去脸上的泪,深深吸了口气。
「请把刚刚听到的话都忘了。」刚哭过的嗓音仍带着哽咽,却是如此坚定。
「我会尽到一个妻子该尽的职责,好好地照顾相公,请小叔放心。」她将心意传达给他了,而她也知道他其实不是那么无动于衷的,这就够了,叔嫂这个关系已在两人之间划下一道无法逾越的界线,他们注定无缘,从今以后,她会将这份感情深深埋藏,再也不去碰触。
那两个称谓重重击上他,樊仲遇喉头发苦。
她的坚强只更映衬出他的卑劣,而他却只能利用她的坚强,巩固他已快支离破碎的冷狠。
她愿意配合自是再好不过。
她是大嫂,已和兄长拜堂成亲的傀儡大嫂。
「劳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