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进了她的房,她从箱笼里取出一只木匣,再从木匣里取出一条蓝白相间的长命绳。
“卫家哥哥,我爹手上戴着长命绳,如果你看到有戴着这种长命绳的人,一定就是我爹。”她说着,便将长命绳往他手上绑。“我娘说,长命绳是南方人的习惯,用丝线穿着佛门七宝,可以保佑配戴之人趋吉避凶,你戴着,一定要好好的。”
卫崇尽不语,看着她颤着手绑着,不一会感觉到一滴温热落在他手上。
她的手一直在发抖,怎么也绑不好。“卫家哥哥,我的手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在抖……我绑不好……”
卫崇尽用力地将她搂进怀里,不住地拍着她的背安抚着。
她太过镇定,超乎年龄的沉稳会让人忘了她才十岁大,还是个应该活在父母羽翼之下的孩子,就算她猜得到二房的狼子野心,也不代表她真的可以从容面对,真的无惧杀手,甚至取走人命。
他头一次砍杀人是他十二岁那年,血喷出来的瞬间,他心里是有恐惧的,更遑论她不过是个十岁大的小姑娘!
原以为她无忧无虑,古怪得老爱舞刀弄枪,可事实上她是早有防备,未雨绸缘罢了。
原以为自己一出生就没娘疼,还摊上那样的爹,这样的人生注定悲惨,谁知道人生的际遇竟是如此折磨人,才多久的光景,原该幸福的她竟要一肩扛起侯府,还得要防备二房,却又带着顾虑不敢做绝。
老天怎能这样待她?
“卫家哥哥,其实我怕……爹爹不在,娘病了,二叔也病了……阿弟还那么小,我其实很怕……”她压抑着嗓音,像是怕被人听见她的胆怯不安,会让周遭的人感染她的惶然恐慌。
“你做得很好,齐家妹妹……你别怕,虽然我不在京里,但在我离京之前,我会让京里的亲人朋友多加照料你,你不会是一个人的。”抱着这颤抖的小小身子,卫崇尽心疼得无以复加。
就知道她在逞强,她的面无表情不过是遮掩恐惧罢了。
齐墨幽在他怀里哭得抽抽噎噎,就连哭泣都很压抑,他觉得自己的心像是泡在她的泪水里,刺得他发痛。
好半晌,待她发泄够了,她才难为情地推着他。
卫崇尽放开了她,拿衣袖给她擦泪,瞧她哭得双眼红肿,他不禁叹了口气,如果可以,他真想留下来,可他不得不走。
“齐家妹妹,你要是得闲,给我写信吧,什么事都写,我一得空就给你回信那里得了什么消息,也会告诉你。”
齐墨幽点了点头,羞怯地垂着脸。
说过不哭的,可是在他面前,她却如此失态,真的很难为情。
“记住,一定要写信给我,你知道没人会给我写信的,你得给我写上几封,否则别人都有家书,只有我没有,多可怜。”
“才不可怜,我一定给卫家哥哥写信。”
“很好,还有,你要等我回来,要是没半个人等我回来,那我多可怜。”齐墨幽还浮着雾气的眸直睇着他,一字一句地道:“待卫家哥哥回来,我就在城门口迎接你。”
“说好了。”
“当然。”
两人打了勾勾,相视一笑,看时候真的太晚了,卫崇尽这才依依不舍地告辞,再赶紧策马到震北大将军府,找了自家舅母,央求她要是得空就到承谨侯府走动,也给夏烨捎了信息要他派人盯着承谨侯府,以防二房又生出恶心。
等到一切都安排妥当,天色也快亮了,他匆忙赶到京营,随军出行。
他告诉自己,定要用最短的时间回京,得到他要的权势,如此才能保护搁在他心坎上的齐家妹妹。
两年后。
官道上,快马急驰,接近城门时,马上之人高持令牌,守门兵立刻打开城门,快马随即进城直朝宫中而去,两个时辰后,快马再度从宫中朝承谨侯府而去。
等停在承谨侯府的大门前,飘摇的白幡教马上之人怔住。
心头刺了一下,他下了马,门房认出他来,直接领他入内。
灵堂里三两个人围在一块细谈,他就站在灵堂外看着里头,却没发现齐墨幽的身影,直到门房通报后,他踏进灵堂,一抹纤瘦的身影徐徐来到他面前,他才发觉他的齐家妹妹真的成了个小姑娘。
她一身素白,发辫上只紮了素白的绢花绦绳,一身素白无绣样的襦衫长裙,衬得那张巴掌大的小脸越发苍白,也衬得那双眼越发黑亮。
“……卫家哥哥?”她难以置信地低喊着。
这两年来他们一直有书信往来,聊的不过是鸡毛蒜皮的事,他的回信总是避开战祺不谈,写的都是塞外的风情和西北的寒冻,当然也写了些他外祖父和舅舅、表哥的事。
他似乎在西北过得还不错,这两年也确实一直有捷报传回来。
因为有迸信往来的关系,对齐墨幽来说,他还是记忆中的卫崇尽,如今猛地一看,她有些认不出他来。
只因他似乎抽高了许多,就连稚气都褪去不少,整个身形、肩头都像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很惊讶?”他噙笑道。
她当然惊讶,因为在书信上他并没有告诉她,他会回京一趟,谁知道竟会遇见侯府办丧事。
“是……你是从哪儿知道我母亲去世的事?”一问出口她便知道不对,毕竟母亲两天前才去世,再快的急信都不可能让他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回来。
“不,是碰巧。”他看向灵堂,先入内点了香,吊唁完,才从怀里取出一条陈旧的长命绳。“我在跨山西边找到了这条长命绳,但并没有看到……”
山里头猛兽众多,他不敢说齐彻的尸身是否被猛兽给吞进腹。
齐墨幽颤巍巍地接过长命绳,瞬间红了眼眶。“是我娘编的……”她止不住哽咽,好半晌才开口道:“卫家哥哥,真的谢谢你。”
听着她带着浓浓鼻音的嗓音,他心底微微地疼。
这两年来,他从舅母那里得知她过得并不好,可是她给他的书信里压根没有透露半点,聊的大多是家里的趣事,就连母亲病重也绝口不提。
吸了口气,他佯装不知她的隐瞒,用轻松的口吻道:“不用客气,这是当初答应你的事,还有,我赶回京城面圣,为的是要止住近来在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的谣言,还侯爷一个清白。”
在他前往西北不久就收到舅母的来信,说京里流传着因为齐彻判断失误才会导致损兵上万。
为此他和外祖父、舅舅暗地查探这事,一再抽丝剥茧之后,终于查到是另一名将领暗中给了假情报,让齐彻连夜领军前往跨山救援,因而中了埋伏几乎全军覆没。
那位将领正是四皇子外祖父家的旁支,当初是四皇子举荐他到西北的,而自己赶回京覆命,为的就是向皇上禀报这事,等候皇上裁决,皇上也立即下了旨意,应该会比他更快送到西北才是。
虽说可能无法让皇上对四皇子减少太多宠爱,但是多疑是帝王的天性,他埋下种子,总有一天要让帝王心底的多疑发芽。
“多谢。”她忍着哽咽,垂着眼不让他看见她眸底的泪。
然而这丁点伪装哪能逃过他的眼?他的手动了动,正想将她搂进怀里安抚时,有人走近教他打住了动作。
“墨幽,这位是——”
齐墨幽吸了吸鼻子,回头扬笑道:“舅舅,这位是镇国将军府的大公子卫崇尽,是父亲的友人之子,也多亏他去了西北才能帮我找回爹的遗物。”她说着,摊开手上陈旧的长命绳。
柳继元眉目清秀,五官和柳氏有四五成的相似,看向卫崇尽的目带着几分审视。
“多谢卫公子。”
“柳爷无须多礼。”
“多谢卫家哥哥,如此一来,我就能把这条长命绳放进母亲的棺里,就像是父亲与母亲同葬。”
她笑中带泪的模样,倔强中藏着脆弱,教卫崇尽眉头紧拢。
他直瞅着她转身将长命绳搁进了未阖上的棺内,心里感慨不已。
初见她时,她是个笑靥如花的小姑娘,那般天真烂漫,好似不知愁滋味,可才过了多久,她已经成了个拿笑意遮掩心思、失怙失恃的小姑娘。
然而,这还不是最糟的状况,她的二叔打从她父亲去世后就彻底病倒,二房由她二婶打理内外,哪怕两年前她发狠敲打过她二婶,如今大房只剩一对姊弟,谁能保证她那二婶不再生出恶心?
爵位的继承向来能勾动人的贪慾,可那些人却永远都不明白,一个爵位是拿血和命换来的,那些人究竟凭什么平白继承?
灵堂里,眼见她孤单地站在棺木前,似在对她母亲说些什么,他心头有着说不出的闷,说不出的恨,恨那些人硬生生地夺走她灿烂的笑。
可他还能为她做什么?
“卫公子要不先到偏厅歇一下?”柳继元瞧他风尘仆仆,想必是从西北一路赶回,倒也算是情深义重。
卫崇尽摇了摇头,他还等着一会和齐墨幽说说话。
正忖着,见外头走进名少年,面貌依稀可见是当初跟随在她身边的薛隐,个子抽长了不少,他走到她身旁,贴得极近,微俯身,不知道在她耳边说什么。
这一幕教他眉头微微拢起,这丫头……八岁那年跟他说男女大防,现在都几岁了,全忘了不成!
柳继元瞧他神色不快,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微扬起眉思忖了下,状似漫不经心地道:“这孩子命不好,两年前才丧父,如今又丧母,要不是我收到她的信,赶紧赶来京城,见了家姊最后一面,也替她挡住了齐二夫人欲强势介入办丧事,真不知道她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齐家两房早已经分家,这是大房的事,她没有资格介入。”卫崇尽睨了他一眼,目光随即又盯在薛隐身上。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失去爹娘后,二房成了与她最亲的人,齐二爷至今却还卧病在床,大小事皆不管,岂不是给了齐二夫人大开方便之门?她要把手伸进大房实在是太容易了,尤其是……墨幽的亲事。”话落,他意味深远地打量着卫崇尽,就想看他有什么反应,证实自己的揣测。
自从他到了侯府这些天以来,听墨幽提起卫崇尽的次数多得不胜枚举,令他对这个人很有兴趣,如今一见,没想到竟是个如此年轻又霸气的男人。
卫崇尽微怔,眉目一沉,一股与生倶来的狠戾迸现。
他倒是没想到这个问题,这次再回西北,也不知到什么时候才能将难缠的西戎给歼灭,他并没有底,可是再三年她就及笄,而且也除服了,要是齐二夫人真有心插手她的婚事,她一点反抗能力都没有。
幸好,皇上让他三天后再前往西北,他还有点时间想想这事要怎么办。
正忖着,就见侯府的门房领了燕奔走来。
“可有连系上夏大人?”他问。
“夏大人已经在庆丰楼候着。”燕奔一脸苦涩。“就是等得有点久,才会要小的赶紧通知主子一声。”
其实他更想说的是,他已经被夏大人那张嘴给逼得不得不走这一趟。
卫崇尽轻点着头,心想这事刚好可以跟夏烨谈谈,让他帮忙拿主意。“柳爷,我还有要事在身,先走一步。”
“卫公子不跟墨幽说一声?”
卫崇尽朝齐墨幽看去,瞧薛隐还在那儿,扯了扯嘴。“不用。”话落,头也不回带着燕奔离去。
等到齐墨幽回过神来,才发现不见他的身影,忙找柳继元询问。
“他说有要事在身,得走了。”外甥女落寞的神情落在他的眼里,更教他确定外甥女真是对卫崇尽上心。
偏偏卫崇尽目前还守在西北,什么时候能回京也不知道,他虽是南方的商贾,但因为家大业大,自然有来自四面八方的消息,知道西戎极为难缠,尤其近来又联合了附近几个部落更显得壮大。
更糟的是,坊间有不少西北军闹内哄的传闻,甚至有将领与西戎勾结,去年又逢南方数州遇旱,导致粮食短缺,教战事更加艰难。
问他经商,他十分在行,问他战事他再神机妙算也算不出这战事何时能够平歇,而他的外甥和外甥女只能留在这侯府里让人拿捏,他心焦却也无计可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