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带不走一切,但很多事都会在光阴的流逝下慢慢地淡去。
懂得念书也懂得玩乐的薛仕恺尽情地享受他的大学生活,即使活动满档,他依然不曾冷落单咏初,各自在房里念书还敲着MSN,假日至少会有一天带她四处闲晃。
虽然薛仕恺表现得好像是闲着没事才拿她来打发时间,但单咏初知道,那是他特地为她空下来的,这样的付出让她感动,无以回报的她,只能用努力摆脱阴影束缚来表达她的感激。
在他的循序渐进的带领下,她不再害怕与人接触,看到男人的畏惧反应也不再那么明显,只除了在某些不识相的人真的太靠近时才会露出防备之色,若是初次见到她的人,绝对猜不到她小时候遇过家暴这种惨事。
她进步的速度让父母又惊又喜,褪去了畏缩自怜的她就像枯萎的花朵开始绽放,上了国中之后更是出落成温柔中带着娇俏的气质美少女。
常有爱慕者打电话到家里,让她不堪其扰,只要薛仕恺在家,都会由他负责接起电话,往往在听到他刻意压低的声音后,那些求爱勇士们都结巴得语不成句,落了个狼狈挂断的悲惨下场。
那一通通电话成了他们餐桌上的娱乐话题,在薛仕恺揶揄她吾家有女初长成时,慧黠的她会俏皮皱鼻回敬一句大哥也不遑多让,两人的你来我往总是让父母笑得好开心。
他们会笑闹、会斗嘴,感情好到和自幼一起长大的兄妹没什么两样,唯一的差别只在于肢体上完全没有任何碰触,他们可以靠得很近,却仍保有那微乎其微的距离。
薛仕恺知道,如果他主动去拍拍她、揉揉她的头,咏初是不会拒绝的,但他一点也不想这么做——因为她至今仍然不曾主动碰他的这种细微征兆,让他察觉得到看似已完全释怀的她,仍需要保有一个安全范围,即使对象是他也不例外。
只想悉心给予呵护的他,当然不会做出任何让她不安的举动,他宁愿等,等她心中的伤痕真的完全啊平复后,那时再来个兄友妹恭的揽肩也还是不迟。
快乐的生活让了忘了时间在走,只是愉快地面对每一天,他们都以为苦难已经完全远离,日子会这么幸福地过下去。
命运之神却大笔一挥,让一场车祸中止了这场美梦——
那年他大二,他国二,两人同时失去了父母。
在天气晴朗的某一日,他们为父母办完了丧礼,午餐后,前来吊唁的亲友们纷纷离去。
“……你真的决定把咏初接回家?虽然这两年来她正常了很多,但那种心理受过创伤的小孩还是很难相处,加上碧如又走得那么突然,她搞不好会变得更孤僻,你不怕啊?”
“不然怎么办?把她丢给薛家那个小子吗?我毕竟是她名义上的养父,再怎么难相处都还是得接回来。”
“唉,要是碧如有让咏初入薛家的籍,也不会落到现在这种什么都没有的下场。我看薛家那孩子挺能干的啊,而且又有遗产和保险金,吃喝根本不用愁,把咏初留着应该也没关系。”
“你以为我不想?问题是凭什么要人家帮我们接这个烫手山芋?别说血缘了,他和咏初甚至连名义上的关系都没有,这种话我可说不出口,算啦算啦,自己的外甥女,我认了……”
听到客厅里两位单家长辈的对话,送完客原本要回去的薛仕恺突然停步,转为走向已改为佛堂的和室房。
望着父母的牌位,脑中掠过这些日子的画面,才突然惊觉今天上午已送父母火化入塔,那些场景却虚假得像是别人的经历。
刚刚他应该要出面驳斥,那些偏见和自私对咏初都太不公平,但他累了,唯一能做的是置若罔闻地离开,像这些都与他无关似的。
“仕恺真是坚强,遇到这种事,还能有条不紊地处理事情,这种镇定和沉稳连我们这些大人都不一定能做到。”
“就是啊,说要帮他,其实我们这些叔伯阿姨也帮不上什么忙,可能他也有经验了吧,毕竟他生母也是车祸去世的,遇过一次之后,应该会比较能够接受吧。”
这些状似同情实则伤害的话,他已听过太多太多,背地议论的、当面说出的,多不胜数,真要去在意,根本在意不完。
原来面对死亡的豁达,是可以靠着经验来累积的,如他们所言,见多了就麻木了,或许吧,不然他怎能不掉一滴泪地为父母处理后事?怎能这么平心静气,甚至不去质疑上天为何要用同样的方式再度夺走他的家人?
一次是天意,两次呢?是他的人生太顺遂,所以上天想用这种让人措手不及的意外来考验他?把他打击得仓皇无助,会让他觉得很乐吗?
他该愤怒,但他真的累了,只是默默地承受一切,恍若置身世外地将该做的都打理得宜。
听到脚步声,他没有回头,因为那轻悄的步伐是他所熟悉的。
单咏初在他的身旁跪坐下来,白皙净秀的脸庞略显憔悴,稍早哭过的双眼还隐隐泛红,视线先是看着父母的牌位,然后落到了身旁的兄长脸上,那不见悲怆的平静面容,让她好怕,却不是为了自己而怕,而是因为担虑他而揪紧了心头。
突如其来的意外是最教人难以接受的,那种打击会让人像是当初被劈成了两半,她不相信接连遭遇两次重创的他真能习惯到泰然面对,连泪都不流。
听到继父那边的亲戚说,在他小时候母亲过世时,他的独立坚强也不曾让大人担心,这是不是表示他将痛藏到了深处,直到现在还荷着?如今又加上这场意外,那些痛又多重?他想背着多久?
她的悲伤可以藉由眼泪释放,但他呢?大家都以为不停落泪的她才是脆弱的那一个,而把所有的安慰都放在她身上,殊不知,将所有情绪全关在心里的他,才是最需要开导的人。
“哥……”她想劝他,但千头万绪却不知如何开口,才一发声,喉头就哑了。
“舅舅他们要你来叫我的吗?我马上出去。”他却像没事人样,甚至还能淡笑响应她。
那一瞬间,单咏初突然觉得和他离得好远,放佛他将自己圈进了一个她无法涉足的世界,情急之下,她想也不想地伸出手,紧紧地握住他。
“有我在,我还在,你不是自己一个人。”她的声音颤了,手却握得很紧,犹似这样紧抓着就不会让他离她远去。
那力道弄痛了他,她却激动到浑然未觉,让薛仕恺只想嘲笑她的反应过度,没想到他扯动了嘴角,却听到陌生的哽咽,当他意识到那时自己所发出的,强烈的惊骇让他全身一震。
不,他不想哭,他一点也不想哭!他想把那股情绪抑压回去,但紧抓他的温暖和力道像在他心中撞破了一个缺口,强制拘住的情绪完全溃堤,瞬间排山倒海地将他淹没。
为什么?那时妈妈只是出去买个东西,却再也没有回来过;父亲和继母只是去喝个喜酒,滴酒不沾的他们,却让酒驾肇事的混帐夺走了生命,他们每人想走得那么突然,他们的生命中都还有很多无法放手的事,为什么要选上他们?为什么?!
一直强力压抑的悲怆猛然袭来,他再也忍不住了,单手托额将上半脸蒙覆,死命咬牙不让啜泣声逸出一丝一毫,泪却停不了地奔流而出。
感受到他的痛苦,单咏初的泪也止不住地掉,她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安慰,她只是握着他的手,静静地陪在一旁,让他释放他的情绪。
整个和室房很安静,静得像时间在此停止了流动,但交会的情感却是澎湃的,他们都深刻地感受到,对方是这个世界上最懂自己的人,毋须紧密的拥抱,也不须诉诸于口的承诺,只要一个坚定的执握,这就够了。
心神略定,薛仕恺发现这是她第一次主动碰他,这代表着她已真正地、再无保留地接纳了他。
他深深吸了口气,觉得胸口的沉郁在缓缓释去,并有了新的体会。
受尽苦楚的她,见过母亲在生死界线徘徊,自己也曾在鬼门关前绕,对生离死别早已有了觉悟,当死亡猝临,悲伤难过一定会有,但她懂得怎么面对。
不曾受过苦的他在这种时候反而成了弱者,凡事优秀的他太刚强,刚强到连他自己都觉得他连死亡都能坚强看待,却不知其实那全是怯懦,只是在逃避,直至被她勘透,他才正面迎视那些一直被他深埋的恐惧与无助。
懂得恐惧,让他成为一个真正的强者,而不是一个虚有其表的伪勇者。
许久,薛仕恺终于放下蒙脸的手,同时也取下了眼睛,除了镜片上被热泪氤氲的雾气外,那张沉敛刚毅的俊容已看不出哭泣的痕迹。
“你抓得这么紧,我怎么擦眼镜?”
那口吻,很轻松很自然,还带着些微的戏谑,不再是自父母发生意外后,常在他口中听到的那种犹如戴着面具的故作无谓。
单咏初放手,虽然他的声音让她安心,但她仍怕,怕这是他太会伪装,残有担虑的水眸不敢放松地直在他脸上端详,想找出一丝丝她遗漏的痕迹。
明白她的心思,薛仕恺微微扬笑,方才还觉得已不会再有任何感受的死寂心口,如今因彼此的成长正欣喜地大力鼓动着。
“我想,我可以不用担心以后会和爸在法庭上对立了。”他喟叹,想起曾对父亲说过的戏言,涌起的不是哀恸欲绝的悲伤,而是事过境迁的怅然。“可惜,我倒满想知道是谁胜谁败呢。”
他已经懂了,生命是前进的,停留在伤痛里只会让逝者无法安心的离去。他们该为了还有紧密相依的手足感到庆幸,而不是因为被孤独遗留而深陷痛苦。他可以想象,若是父母看到他们兄妹都已克服了自己的障碍,在天上定是笑得合不拢嘴吧?
听出他是真的将丧亲之痛放开了,单咏初开心地扬起了笑,笑得那因哭泣而眼肿鼻红的丽容好美好美。
“我不要,这样我会不晓得要帮谁加油。”她嗔道,和他一起开起玩笑。
看着那张笑脸,薛仕恺心中溢满了柔情。他刚刚竟还想白白地将她拱手让人?疯了他,这么美好又独特的咏初,他们不配拥有!
“烫手山芋?他们想抢我还不见得肯给。”他嗤哼。诚心相求他都要考虑了,更何况是那种像是被逼上梁山的不情不愿?
“……你说什么?”不知道他曾听见了什么,单咏初一脸困惑。
“没事。”薛仕恺一跃起身。“还有很多事要处理,来吧!”
他好不容易才将咏初这朵害羞小花开得这么漂亮,怎么可能让他们再用那种充满怜悯的环境和态度将她逼得枯萎?
如今的他,带着满满的信心准备捍卫这仅有的家人,谁也别想从他身边带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