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春暖已经把琴取来。
窦容娇心里奇怪,这小牛医娘应该开始装病啊,不装病她就得弹琴,可是她怎么可能会弹?
此时凉亭中的姑娘,还有被封素素琴音吸引过来的人都不约而同露出诧异表情——都知道尉迟大太太请了自己的医娘到赏菊宴,这姑娘衣着如此朴素,但又能坐在尉迟言身边,想必就是那个治好大太太的医娘了,但医娘吃的是劳碌饭,日日奔波,哪来的闲情逸致学琴?
且窦容娇只是选曲不好,琴艺却是上佳,在窦容娇之后献艺,难免会被拿出来比较。
有人觉得牛小月冒险,应该一开始就说自己不会,却有人觉得窦容娇傻——赢个医娘算什么,这不是应该的吗?一个大户小姐跟个医娘较劲,说出去都好笑。
牛小月接过十六弦琴,试了几个音,双手按弦,这便弹了起来。琴音铮铮,如玉相击,霎是动听。
是一首〈羽化登仙〉。
《五知斋琴谱》有云:武陵仙子所作也。自五段半起至念三段,如奏仙歌佛曲之韵,养心乐志之音,可发畅遂幽怀之想也。
牛小月前世嫁入顾家十年,为入婆家的眼,都在苦练琴棋书画,重生后虽然三年不抚琴,但技艺仍在,加之重生后心境非凡,融入琴音后更显动人,抚这一曲〈羽化登仙〉,如佛曲仙乐,众人听得飘飘然,彷佛自己也是那武陵仙子,转眼登上瑶台做仙人。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掌声如雷。
尉迟言眼中是掩饰不住的欣赏,「这〈羽化登仙〉我听了数十次,即便是王府的老琴师都没小牛医娘来得意境宽阔。」
月色下见牛小月俏生生的脸庞,尉迟言霎时忘记了自己克妻之事,心驰神往。
牛小月抚琴后因为情绪翻动,借故离开凉亭,到荷花池边透气。
她想着自己以前多傻,又想着现在多么幸运。
只是窦容娇……
她重生后事事小心,就怕打坏命运,现在看来一切也由不得她——前生是入顾家后才见到窦容娇,今生她打算离顾家远远的,窦容娇却还是进入她的命运。
她为了锦颜姑姑来尉迟家,窦容娇不知道跟尉迟家哪个姑娘交好,也来凑热闹,就这样两人提前见了面。
牛小月总有一种感觉,她今生又要跟窦容娇纠缠了。
即使她已经远离顾跃强,即使她已经不是那个一心攀高门的医娘,但是命运还是把她们攥在一起了。
以为自己云淡风轻,现在一见到前世仇人,这才发现仇恨一点都没放下。
她还是恨!
恨顾跃强,恨窦容娇,恨那十年,恨所发生的一切。
这三年刻意不去想起的事情瞬间历历在目,她好恨——
但自己现在不过一介平民医娘,顾家依然是高高在上的皇商,她能做什么?她就算愿意赔了自己的命去杀死顾跃强也做不到,他身边好几个贴身武师,外人根本无法按近。
十年哪……
「小牛医娘。」
牛小月定了定神,回头见是尉迟言,打起精神说:「大爷怎么过来了?」
尉迟言当然不好说实话——她琴音波澜壮阔,弹琴时脸色又浓浓感慨,见她独自离开凉亭,他放心不下。
是啊,堂堂尉迟言居然放心不下。
可他就是挂记,就是不想在这种时候放她一个人,想陪着她,想让她知道不管她情绪多么低落,有人陪着她。
牛小月强装镇定,「今日是尉迟家宴席,想必客人众多,大爷可不好离席太久。」
「今日主角是我八弟跟九弟,我算什么要紧,小牛医娘整个夏日照顾我母亲,说来对我有恩,可不是等闲之人。」
牛小月笑了,但她也知道自己现在笑着比哭还难看,她只是一个普通人,见了窦容娇就平静不下来的普通人。
她现在满腔心事,再不找个人排解,她怕自己会忍不住冲进凉亭打窦容娇,「大爷可要听故事?」
尉迟言温言道:「好。」
「有个姑娘因为祖辈定下婚约的关系,所以嫁入了高门,姑娘很天真,以为进高门就是好日子,可以吃山珍海味、穿绫罗绸缎,下人服侍妥妥当当,什么都不用自己动手,跟丈夫生几个孩子承欢膝下,于是不管父亲的阻止,坚持要嫁,父亲拗不过她,只好给她准备嫁妆,在大喜之日送她出门。」
「普通姑娘就这样成了大户人家的奶奶,刚开始过得还不错,姑娘美貌,丈夫又好色,也算举案齐眉了几个月,可是那姑娘家境普通,琴棋书画都不行,日子一久难免暴露草包本性,刚好那丈夫也腻了,又转头去缠着寄居在府里的漂亮表妹,后来还在没告知她的情况下收了那表妹为妾室,就在这时候,那姑娘发现自己怀孕,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思起伏过大,孩子没能保住,滑胎了。」
「那姑娘怨啊,可是自己实在没用,什么都不会,连下人都看不起她,丈夫的嬷嬷还会给她脸色看,阻止这个、阻止那个,跟婆婆告状,婆婆也只是笑,说嬷嬷没坏心眼,直到那时候她才发现自己多愚蠢,自己比起丈夫的嬷嬷,婆婆搞不好还高看嬷嬷一眼,于是在身体养好后打起精神学习,学点菜、学点戏、学琴棋书画,那姑娘天分不错,尤其弹琴,一年就已经小有成绩,三年后更是可比二三十年的老琴娘,那姑娘满心以为自己学会了这些东西,丈夫就会回心转意,可是没用。」
「这时候她又滑胎了,这是她第二次滑胎。人生苦到最高点,丈夫却不管她身心都还没恢复,要她把庶子记在名下,说这样自己以后的财产才能都给这孩子——她直到那时才知道,爹为什么想把她嫁给邻居的儿子,因为别说高门不好伺候,这少爷也不是什么好人。」
「那姑娘后悔了,想回家,想和离,自己才二十岁,又有一手吃饭的本领,人生仍然大有可为,于是鼓起勇气提和离,被婆婆一顿藤条抽得半死,婆婆说他们家不和离,这么丢脸的事情想都不要想,就算休妻也不准。」
「这个姑娘后来又滑胎了两次,每次滑胎身体就更弱几分,最后一次滑胎已经让她身子垮了,眼见是要不行了,公婆居然把她扔往郊外的宅子,只给她一个嬷嬷,让她一个人在那等死。」
「那姑娘后悔极了,人生一遭不容易,自己却在这大户人家被锁了十年,而且后来那表妹姨娘来看她,说她会滑胎都是被下药的关系,姨娘不想主母有嫡子,至于丈夫居然是知道的,因为丈夫对姑娘没感情,又喜欢庶子,如果有了嫡子,庶子就无法出头,所以默认了表妹姨娘下药的行为。」
「那姑娘含恨而终,却没想到……」
尉迟言听她不语了,「却没想到什么?」
牛小月有点想哭,「没了,那姑娘死了,也许是菩萨怜悯,让她回到十二岁那年,她打算好好过日子,却没想到遇到前世的仇人……这世界还真小。」
「那姑娘人生会有好运的。」
牛小月听他语气真挚,转过头看他,「真的吗?」
「真的,佛说轮回轮回,轮的就是甘苦的回,上世苦来此世甜,那姑娘今生想必能过得很好,小牛医娘不用如此挂怀。」
「大爷不是在安慰我?」
尉迟言也不知道自己什么心思,只想让她开心起来……「我们去见锦颜姑姑吧,说来她是我的远房姨母,现在应该已经跟我祖母见过了,她在宫中多年,烦透了规矩,小牛医娘可以不用太拘谨。」
牛小月又不是不知道好歹的人,当然了解尉迟言现在已经算是在讨她开心了,于是深呼吸几口气,打起精神,「有劳大爷了。」
那日尉迟言带着牛小月到松柏院见锦颜姑姑,锦颜姑姑年纪已大,一直想出宫,圣母皇太后却不放人,好不容易熬到圣母皇太后死了,得以逍遥人生,故不收弟子,不过却告知牛小月自己现在住在尉迟言的再从舅公那里,让牛小月有空可以去她那边小住几日,言下之意是愿意传她几手了。
牛小月大喜,登时也忘了窦容娇,规规矩矩的奉了茶。
陈锦颜的老脸笑了起来,「乖。」
*
时序入冬。
京城飘起鹅毛大雪,偌大的京城变成一片雪白,百姓为了怕生病、怕被冻死,都不出门了,百业萧条,这当中只有一行照样门庭若市,就是医馆。
牛小月在小年夜迎来好消息——顾家来解除婚约了,退婚银是一千两,两边在官媒的见证下换回婚书,牛小月收下退婚银,不告顾家毁婚。
双方画押为证,由官媒录府收藏。
牛大夫觉得这样很好,小月有一笔银子傍身,就算何家长子以后好吃懒做,她也能自己养孩子。
牛大夫说了,这是牛小月自己的婚事换来的,所以不用缴公中,也不准任何人跟她借,若敢不听让他知道了就赶出牛家。
牛小月当然不会不懂事,甘姨娘在这个家还要靠牛太太照顾,泰贵将来的婚事还要牛太太张罗,于是拿了三百两给牛太太当红包,说不会跟爹讲。
牛太太那个喜笑颜开就别提了,假意推辞了一下后还是收入怀中,直夸牛小月孝顺。
她又去书院缴了六年费用,加上之前缴的两年寄读费用,这样泰贵可以在书院寄读到十六岁——她记得泰贵十六岁已经考上秀才,到时候再看看要不要换,京城有几家专收秀才的书院也都挺好。
这一去就是三百六十两,甘姨娘很欢喜,直夸她疼弟弟,说只要泰贵出息了,姊姊也能沾光的。
最后就是去办事先生那里,东瑞国的办事先生是门特殊职业,专门为人跑腿处理各种琐事。
重生后,她一直告诉自己要忘记仇恨,好好过日子,三年来也的确做得不错,可是那日在尉迟家见到窦容娇,她才发现自己有多恨,有多放不下,她就算弄不死顾跃强跟窦容娇,好歹也让他们别这么好过。
顾跃强的事情她都明白,但她前生一直没防过窦容娇,总觉得丈夫收姨娘很常见,没嫡子立庶子也很常见,那日跟窦容娇斗琴后回家想了想,自己好像从来不了解这个牢牢掌握住顾跃强的女人。
办事先生知道她要打听顾家寄居的表小姐,马上显得很热衷,打听消息可比什么都容易,每个办事先生都有相熟的媒婆,这些媒婆长年在后宅走动,这里问问,那里探探,很容易找到能够收买的人。
办事先生说明了价钱,媒婆收六两,打听平常喜好收三两,打听来往对象收三两,要是打听到私相授受的对象要收二十两,如果能够抓奸在床,事后补收三十两,所有能打听到的事情都有相对的价格,为了预防赖帐,要先付一百两,办事先生会给收据,保障双方。
牛小月前生无钱,这次靠着顾家退婚银才得以找办事先生干活,一时间有点惊讶,打听消息居然这么贵。
但想起过往的委屈仇恨,点点头,在契约书上打了手印,拿出了两张五十两银票。
办事先生笑得可开心了,顾家大门大户,下人上百,要打听一个寄居小姐的消息那还不容易嘛,这一百两他是赚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