兜兜转转,他竟然是……她的小叔子?季珩终于表明身分,瑢瑢却陷入深沉的痛苦中。
父亲的文章被宣武侯世子盗用,父亲不甘半辈子心血化为乌有,一状告上府衙,没想到官官相护,爹爹落得一个畏罪自杀的下场,连死都死得不清不白。
母亲伤心过度,怀着身子的她承受不住悲伤,不久与腹中胎儿随着父亲坠入黄泉,她举目无亲,不知日后何以为生。
这时叔叔婶婶上门,他们给她相看一门好亲事,竟是靖国公府二房嫡子。
柳暗花明又一村,她何来的幸运?只是平日里叔叔婶婶,那是看见路边有狗骨头都要拿起来舔一舔的人,怎么会把这么好的亲事送到她跟前,他们也还有个及笄的女儿。
她问了,叔叔放声大哭,“这是叔叔在赎罪啊,过去你爹娘待我如何?我又如何对待你爹娘的,我心中有愧。”
瑢瑢很难相信这种话,于是又问上婶婶同样问题。
婶婶说:“如果秀儿有你这般好气质,我能不送她进国公府?人家季公子看上的是你啊!”
这话信服度高,只是……季学几时见过自己,她怎么毫无印象?
她做事向来谨慎,因此到处打听季家二房在外风评,人人都说季夫人性情温良贤德,季学温文儒雅、斯文亲切,虽学识不及已经承爵的大房嫡子,但假以时日必能考上进士、出仕为官。
叔叔见她不放心,还带她偷偷守在靖国公府外头,远远地看了季学几眼。
季学一身好模样,通身的气派。
他既是良人,又有这样好的背景,日后说不定能为爹娘申冤……当申冤两个字在脑袋里扎了根,她不管不顾了。
她告诉自己,这是何等的幸运,这叫柳暗花明又一村,她不过是个小小的举人之女,竟能嫁入靖国公府,日后将有数不尽的荣华富贵,左邻右舍,谁不为她感到庆幸?
没错没错,邻居都说:“你叔婶总算做了件好事,瑢瑢啊,这定是你爹娘在天之灵庇佑你。”
进国公府那天,对于未来她满心憧憬,告诉自己要好好地活着,但凡有一丝机会,便要求得公婆丈夫为父亲讨回公道。
没料到季学那样一个斯文倜傥的风流人物,竟是个变态。
他年少时受伤,无法人道,为弭平心中忿忿,他在女子身上发泄怒气,打骂、凌辱,他用所有不堪的手段对付女子,女人越凄惨他的兴致越高昂,可回回都在临门一脚之际失却力气。
于是他越愤怒、越疯狂,以折磨女子为乐,在她之前国公府里已经有不少丫头死于非命。
她终于明白,季家二房为什么选择她为季学嫡妻,为何为了娶她还编造出一个青梅竹马的唯美故事,让所有人都觉得季学有情有义,没因为项家的没落而落井下石,反而将人迎入国公府大门。
突然间她想笑,情义?他们之间有什么情呐,求娶她这有书香背景却无父无母的孤女,不过是因为没有娘家的女子无人可以依赖诉苦,并且更好控制。
她是被季学凌虐至死的。
洞房花烛夜、一条皮鞭,他把她折腾得下不了床,之后鞭打是日常,再后来……更不知道哪里学来的方法,竟以刀子割她嫩肉为乐。
所有人都看见她的不幸,却无人为她发声。
她大错特错,还以为能为父母讨公道,没想到却把自己给折了进去,终于她再也忍受不住,想要逃跑。
可惜她被抓回去了,从此整整三年她被禁锢在小小的房间内,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
即便如此,她没有寻死,她试着、努力着,盼望上苍给予一丝助力,让她成功逃离。
是,每次逃跑失败,她就会承受更大的痛苦,但她依旧不放弃。
日复一日,精神上的痛苦、肉体上的折磨,不断地摧折她的心志,好几次她都以为自己死了,却又活了下来。
她不允许自己发疯,逼迫自己绝不认输,直到那天季学带来他口中的“新玩具”……
恐惧让她战胜一切,她抓起他带来的“玩具”,深深地扎进他的肉里……
然后下一刻,她听见自己头骨碎裂的声音。
“你在想什么?”季珩的声音唤回她的意识。
他把自己的事,一件件说给她听。
看着他的眉眼,瑢瑢浅浅笑开,多巧啊,原来他们很早以前就有了关系,还是同在一个屋檐下不曾见过面。
她听说过的,听说他勤学上进,他不凭恃爵位带来的好处,坚持靠自己的能力走上仕途,他的努力让她联想到爹爹,觉得分外可亲。
她还听说那位颜家姑娘与他感情深厚,可惜碍于长辈态度,始终不能成就好事,但他打算为她终生不娶。
多么坚实的感情啊!她羡慕极了那位颜姑娘,能得他如此真心相待。
她很想知道有情人能不能终成眷属?可惜后来逃走不成,她被囚禁了,囚禁后的她,再也听不到任何与他有关的消息。
那些年在阴暗的屋子里,在承受身体无法承受的痛苦时,他与颜姑娘的爱情,是她心底一丝丝的甜蜜,彷佛他们能争取到幸福的话,她便也能为自己博得自由。
现在,他的喜、他的怒、他的哀与乐,连他未来要走的路,她都一清二楚了,几乎可以预见他的光明前途。
待他日凯旋返京,害他的人一个也不能逃过。
待他立下大功劳,曾经得不到的爱情将会水到渠成,不再有人阻挡。
多好的结果,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居然阵阵发酸,微痛着,是嫉妒在酝酿?
可是,凭什么?就算她不再是季家二房的媳妇,也只是个卑贱丫头,何况她这副身子早已成亲生过孩子,岂能与他匹配?再者,她甚至连“自己”究竟是谁都搞不清楚。
如今能得几个月的相处,她应该感激上天。
“我想,爷一定能心想事成的。”她说。
“我会的,你好好待在贤王府里,贤王是个宽厚之人,定不会为难于你。”
“我知道,我会尽力为贤王做好每一餐。”她感激贤王为爷解毒,这是她能为爷做的最后一件事。
“我会同贤王说好,你还是可以做想做的事,不会有人阻止你。”
“谢谢爷。”
“你安心待在贤王府,待我返京,自会接你回靖国公府。”
这是承诺,还是其他?
如果是承诺,接回去做什么?为妾、做通房?真的不必,宁为穷人妻、不做富人妾,骑傲与自尊一直被她贴身收藏着。
如果是其他……更不必了,卖身契早在自己手里,她早已经是良民。
瑢瑢笑着,却没有回答。
“不说话?高兴傻了?”
她点点头,顺着他的话说:“是啊,高兴傻了,真想看爷解毒之后会是怎么一副玉树临风、卓尔不凡的模样。爷肯定会武功的对吧?比老爷……呃,比起田叔叔、田姨他们如何?”
田叔、田姨,不知不觉间她把自己的定位定在下属。
很奇怪对吧,过去他老说她是奴婢,她一句都没听进耳里还偶尔会发脾气,反而他绝口不提了,她却认定起自己卑贱。
没错,是卑贱,一副残花败柳之身,怎堪匹配如此伟岸的男人,既然匹配不上,就不该心存妄念。
“当然更好。”季珩得意地扬起下巴。
她又笑了,因为……好像现在不笑,以后就再没有机会笑了。
“贤王什么时候为爷解毒?”
“这几天吧,把你想带走的东西整理整理。”
“好。”
她的乖顺让季珩满意,事情全照着他想要的方向进行,他笑弯眉头朝她伸手,她犹豫片刻,才将手交到他掌心中。
他把她拉到身边坐下,再度对她保证什么似的说:“我知道刀枪无眼,但我会小心行事,平安回来。”
“那就太好了。”
“我刚刚有没有告诉你,其实我身体里流着父亲的血液,上战场一直是我的梦想?”
“没有。”
“我从小在母亲身边长大,看得见她眼底的落寞,虽然她表现得很坚强,虽然她绝口不提,但是我很清楚,比起让爹爹为她争诰命,她更希望能把爹爹留在身边,所以她希望我走科举,我同意了,不过每每从书信中看着父亲描述下的战场,总让我热血沸腾……”
终于能够与人畅谈心中事,季珩心底某处被解禁了。
他不停地说着,她认真听取,因为心底清楚,未来这样的机会少得可怜。
月光照进屋子,没打算彻夜长谈的两人,彻夜长谈了。
鬼先生坐在横梁上,细细聆听季珩诉说着对父亲的崇拜,弯了眼角……
瑢瑢竟然是王可儿?
王可儿在生下儿子后暴毙,不光身边服侍的丫头,连徐嬷嬷也确定她已经死透,尸身早早被送到乱葬岗丢弃,既然已经死透,为什么还会出现在自己身边?
听到匪徒交代来龙去脉时,季珩简直无法相信,还让田露潜进国公府探查。
服侍王可儿的丫头信誓旦旦,说自己没认错人,王可儿的耳垂及耳后各有一颗鲜明的朱砂痣,就算是容貌相同的双生子,痣也不会长在同一处。
国公府里再也探不出其他消息,他只能从项举人身上探听消息。
他的女儿确实叫做项瑾瑢,只不过容貌与瑢瑢不符,便是年纪也不同,并且田雷追到项
家叔婶身上,确定她嫁入靖国公府,成为季学的嫡妻。
季珩是知道季学娶妻的事,只听说是青梅竹马,没见过人也没关心过来历。
线索再度回到靖国公府,田露又跑一趟,这趟带回来的消息更惊人。
季学确实娶的是项瑾瑢,她确实脾气良善温和,确实善厨艺懂医术,在被折磨得全身伤痕累累时,是她用药医治好自己。
被田露逼供的丫头说:“二少奶奶最常说的话是,只要活着就好了。”
即便日子过得再艰难,她都没想过自戕,她想尽办法逃跑,只可惜孤身弱女哪离得了国公府这座牢笼。
她终于死去,被季学活活折磨死的。
至于王可儿,别说医术女红制胭脂,她连半个字都不认得,她在下人眼里就是个任性自私的笨蛋,还有人刻薄嘲笑她以为自己真能母凭子贵,直到死、前那刻都还作着夫人梦。
王可儿长啥样他根本没看清,但瑢瑢不是王可儿,他确定,那瑢瑢又是谁?
“灵魂附身吧!”鬼先生突然出现。
“什么意思?”
“或许项瑾瑢命不该绝,然躯体被季学毁得严重,魂魄回不去,而王可儿已然寿终,尸身却仍然完整,她便附在王可儿身上,重返阳间。两个女人都与你有关系,或许更是这份关系,让她们联结在一起。”鬼先生缓声解释。
“是这样的吗?”
这样就说得通了,为什么爱钱的瑢瑢能眼睁睁看着三万两银子过家门而不入,因为她早已经不是项瑾瑢。
鬼先生笑问:“你怕她?”
怕一个弱女子?笑话,怕一个把他当成家人悉心照顾,还发下大宏愿要赚很多钱来医好他的女子?不感激已然过分,为什么要害怕?
见状,鬼先生道:“人与人的缘分千万种,只要是善缘便该珍惜。”
他知道,不需要鬼先生说。季珩瞅着他扬声问:“不知我与先生的缘分是善或恶?”
季珩能够理解瑢瑢想隐瞒的理由,但被她隐蹒着,心里仍旧觉得难受。
于是在这个夜晚,他还是问了。
家里空荡荡的,东西全送进贤王府,明儿个他们就会搬家,兵部练兵、户部筹粮,日期定在下个月初三,大军出城。
剩下的十余日,刚好让贤王为自己解毒。
他拿着兵书,躺在床上看着,半晌叹道:“瑢瑢,过来。”
她正在自己的小榻上梳理洗净的头发,听见季珩唤人,她走到他床边。
“坐下。”
瑢瑢依言坐下,心想,爷又要告诉她,他会全须全尾回来,他会把她接到身边?
这些话,这段日子听过许多。只……他不需要对她承诺,真的!
一个主子不需要对奴婢做出任何承诺。
看着她艳丽的容颜,看着她精致的眉眼唇鼻,为了要个孩子,刘氏倒真是尽了力气,为他寻来这样一抹丽色,只可惜他从来没看清王可儿的相貌——直到现在。
“你认识王可儿吗?”突如其来的一句,问得她愣住。
直觉摇头,她反问:“我应该认识吗?”
是啊,她怎么认识?进府没多久就遭囚禁,过着生不如死的生活,这样的她,哪能接触到刘氏的阴谋?
便是王可儿自己,恐怕也以为生下孩子后能在国公府里占有一席之地,却教瑢瑢有了重生机会,突地,季珩不再对王可儿感到恶心。
“没事,只是问问。”
田露见过他的儿子了,刘氏取名季瑀,因着认定他必死无疑,这孩子成了季学和项瑾瑢的儿子。
瑢瑢轻咬唇,想过片刻后问:“上回爷说刘氏害了季怀的外室,后来呢?”
她对刘氏没有太多印象,除认亲礼那天见过一面,之后再也没碰过面。
外面都传说她是个好婆婆,从不教媳妇伺候,可……哪是这样,媳妇不过是她花钱给儿子买回来的玩具罢了。
“当众行凶,你说后来能怎样?”
“季怀肯定恨她吧?”
“当然,多年来刘氏不知道杀害他多少子女,让他至今膝下只有季学一个儿子。这回刘氏一不做、二不休,索性给季怀下了绝育药,季怀一无所知,还想在外头择女另住。”
工作分派后,他让田雷、田露盯着国公府,几天下来盯出不少消息。
“夫妻做到这样,真是悲哀。你……知道季学的妻子吗?”
终于问了,她想说些什么吗?“项氏?听说她常年待在院子里,足不出户。”
说到这里时,他审视她的表情,只见她脸上滑过一抹黯然。
瑢瑢蹙眉,还没有人知道她已经死去了?是刻意封锁消息?
为杜绝悠悠众口,季学需要妻子和儿子来证明他是个正常的男人,现在都有了,他的生活无比完美。
若季珩真的死于非命,季怀袭爵,他就是名正言顺的世子爷,这样一个方方面面都无比完美的男人,会有多少女人想进国公府为妾?
然后一句夫妻情深,一句不忍妻子伤神,造就他深情形象。
再然后,他可以买回更多无父无母、无依无靠的女人,任由他凌辱折磨。
她从未要求过公平,只是不懂,为何恶人有权横行,好人却要死于非命?
季珩追问:“为什么想问起项氏?”
“只是觉得如果季学如爷所言,他的妻子未免太可怜。”
“是很可怜,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她怎会想嫁给季学?想必也是个贪图荣华富贵之辈。”他刻意道。
瑢瑢直觉摇头,“或许她有不得已的苦衷。”
苦衷?瞬间他明白了,她是想藉国公府之势为父母报仇?没想到大仇未得报,却把性命给搭进去。
他缓缓吐出一口长气,“放心,季学不会水远一帆风顺,总有一天他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瑢瑢深吸气,用力摇头,想甩开什么似的,“别人家的事情,他好坏与我无关。”
“没错,本就与你无关,有关的人是我,我不会让那一家人好过!”
看着季珩,她其实很想问问颜姑娘,他们是怎么认识的?他们之间有怎样的牵扯关联,为何会弄到非卿不娶、非君不嫁?
可惜身为“瑢丫头”不该听说过那些,她强忍心中好奇,道:“爷身上的毒解开,日后想做什么都可以随心所欲,我预祝爷鸿图大展、心想事成。”
她没说出口的是,届时再没有长辈可阻止他的爱情,他有权随心所欲。
他接口道:“是随心所欲,做想做的事、完成想完成的梦想,与想在一起的人在一起。”说完,他笑眼眯眯地望着瑢瑢。
这时候,季珩突然觉得也不用什么事都要截穿,既然瑢瑢不想提过往也不知道王可儿的事,而他又找了贤王来保证她的安全,那么过去的事就到这里为止吧,他们两要过的日子在未来。
他很少笑的,他很爱摆臭脸,可现在笑得这么开心,是因为能与想在一起的颜姑娘在一起?
瑢瑢更觉心酸,像是谁不小心失手往她胸口泼了一盆醋,让她连笑都变得好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