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傍晚,单咏初永远也不会忘记。
她以为会气到不理她的哥哥,突然出现在同学家门口,在同学们既惊讶又羡慕的视线欢送下,他们一起散步回家。
路上,他什么话也没说,只会中途买了一支冰淇淋给她。直到舔上那口酸甜,因过度诧异迟了好久的喜悦才慢慢泛开,让她的心情就像在夕阳下闪闪发亮的冰淇淋一样,缤纷绚烂。
而自那一天起,薛仕恺完全在单咏初的生活里占有一席之地。
有时是他在吃完中饭随口问了句下午有没有事,也不说要干么,等下午一到,他就说电影开演时间快到了,要她快点,并带她进了电影院。
有时是她在写功课时,却突然被他叫出门,走着走着,就被带到书店去了,回来时手上还抱着一本她想了好久却舍不得买的书,是他买给她的。
有时是逛街、有时上图书馆,或是到附近的公园闲晃,还有帮妈妈买酱油,结果提了两大袋零食回来,层不不穷的邀约填满了单咏初原本乏善可陈的暑假生活。
而她从一开始的怔愕,到后来只要薛仕恺出现在她面前,下颚一扬,她就乖乖地跟在后头,任他带着她到明明很平常、她却每次都猜不中的地方。
每一次,薛仕恺都是安静地走在前方,不会特地找她聊天,也不会刻意拉近彼此的距离,而是让她慢慢习惯他的存在,看着那走在前方的挺拔背影,她不再害怕,取而代之的是让她想要追上的心安。
在他不着痕迹的诱引下,她潜藏许久的真实个性开始展露,单纯、天真,每当她两眼晶亮、双颊泛红,小声却难掩兴奋地对他说着她又看到了什么新奇事物时,那种被依赖和被重视的满足感总让他嘴角不断上扬。
暑假将近过了一半,这一天晚餐,薛仕恺做了宣布——
“我考上台大法律系。”
薛父不但没因儿子愿意继承衣钵而欣喜扬笑,反而还锁起了眉头。
“你不是说你不想当律师?”他知道独立自主的儿子有自己的想法,所以在他填志愿时并没有多加干预,但这样的结果却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
“是的。”想起自己以前的信誓旦旦,薛仕恺淡嘲扬唇。“我是这么说过。”
不只好人需要律师,坏人也需要律师,在这个介于黑与白的灰色地带,太过清高会饿死,唯利是图会被鄙夷,往往一不小心,就会因为过于妥协而深陷黑暗却不自觉。他佩服父亲能在其中取得平衡,但他不想同流合污,也不想在曲高和寡的状况里挣扎,他能走的路太多,根本不需将自己推进这个让他打从心里排斥的浑沌圈子。
他曾坚决表示自己绝不可能当律师,至今仍是。
“但法律系不是只出律师吧?”薛仕恺迎向父亲的眼,微微一笑。“要走法官或是检察官我还没决定,唯一可以确实的是,我们很有可能在法庭上对立,爸你要有心理准备。”
那清澈坚定的眼神透露出他的势在必行,也说明了这个决定是经过深思熟虑而非一时冲动,但薛父还是想不通他的动机。
“我相信你一定能成为其中的佼佼者,只是……”话还没说完,就被身旁的妻子打断。
“仕恺,谢谢。”单母的语音因过于激动而微微颤抖。她懂,她懂为何仕恺会做出这个决定,他对咏初的付出与关怀,她永铭于心。
看到妻子眼眶泛红的表情,薛父顿时也会意过来,心里盈满了欣慰和骄傲。
他们会不会太夸张了点?薛仕恺觉得有些困窘,对于那句道谢不予响应,直接当作没听见。
不讳言,会选择就读法律系,咏初的事占了绝大因素。但他没那么伟大,也没天真到以为自己拥有拯救天下的力量,他只是因此而确定了自己未来要走的路。
影响判决的因素太多,坏人逍遥、好人蒙冤,令人不平的事屡见不鲜,但就算远离这个灰色地带,真代表这些事就会消失吗?他既有能力也有兴趣,为何不将心里用在对的事情上?
他或许救不了全世界,但至少他能减少司法不公的发生比例,让继母和咏初这种无助的人可以更有保障。
心意相通三个人不需清楚言明,就已了解了彼此的想法,但人生缺乏历练、小心翼翼仍多于自信的单咏初并不懂,她听到的是继父那句近乎反对的质疑,看到的是母亲盈上眼眶的泪,已许久不曾出现的恐惧和不安,又逐渐布满了心头。
他们吵架了吗?为什么妈妈在哭?是因为哥哥这段时间都在陪她,害得他没时间好好想该怎么填志愿,所以考上了爸爸不喜欢的科系吗?单咏初低下头,拿着筷子的手握得死紧,好希望自己能当场消失。
虽然这件事她从头到尾都没出声,薛仕恺仍察觉到她的心情转变。掠去一眼,看到那张刚刚笑得灿烂、如今却惨白的小脸,他实在很想用力揉乱她的头发大笑她在胡思乱想,但这种亲昵友爱的举止他只敢放在心里。
还不是时候,小小的咏初还在怯怯地迈步,他才刚教会她快乐,他还要让她找到自信、懂得发怒,挖掘出那个被恐惧遮蔽了太久的真实咏初。
当她准备好后,蜕变重生的她会展翅高飞。但,不是现在,才刚破茧而出的她仍需要细细地呵护,好不容易累积起来的成果还太小、太脆弱,不能因一时大意就这么将它粉碎了。
“我考上台大你觉得怎样,咏初?”为了不让她误以为他在和父母对话,薛仕恺刻意加上呼唤。
被他料中,听到自己的名字,毫无准备的单咏初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所有自责、害怕的负面情绪全因震惊而停摆。
“……我、问我吗?”隔了好几秒,她才迟疑地问。
“爸妈都表示过意见了,剩你。”薛仕恺好整以暇地挟菜入口,态度轻松地像是随口闲聊。
为什么问她?她的意见并不重要啊……单咏初咬唇,轻拧眉头的小脸看起来好困惑。
看到那可爱的表情,薛仕恺忍住笑,不动声色地继续吃着他的晚餐。
他就想看这个,他不要她成为一个只知道快乐的柔顺小孩,她要有自己的思想,温柔也好、活泼也好,就算骄纵也行,那张清秀的脸庞应该拥有更多专属于她的色彩。
“是啊,有没有觉得哥哥考上台大很棒?”薛父好心鼓励,却被妻子踢了一脚,虽不懂得妻子的用意,不过他还是接受了暗示,没再开口。
成功制止丈夫的单母柔笑看着两个孩子。咏初这段时间的改变他们都有目共睹,就让仕恺放手去做吧,他相信这个大男孩给咏初的,绝对比他们做父母所能给的还要更多。
虽留意着咏初的状况,但父母那里的小动作他也了然于心。薛仕恺轻笑,又问了句:“还是你觉得考上台大很烂?”
以前的单咏初会羞怯地低下头,但现在的她——
“怎、怎么会!”怕他误会她真的对台大有意见,严正的反驳比平常都来得大声。“你分数考那么高,还可以选自己要念的系,很厉害,很——厉——害!”
像怕他听不见似的,最后重复的三个字几乎是用嚷的,那激动的模样,仿佛谁敢侮蔑他,她就会跟那个人拼命,却完全忘了自己有多娇小,而他,是个比她壮上两倍的大男生。
在场三人愣了下,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爆出大笑,笑到肚子都痛了。
单咏初不懂他们在笑什么,以为自己又做错了事,习惯的自责立刻涌出,但才刚萌芽,立刻就被另一股新的情绪给取代。
为什么只有她不懂他们在笑什么?为什么都不跟她说?他们……好坏!她又闷又恼,嘴巴嘟起,衬着那张红透的粉嫩小脸,看起来可爱极了。
“不要笑啦……”她不知道,这是她第一次用撒娇的语调抗议着,只有窘恼,没有畏惧,就像个一般女孩在耍着小脾气。
但她蜕变的这一刻,他们都看见了,单母忍不住喜极而泣,体贴递上面纸的薛父眼角也隐隐带泪,不过他们后来都推说是因为笑得太厉害导致的。
他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一幕。即使奔腾的情绪几将胸口冲破,但薛仕恺只允许笑容爬上脸庞。总要有人来维持一下秩序吧?全疯成一团还得了?
他起身去厨房拿了四个杯子和一罐果汁,帮每个人都斟了些。
“干杯庆祝一下吧!”他带头举杯,和父母会心一笑,他们都知道为何庆祝。
只有单咏初仍然是状况外,小恼怒立刻抛到九霄云外,跟着大家愉快举杯,浑然不知自己才是主角。
喝掉果汁之后,脸颊还泛着红潮的她,深吸口气,说出了她酝酿了好久却不曾宣诸于口的话——
“哥哥,恭喜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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