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心嫂子留步,你要去哪儿呀?」
糟了,被逮到了。抱着竹篓的孟海心低叹口气,努力撑起笑容,转身正准备叫唤,结果嘴一张,话却梗在喉头。
她是……二房堂弟的妻子?还是四房叔父的年轻小妾?她记忆中的面孔全乱成一团,这几天来找她的人太多了,谁是谁她根本人不出来。
「……我要去洗衣服。」怕叫错人反而失礼,她只好用笑带过。
只是她很清楚,自己脸上的笑一定僵到不像话,没办法,谁教她学不来这些虚伪客套,而且心头的焦急也让她笑不太出来,孟海心悄悄看向天色。她没时间啊……
「洗衣服?」衣着华贵的少妇掩嘴惊喊。「哎呀,你怎么不跟我说呢?这种事交给下人做就好了呀,快快快,去把少夫人手上的东西接过来。」她连忙指使身后的两名婢女。
「不用了,不麻烦你了。」看到两个婢女脚重得像迈不开的慢吞吞举止,孟海心直接先开口拒绝。
「大家都是一家人,你跟我客气什么?」嘴上虽这么念着,少妇并没再提起要帮她的事。「不是听说仲遇堂弟最近生意还挺有起色的吗?怎么不聘个婢女来帮帮你呢?」
听到后面,孟海心不知该叹气还是该苦笑。
她从没客气过,现实让她没有傲骨可以去客气。
樊家各房分得很清楚,除了膳食会统一由厨房烹煮送到各房院落,其他的生活所需全靠自己张罗。
大房没有专属奴婢。樊仲遇说过的这句话,她一开始还以为只是代表没人服侍,现在回想自己真的是太过于单纯。
以往可能多少还碍于樊仲遇的面子,大房的家务是由府里总管轮流指派直属樊家的婢女兼着帮忙,不过主子势利,奴仆们当然也有样学样,一看到大房多了个少夫人,总管不派人了,以往轮流的几个婢女也跟着默不作声,乐得把事情全都丢在她身上。
她娘家虽然不像樊家其他房奢华到奴仆成群,但她也是被捧在掌心上呵疼的,只拿过针线的手根本没操持过家务,洗衣、打扫、收拾相公弄出来的残局,这些事让不得要领的她忙到焦头烂额,当有人说需要帮忙可以找她时,她几乎感激涕零。
她第一个求助的是三房的叔母,因为她的笑容最慈祥,语气也最热络。结果她等了又等,叔母答应的救兵一直没有出现。
当又有人说不用客气时,她又傻傻地信了。结果对方拉着她将大房的状况问了个巨细靡遗,她浪费了整个下午的时间,对方一句累了,就把她请出了房。
就这样,被人敷衍个几回,再笨再单纯也该顿悟了,她总算明白原来那全都只是场面话,也总算看出那些隐于笑容之下的诡诈心思。
难怪她记不住谁是谁了,每个人都是相同的眼神,笑容都是一样的虚假,她忙到事情都做不完了,又哪有心思去辨认她们的脸孔?
像现在,眼前这人一开始那些仿佛心疼不已的话语只不过是在铺陈罢了,后来以虚探实的问句才是她过来的主要目的。
「可是我没听小叔说过。」应该说她已经两天没见过他了。孟海心在心里默默更正,努力让自己不要说得很心虚的样子。「如果手头上真变宽裕,我想他不会对这种情形坐视不管才是。」
虽然住在同一院落,但忙碌的他早出晚归,从不跟她们一起用膳,她见到他的次数屈指可数,而通常他也都是为了探望相公而来,根本不会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更别说是跟她闲聊。
她并不是故意要说谎,而是她不喜欢她们和她谈完后,带着莫测高深笑容离开的表情。其实她们的消息比她还灵通,许多事她还是从她们口中知道的,但她很怕自己会不小心透露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让她们去跟丈夫大做文章,反而害到他。
不过她很有自知之明,要像她们那样面不改色地隐藏心思的本领她永远也学不来,只能避重就轻。
「唉,真苦了你了。」少妇一脸同情,眼梢却闪着笑意。大房虽然不足为惧,但总是三天两头就过来探探,免得一时大意让他们窜出了头。「我会请我家相公拉拔一下仲遇堂弟,不过堂弟实在是有些上不了台面,顶多只能把一些小商家唬得一愣一愣的,要是遇上一些高官权贵马上就现出原形,没那个气势呀!」他才不像她说的那样!孟海心好生气,却只能笑,拼命地挤出笑。
后来从她们口中她才知道原来所谓的二当家不过是个敬称,掌权的大老爷还没宣布由谁接手,底下的子孙个个都有希望,称一声二当家,仿佛大当家的位置就近在眼前。
但不知为何,即使众人直指,即使她已因贫困而苦,她还是没办法将他们说的那个无用男人和他联想在一起。
是,谁教他们家是被唬得一愣一愣的小商号呢?孟海心自我解嘲,气也就消了。至少他很努力,而不是躲在家里什么都不做,她相信终有一天他的付出一定会得到成果的。
「那个……我还要去洗衣服。」孟海心提醒。
不想听那些无谓的诋毁是原因之一,最主要的是她事情真的做不完了,她洗衣服要洗好久,要是没足够时间将衣服晾干,那她就白洗了。
「哎呀,陪我聊聊嘛,这些事我再叫底下的人帮你。」少妇热络地拉住她。最重要的事没问到,哪能放她离开?
如果真会叫人帮她,她还需要烦恼吗?手上竹篓差点被弄掉,孟海心连忙抓紧,脸上的僵笑已经快撑不住。
她很清楚接下来要问什么,因为每个来找她的人,不管话题绕了多大一圈,最后总会回到一个问题上头——他们到底圆房了没?
没有、没有、没有,相公没碰她,这样可以吗?!孟海心好想大吼回去,但她却是只能闷闷地抿唇,把那些话全都咽回去。
不准多谈——他之前特地叮嘱过她,这四个字说来简单做来好难,她只消摇个头就等于回答了一切,要她怎么不多谈?
「海心嫂子呀,你和伯临堂兄有没有什么进展?」果然,少妇如她所料地开了口。「别看大老爷说得冷硬,堂兄毕竟是樊家长孙,要是能生个曾孙给他抱抱,肯定会对大房多些援助的。」
「这……」没办法回答的孟海心只能故作羞窘地低下头——这种话题也真的很让她羞窘就是了,他们可以大肆将这种事情挂在嘴边的本领她实在是学不来。
她不知道目前状况算好还是坏,但至少对她而言是值得庆幸的,相公好像不太喜欢她,他对一些婢女还会发些小孩脾气吵吵闹闹,但只要一对上她,他就冷着脸不说话,就连她帮他打理衣着、喂食这些事,他也没拿正眼瞧过她。
晚上他会自己上榻睡,睡在他惯睡的内侧,而她就窝在另一端的角落,知道他对这种事——或是她——没有兴趣之后,她已渐渐能睡得安稳。
「唉,这怎么成?嫂子你要加把劲呀!」越是眉开眼笑,少妇叹得越大声。
「如果真不成,我那儿有些春宫画,让堂兄有样学样也好。」
「噗!」此话一出,婢女们笑到花枝乱颤,还不住地交头接耳,眼神直往她身上瞟。
春宫图?不敢相信竟会听到这种词,孟海心丽容整个羞红。早知道她们只将她当笑话看,所以她并不是很在意那些冷嘲热讽,但没必要说到这种程度吧?
「不、不用了,谢谢关心。」怒也不是、笑也不是,孟海心只能尴尬回拒。
「不说了不说了,我还有事忙呢,先这样啦!」挖到消息,少妇鸣金收兵,带着婢女开开心心地离开。
终于走了。孟海心叹了口气,感觉就像刚从噬人野兽口中逃脱后一样累。
他呢?脑海掠过那日他被众人攻诘的情景,她的心口倏地揪紧。只是应付这些女眷就已让她感到头痛不已,面对那些更冷悍的男人们,他所承受的苦难怕不比她更重伤百倍?
他那么忙,会记得按时用膳吗?下次再看到他时,问问他要不要回来一起用餐吧,这样她也不会老是挂虑着……发现这念头有多像妻子在关怀丈夫,孟海心脸一红。
不,她没别的意思,她只是将他当成家人一样关心而已,就像相公不吃饭她会帮忙哄,相公把水打翻她会怕他淋湿身子是一样的道理……
孟海心举了许许多多的例子努力对自己证明,但最后她停住了,红潮淡去的丽容只余下淡淡的凄苦及怅然。
太难了,要羁紧心思别去想他真的太难,就让她藉由关心稍微释放吧,不然她怕一直压抑下去,会累积到她自己也无法控制的地步。
他不用来用膳也好,别太常见到面,她就可以比较管得住自己的心,不然每次在他离开后,她的心都会揪疼,久久无法平息。
别想了,还有好多事要做呢!
她深吸口气,把所有的念头全都抹去,抱起竹篓,快步走出院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