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先搬回定国公府养伤,别让你祖母担心。”宋定涛下朝后让随从将马车直接拉到嫡子的侯府宅第,探望宋观尘的伤势。
“若不要祖母担忧,就别把孩儿受伤之事告诉她老人家,父亲替我瞒着便是。”伤者并未虚弱卧榻,而是略显拘谨的端坐在院落内的雅轩。
正霖帝秋狩途中遭刺杀一案发生于前日,宋观尘事先自然清楚所有来龙去脉。
上一世,毫不知情的他并未出现,皇帝最后虽逃出生天,但随行的御林军几被灭尽,大统领范升奋战至最后,撑到京郊驻军赶来驰援才倒下,最终殉职。
这一世,他跳出来救驾,左臂与右腿各挨一刀,这两道伤是他故意挨的,相信挂点彩搏帝王垂怜,有助他之后欲行之事。
宋定涛实不知该如何与自己唯一的嫡子相处。
记得孩子稚龄时颇爱黏着他,也不知从何时起,孩子像一下子长大了,在他面前变得越发持重少言。
老实说,身为一名父亲,他已无法对这般优秀的儿子要求更多,只能暗自腹诽正霖帝,都怪皇上太过偏爱他宋家的大郎,封爵便算了,竟还御赐侯府!
特意御赐的宅第若然不住,岂不是打脸天子?
可皇上此举根本是在“拆散”他们父子之情,其心可议!
压下对帝王不满的意绪,宋定涛面容微绷。“伤势如何?昨日为父让人送来的上等金创药可用了?我那里还有几瓶上好的内服药,能补气补血,回头再遣人送来。
“府中亦有上等的药,父亲无须劳烦。”他很快拒绝。
雅轩内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沉滞,宋观尘明白问题出在自己身上。
此时此际忽然想到在丝芝小院那一夜,他对那座小院的主人坦然交底,不仅仅是那些丑恶,肮脏的遭遇,更包括被救回后必须隐忍的心境……
女子那双杏眸涌出的泪彷佛流进心里,不知不觉间将他内心冻寒多年的一角浸暖,而道出一切,有了“知心人”,他浑身变得轻飘飘,好像从里到外、从头到脚都被涤尽。
幸得候爷重生,那这一世侯爷便与令尊大人重修旧好了是不是?“重修旧好”怕是不能够。
但,父慈子孝之类,他可以试着配合。
清清喉咙,他放缓语气,“孩儿这里有宛姑姑以及几位大小管事照看,宫中亦赏赐不少良药,不会有事,倒是父亲瘦了许多……”
宋定涛费了好大力气才将受宠若惊的表情掩下,亦假咳两记清清声音,道:“为父无事,每日三餐食欲甚好,进得甚香,不过你祖母却是正餐少食,偏爱甜品,劝不听阻不了,实在心疼。”
提到祖母,宋观尘心口不禁一暖。
上一世他十二岁出事,历劫半年归家,祖母大人早为他哭瞎双眼、哭坏了身子,之后不过一年光阴,老人家便病故离世。
这一世他已及弱冠,祖母依然健在,他若特意回定国公府,十有八九都是为了探望已近七十高龄的老人家。
“孩儿近日会再回定国公府探望,届时再劝劝祖母。”这两年,向来精明的老人家也常犯糊涂,令他很是牵挂。
宋定涛一叹。“也就你说的话,你祖母还会听进一二。”
是啊,因为他在老人家心里是最最金贵的嫡长孙,祖母大人疼他若性命,他的话对老人家而言举足轻重。宋观尘近日常想着,如若他的宁安侯府有了当家主母坐镇,一切妥妥贴贴,稳稳当当,他也许就能把祖母接到侯府奉养。
他想,祖母大人与他相中的那个姑娘,相处起来应该挺合拍。
这一边,宋定涛内心很是纳闷,总觉得儿子似乎哪里不太一样。
这“不对劲”的感觉是朝好的方向发展,宋定涛纳闷归纳闷,却也生出几丝欣喜。
此际,敞着两扇门的雅轩外出现一名管事,神色略显仓皇、匆匆来报——
“禀国公爷,禀侯爷,皇上偕皇后娘娘微服来访,圣驾已到侯府门前。”
身为国丈的宋定涛倏地从红木雕花圈椅上立起,学里率先浮出的思绪非常“大逆不道”,也非常“乱了套”——
那皇帝老儿要了他宋家嫡女还不够,还想来抢他的儿子当儿子吗?
不管宋定涛怎么想,反正他这个国公爷依旧还是得赶去迎驾。
不仅宋定涛一个,连宋观尘亦带着伤臂、拖着伤腿,陪父亲大人跪在侯府的前院大厅恭迎圣驾,结果是让微服出宫的帝后又惊又痛,连忙吩咐左右将护驾有功的宋观尘扶起,一扶又扶回寝居院落里。
宋恒贞甚至亲自将他按回榻上,执着他的手,泪眼汪汪的。
“臣无事,全为皮外伤罢了,伤口是深了些,却非伤筋动骨,过几天就能痊愈,皇后娘娘别为微臣过分担忧啊。”宋观尘边说边试图再坐起,但这一次肩上多了正霖帝的手,不能抵抗,只好安分靠回迎枕上半卧半坐。
偌大的寝房中,他被迫半躺着,他家的皇后长姊落坐在榻边并轻握他一手。
正霖帝立于榻侧,他家父亲大人则陪在皇帝身旁,所有随侍的宫人宫女以及侍卫皆候在外间厅堂和院子内外。
直到皇上在离榻边最近的一张圈椅撩袍坐下,宋定涛才跟在一旁陪坐。
帝王的关怀确实真切,但重中之重的部分在后头——
“关于此次行刺,朕已看过皇城军司和刑部送上的折子,大致明了了,只是爱卿是如何得知贼人必使毒烟,竟能事先服下解毒丸?”
宋观尘道:“回皇上,皇城军司在锦京内外安置着无数个暗点,用来收集各方消息,那一日臣接搜密报,事关红莲明宗教的余党,此教派顶着大义凛然、佛爱众生的表象,私下干的皆是肮脏勾当,三年前皇上下令禁教清剿,臣当时与他们交过几次手,紫雾毒烟是红莲明宗的教徒常使的技俩,得知对方底细,为防万一,臣自然是要随臣救驾的属下们先服用解毒。
“幸得前些时候太医院那边刚制好一批常备药物送来,多是治刀伤剑伤、跌打损伤的外用药,其中却还夹带三大盒解毒丸,也不知是太医院里的哪一位这般用心,此次恰好起了大作用。”
解毒丸是宋观尘事前便备妥的,将这事推到太医院头上,他相信太医院的人不会傻到把这功劳往外推才是。
果不其然,皇上闻言立刻将太医院称赞了一番。
宋恒贞擦干净眼角泪水,亲眼见到人她稍能安心了,终于破涕为笑。“也是阿弟见事甚快,才听到一些零碎消息就能拼凑起全貌,猜出红莲明宗的余孽欲对皇上不利,当真天佑我东黎。”
正霖帝点点头微笑。“爱卿快马加鞭赶来救驾之际,还不忘带上解毒丸,你救的可不仅朕一人,当场被毒烟迷害的众人皆因你才得以活命,你这小子,好样儿的,有了你,朕心甚慰啊甚慰!”
为人亲爹的宋定涛面皮微抽,有种帝王又想来抢他儿子的不痛快感。“尘儿虽然无大碍,老臣替犬子谢恩了,只是臣担忧仍有其他余党作乱,还请陛下和皇后娘娘早些回宫为好。”
宋定涛一臂被正霖帝按住,安抚般轻拍了拍,但皇帝的目光仍落在宋观尘脸上。
“朕要赏你,大大赏你。”
宋定涛忽地立起,深深一揖。“皇上,这万万不妥啊!犬子年岁轻轻、荣华富贵皆足矣,皇上万不能再偏宠他!”
“朕赏的是宁安侯,是朕的皇城大司马兼御前行走,说朕偏宠吗?嘿嘿,那朕还就偏宠了,定国公可别吃味啊。”
宋定涛就是吃味了,深深吃起儿子和皇帝的醋,欸。
这一边,宋观尘恭敬道:“微臣的荣华富贵皆承皇上恩典,确如家父而言,一切足矣。”表情忽然有些腼腆,一手搔搔后脑杓,彷佛甚是苦恼、踌躇。“但却有一事……还得请皇上赏赐。”
“你这孩子——”宋定涛眉峰拢高。
“你说!”正霖帝的手霸气一抬,止住宋定涛后面三千字的唠叨,对着宋观尘颔首。“爱卿要什么,朕都允你,朕既是天子,必然一言九鼎。”
宋观尘咧嘴笑开,笑得长目弯弯,完全就是得偿所愿、喜形于外的真诚流露。
顾不得身上带伤,也像忘记身上有伤,他倏地跳下榻,双膝跪地头一拜——
“臣恳请皇上赐婚!谢皇上!”
既然姑娘家不愿把自己指给他,山不来就我,只好我就山。
在赐婚的圣旨颁下之前,正霖帝与他的皇城大司马兼御前行走在私下有过一场谈话。“朕要赏你,你讨的这个赏也太……太不像话。”
“回皇上,对微臣而言,能娶那姑娘为妻实是天大赏赐。”神情真挚。
“朕并非说那姑娘不好,爱卿看中的,自然有她独特之处。朕“太不像话”的意思是……堂堂宁安侯爷,生得是一表人才,文武双全,竟然连个姑娘都求不得?还有脸求到朕而前来了?你、你也太不像话!”恨铁不成钢。
“她说得明白,不想攀臣的这根枝儿,就直接把臣给踢掉了,微臣总不能不管不顾将她掳了、囚禁起来这样又那样……”委屈。
“你敢?”
“就是没敢才来求皇上作主。”
“朕为何有种感觉,像在帮你这小子逼良为娼?”
被帝王评为“太不像话”的宁安侯爷,露出非常无辜的俊美笑靥。
在赐婚的圣旨颁下之前,皇后娘娘与她的嫡亲胞弟在私下亦有一场谈话。
“皇上要赏阿弟,你讨的这个赏也太……太令姊姊安心。”感动到泪光闪闪,与至亲之人相会,连“本宫”的自称都免了。
“阿姊之前对我是哪里不安心了?”虚心请教。
“阿弟生得这样俊,打小就比女孩儿家还要好看,姊姊就怕一堆不长眼的男子觊觎你,更怕你不爱姑娘爱儿郎。”终于能一吐心底深深的忧虑,长姊不好当啊。“你若真爱儿郎,那咱们宋家就绝后啦!”
“……爹还有两房妾室,两位姨娘共生下两男三女,理应不会绝后。”
“那能一样吗?我就你这个嫡亲弟弟,姊姊就只靠你这一脉!”香帕挥了挥,缓下心气,美颜露笑。“不过现下没事了,知道阿弟中意人家姑娘,还求到皇上那儿,这事准成。那姑娘我上回进宫时见过,性情甚好,沉稳大方,重点是胸脯鼓鼓,腰肢柔韧,臀儿也翘,一看就是个好生养的,阿弟夜夜疼惜、时时浇灌,定能很快让我那未来弟媳怀上……你脸红个啥劲儿?”
“我没有……”
“明明就有。”风情万种的眸子忽地瞠圆,语气有些不稳。“莫非阿弟一直是个‘雏儿’?”一国之母已惊到慌不择字了,“你说,老实说,是不是不晓得在床笫间该如何疼惜人家姑娘?也不知道该如何浇灌,是不是?”
“我知道!当然知道!”恼羞成怒了。
“那你说说看,让我听听看对不对。”
“……”为什么他需要跟皇后长姊说明那种事?
“欸欸,你果然不懂啊!不怕不怕,姊姊立时传两位经验老道的宫中老人好好为你讲解。”
“臣告退!”
被自家皇后长姊认定是“雏儿”的宁安侯爷一反平时的从容沉稳,拔脚就跑满,满面通红。
在赐婚的圣旨颁下之前,定国公本想寻个机会与嫡子私下谈话,但,他没有。
他没事,只是有些小哀伤。
自家孩子有中意的对象、想成亲了,他这个当爹的没被儿子请求提亲,竟只能怔怔看着儿子求别人出手,实在是……欸,什么滋味都不是滋味了。
就说了,帝王居心不良啊,别家的儿子不抢,专抢他宋家的!
在赐婚的圣旨颁下之前,苏练缇内心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
皇帝遭刺杀,锦京内外临时戒严,提督织造的齐连大人当晚便夜访“幻臻坊”将事情说了说,宁安侯驰援救驾因而受伤的消息,苏练缇便是从齐连口中得知的。
她自然是担心宋观尘,不知他伤到哪里,不知他伤得如何,也不知能向谁再仔细打探。
一颗心高悬了两日,根本坐立难安。
就在第三日,她找好了理由,带着为他亲制的衣物,厚着脸皮毅然决然要去敲他宁安侯府大门,可她一脚才踏出“幻臻坊”就被前来宣旨的一行内侍宫人们堵回头。
被下令接旨,“幻臻坊”的前头大厅里跪了满满的人,所有人一头雾水,待那位为首的内侍大人将圣旨逐字喻出,清声脆响,苏练缇瞬间懵透。
赐婚。
又是一场正霖帝的赐婚。
差只差这场赐婚并非她所求。
这一道圣旨来得如此突然,问也不问她的意愿,直接将她指给救驾有功的宁安侯宋观尘。
按旨意,三天后宫里将派人来接她入宫,一是身为宁安侯长姊的皇后娘娘有意与她多亲近多相处,二是接她入宫好生调教,毕竟将来是要接管侯府中馈成为当家主母。
从一介平民跃进权贵圈子,即便宋恒贞不在意苏练缇的出身,甚至颇喜爱她的脾性,一些身为侯府夫人该懂得的进退应对以及人情世故,她仍得尽快教会这个未来弟媳。
只是宋恒贞不知道的是,贵女命妇们该习得的那些事,苏练缇早在上上一世嫁进卓家就彻底学会了,不仅学会,更彻底学以致用,把当时好几房同居的卓府一门管理得妥妥当当。
如今相信,她实是努力过了头,很大原因在于她当时仅生下萱姐儿这个女儿,孩子又面有残损,她想要保住她们母女俩在卓家的地位,想确保萱姐儿能享有卓家嫡女应得的一切,所以在打理府中事务、侍奉长辈上头就显得格外卖力,想让所有人皆看重她、倚仗她……结果却是丑恶如斯。
而这一世她又要再一次嫁进高门吗?
圣旨已下,没有她置喙余地,但,她甘愿如此吗?
内心一遍遍自问,脑海中浮现的是那男人次次夜访她香闺时的模样和姿态——
他窝在一堆形状不一的靠枕和抱枕里,乌丝轻散,美目淡掩,懒洋洋的神情彷佛下一刻就要眠去,自在且安详,让她连呼吸都轻了,直想看着那样的他,看上许久许久……
她想起他那个“已许久未梦”的梦。
他跌进前尘的恶梦中,重生未能抹去那烙印在记忆中的伤,这一世的他剽悍刚毅、机智多谋,却依旧是伤痕累累、受魔爪摧折的那个十二岁小少年,那样的他真真戳得她心窝剧痛,泪水难止。
他说,他只是想有一个伴,深知彼此的伴侣,可以谈心说事,既是夫妻亦是挚友,那些情啊爱的,她不愿碰触,那他也不求。
直到赐婚的圣旨摆在那儿,负责传旨的内侍们离开了,整座“幻臻坊”充斥着众人既惊且喜的叫声、笑声、交谈声,连师弟和师妹都绷不住直冲过来想问个清楚明白,苏练缇则是傻在原地动也不动。
然,再怎么傻怔,她思绪凭本能翻来转去,短短时间已掠过无数片段……
从那一世带着孩子出逃、在五狼山下的客栈与他邂逅,到上一世默默看着他多年,为他缝尸入殓送君一程,再到今生的相识相近相亲,她忽然明白,是她不想放开他,也不可能放得下。辗转重生,一次又一次,他亦是烙印在她记忆中的痕迹,刻在心版上,令她心疼怜惜,曾想过不愿再动情、不愿再落苦海,但不知不觉间,好像已在当中浮沉。
所以当师父花无痕一脸忧心忡忡、私下问她——
“皇上的指婚来得实在蹊跷,你要不愿,为师替你拜访一趟宁安侯问个仔细,看能否有转圜余地?”
她鼓起勇气,“师父……徒儿愿嫁的。”
不晓得该用何种说辞才能令师父安心,她干脆将事实相告,从上上一世如何遇见宋观尘开始讲起,讲到今世的相遇。
她略过几件宋观尘不欲人知的私密,仅以自身视角为主,大致述说完整,就连自己的心境亦都直白说明。
但关于宋观尘时不时夜探丝芝小院一事,倒是被她瞒下来,就怕师父知道了要生宋观尘的气。
欸,她都不知自个儿这般心态,算不算是“女生外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