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或许懵懂无知,但这些时日以来,他心里其实明白他给她带来很多困扰,但是他任性地假装不懂、不理会,只要凝月没有开口赶他走,他就要一直跟着她。
他跟着凝月,总共过了两次新年,她说他也是家人,让他一起上桌吃团圆饭,后来老爷也习惯了,没有再试图反驳她。
过一个年就长一岁,他自己几岁他也不知道,以前的事不太记得了,他只记得遇到凝月以后的。
其实那也无所谓,他只要知道凝月的年纪就可以了。遇到她时,她十六岁,所以过完这个年,就十八了。
老爷说,想替她找个婆家。
婆家?就是要嫁掉她的意思吗?
成亲他知道,上个月初前街王大娘嫁女儿,凝月有带他去凑热闹沾沾喜气,可是后来,新娘被送回来,还上吊自尽了,感觉很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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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这样?凝月为何还要嫁?
如果夫婿不疼她,她不就也会被送回来,受众人嘲弄?
“不要嫁,凝月不要嫁,会被欺负!”他慌张地跑去找她,直说:“我陪你就好了,不要嫁。”
凝月偏头瞧他慌急的面容,微笑道:“不一定会被欺负,我爹选上的人,不会太差,你不必担心这个。”
“可是、可是……”他说不上来那种感觉,闷闷的。
“好吧,我答应你会考虑看看,若是不好的人,我一定不嫁,这样好吗?”
不太好。
可是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好。
自从知道凝月要嫁人后,那种不舒服的感觉一直沉沉地压在胸口,尤其明白夫妻是怎么一回事后,看到别人家夫妻恩恩爱爱,就会想到凝月以后也会被人这样搂着、宠着,同床共枕、同桌而食……
闷闷的感受,慢慢变成了一种痛,像胸口里养了只小虫子,一小口一小口咬食他一样。
他怎么想也想不通。人类的情绪,他已经学会很多了,像是愉悦、难过、担心、生气……之类的,可是这个,他还没学会,不太懂。
他想着,明天要去问凝月,为什么只要一提到她成亲,他就会那样酸酸痛痛的,好难受……
他的疑问,还没来得及问她,隔日她就病倒了,那样地突然。
老爷请来好多的大夫,都没有用,她一日比一日消瘦。
病了,就该吃药。他亲自替她熬药,都熬了好多碗了,她的病还是没有好。
那一日,他坐在床边看她,她难得精神不错,醒着与他说了一会儿话。
“别难过,临江。”纤细长指费力地抬起,轻抚他深蹙的眉心。“生老病死,是每一个人必经的历程,总要有这一天的。”
“不可以!”凝月不可以死!
他不管别人会怎样,凝月就是不可以。
每次只要他坚持,不管是不是耍赖任性,凝月都会依他,他以为只要也这样,凝月这回也会依他。
“恐怕不行。”她虚弱微笑,好抱歉地说:“这回由不得我了。临江,你听我说,这里——就是我的心,它病了,终有一日,它会停止跳动,到时候,你就离开,去找下一个待你好的人,这儿已经没有人会疼你了,懂吗?”
“懂。”他一向听凝月的话,她说什么,他从来没有违逆过,这次也一样,她病得那么虚弱,不可以再让她气恼,所以他很乖地点头。
他会走,凝月不要他留下,他就走得远远的。
等她死掉之后。
但是他不晓得,看着她死亡是这么痛的一件事,直到她听不见他说话、无法回应他浅浅的笑容,他才真正明白死亡的一一很痛,比自己承受还要痛,痛得不能喘气了。
大夫说,她需要一颗完好的心。
那就给她,把他的心给她,她活着,换他死。
凝月醒过来以后,到处找他,老爷说,他走了。
是他说要这样告诉凝月的,告诉她,他很听话走了,去找下一个对他好的人。
人类有一种特质叫自私,就是只为自己着想的那个阴暗面,老爷便是如此,瞒着凝月,因为怕爱女内疚自责。但这次他很高兴老爷护女心切的私心,和他一样,一心想保全凝月就好。
养好身子后的凝月,落落寡欢了好一阵子,她想念他,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
老爷不愿她再为他惦念,于是替她说了一门亲事,女大当嫁,而且神医大夫是那个人找来的,那家的少爷倾慕凝月好久了,凝月觉得是对方救了自己的命,怎么也想不出反对的理由,于是嫁了,报答再生之恩。
婚事办得热闹非凡,许多地方仕绅、乡里望族都受邀出席,比王大娘家的还要光彩……
这些事情他都知道。换心那一天,他本来应该要死去才对,一个漂亮的仙女姐姐出手救他,跟他说,他元气大伤,要修养生息好久才能恢复,可是他放心不下她,想知道她的病究竟有没有好。
于是,仙女姐姐施法让他的元灵看到这些。
凝月成亲了,夫婿待她极好,他应该要替她开心的,可是……心好酸,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会这样不公平……
不是他用心来换回她的生命,所以不公平,而是他也好想跟她在一起,比任何人都想,为什么是那个人,什么都不用做,却得到他最想要的……
“看不开吗?”
仿佛看穿他的思绪,仙女姐姐告诉他——
“其实,他也有付出,他某一世苦恋着她,发愿修了五百年,才修得今世与江凝月的夫妻缘,她这一世注定是要还他的。”
修五百年,就能换一世的夫妻缘吗?
他好像有些懂了,又不完全懂。
那如果他也修五百年,可不可以也给他一世与她聚首的缘分?五百年不够的话,一千年也可以,再不行的话,不当夫妻也可以,只要能在遇到她……
“你有必要那么痴情吗?害我都被你感动到想哭了。”
痴情……原来这叫痴情,原来……他爱她。
来不及问她的疑问,现在终于懂了。
无法再看她与夫婿鹣鲽情深,将来又会有多少孩子,心太过酸楚,比伤口还要痛,他说,他不要看了。
“那么,你就安心地睡。如果你唯一的愿望是寻她,我会成全你,等醒来以后,她会去找你,容颜或许会变,你只要记得她腕间的朱砂痣,这是我替你留下来的线索,别忘了。”
这是仙女姐姐留给他的最后一段话,从此,他陷入长长的深眠中。
他不知道的是,江凝月十八岁出嫁,二十岁为夫婿产下一子,而后,日复一日,笑容逐渐沉寂,无人知晓缘由。三十岁那年,郁郁寡欢,无疾而终。
临终之际,她深知对夫婿有愧,待孩儿失责,可她没有办法,她控制不了自己……
声声诉了歉意,交代完人世间亏欠的,终于能够放任困锁心间许久的名字释放而出。
“临江……”
“你还记得他?”
弥留之际,朦胧如雾的身影似轻烟一般出现在她眼前,看不真切。
“记得……”一直都记得。
心间,有个声音,诉说太多的心事……
她感受到,一个男人用如何真切的心意,记忆她的一颦一笑。
她听得见,那个男人未曾出口的心事,酸酸的,疼痛的依恋。
只要凝月活下来,我的心给她。
她如何能够忘记?
听见这句话,她如何还能够在自己的婚姻里微笑,用他的心换来的性命过她的幸福日子?她没有办法!
凝月、凝月、凝月……
每天,她都听见他在喊她,每一声都蕴藏着无尽情意。
凝月帮我上药,好快乐。
凝月握着我的手,教我写字,她的手好软。
凝月说故事给我听,可是我讨厌法海,为什么人不能跟蛇在一起?
凝月对我真好,我永远不要离开她。
凝月,不要成亲,心,会痛。
凝月,别,不要我……
这颗心是他的,里头藏着太多属于他的心事,什么高人求来的灵药,全都是骗人的!他们怎么可以如此欺瞒她!
“临江、临江……你在哪里?黄泉路上,你等着我吗?”
“他还没死,我救了他。”
那道飘渺的白雾说:“你想找他?”
想。
只要能再见到他,不管在哪里,她都要去。
这十年来,她一句句地听,感受他的心意,也一点一滴看清自己的心意。
换你心,为我心,始知相忆深。
她要临江。
“他的伤,得耗去一千年,你也等吗?”
我等。
“那么,就一千年吧!”
能否请你——再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如果,你有办法救临江,那么,有没有什么方法,能够封住我的七情六欲?
“是有这种法术,但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请将解法……施在临江身上。
她要绝了对任何人动心的可能,莫欠情偿,不错爱了谁。
她等着,确保他出现时,能够一眼就感觉到不同,不再错过了他。
“可以。”白影干脆地答应了。
后来,接连七世,她孤身一人来到世上,离开时依旧单身。
她淡情寡欲,月老的红线总是脱落,怎么也系不上。
神秘女子说,临江想用千年等待,换与她一世相遇相知,如果不够,那么再加上她的,够不够?
她用七世的等待、七世的寂寞、七世的凄凉孤单,换取——这一世爱他的权利。
上天,允不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