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观尘缓缓朝她侧首,在月明中望着那张哭得有狼狈的容颜。
她彷佛不晓得自己在哭,那样的哭法没有太多声响,只是眼泪一直涌出,那两丸眸珠像浸润在水中的黑晶石,两道羽睫一眨,上头挂了珍珠泪,亦泛薄光。
她一抽一抽吸着鼻子,额发、鬓发都已泪湿,却冲着他扬唇。
而反观自己,该哭的人好像是他,但是自上一世到这一世,他从不知哭泣滋味,取而代之的是满满复仇之火。
心中一直很空,尤其重生之后,这世上之人即便与他血脉相连,再无谁能知他曾经经历过的那些,他本以为这样很好,好得不能再好,此生的他清白无垢、如玉无瑕,后来才明白过来,一切仅是表象,内在的宋观尘早已烂透。
在至亲面前他得装着,扮演他该有的模样,然,閺暗晦涩的那一面,一直都在,如深不见底的黑渊,在他入梦甚深时,再将他吞噬。
结果他遇到她。
莫名其妙的,遇到了她。
这一次他改成侧卧,目光似两把火炬,将她的手拉至两张面容之间,仍紧紧抓握不放,苏练缇微怔了一下,卧姿亦随他改变,于是两人就变成面对面侧躺,身躯皆微微蜷曲,宛若生长在母体中的双胎,气息贴近,彼此相连。
“侯爷还有心底话想说吗?你说,我都听着。”声音很轻,像一根细羽挠在心间。
他有些面无表情,但神态很认真、专注。
“本侯觉得很脏。”
“什……什么?”她没听懂,眨眨眸,结果泪水又滚落一堆。
他严肃解释,语气仍淡。“经历过那些嗯……不愉快,脸毁了便也作罢,但只要与人距离太近,内心便生出肮脏至极的恶感,若对象是稚童倒还能忍,倘若是成年人,不管男子,皆教本侯厌恶。”
她定住不过一个呼吸,立时反应过来。
“侯爷上一世年近而立一直未婚,原来是这个原因?”一顿,似意会到什么,她本能想抽回手,身子还想往后拉开距离,想让他自在些,但一连串的动作皆未成功,她表情略显无措。“侯爷……”
宋观尘坚决不放手,眉宇间更无半分勉强或隐忍。他嗓声一转沙嗄。“但你不会。对你,本侯不觉得脏,一切是那样清除澄澈,我的、你的,上一世与这一世。”
她接近他,来到他身边,两人从此交集,不管她作何想法,他都已无法放手。
“你今生不愿再动情,不愿再落苦海,那很好,本侯要的也不是那些,我只是……只是想有一个伴,彼此知根知底,可以谈心说事的伴侣,既是夫妻亦是挚友,如此而已……”苏练缇通红的眸中,再度盈满新泪。
实在不行了,她顾不上模样如何,没被他握住的那手抓着单衣白袖就往双颊和鼻下蹭,蹭掉狼藉的泪痕和涕水。
相视良久,她才勉强忍住泪水挤出话来——
“可是我……我没法儿再求、求皇上指婚,我没法儿了……再没有那样的契机了……”她不知自己哪里惹他发笑,但他真的就笑了。
俊颜绽笑,非同小可,瞬间把心思迷茫的她迷得七荤八素。
“无妨,本侯总有法子。”他将她的手拉到胸口,额头小心翼翼触碰她的。“只是你可愿意?”
她被迷惑了,傻乎乎的,但也没有对他松口。
她不晓得他想用什么法子,也不需要他费心神的。
什么都不论,就论两人的身份吧,根本就是天壤之别、天差地远!
上上一世的她任情任性,逮住机会执意嫁进卓府,当时的卓溪然不过就是卓府的大公子,身上未有功名,更未领任何官职,就连个虚职也没有地。
可他宋观尘不仅是定国公府的世子爷,更凭自身功绩受封宁安侯,掌着皇城军司的兵马兼御前行走,他是天子眼中的香饽饽,大红人一枚,绝不是她能高攀的对象……当然,她也没想去攀附,只是这奇诡难解的命中牵扯,一世又过一世,终让她心疼起他。
该如何是好?
谁知,他忽然明了般眨了眨眼,没再逼她,却将俊庞贴靠过来。
她的气息瞬间变得又热又乱,心音都不对劲儿了。
男人贴得很近很近,鼻侧贴着鼻侧,呼吸吐纳静静交缠。
这不是嘴对嘴的亲吻,而是脸贴着脸的亲昵,两股不一样的气味漫进彼此的鼻腔与胸臆间,比唇舌缠绵还要缠绵。
不脏……他嗅到暖且安稳的沉香,甘愿沉醉,就算从此不醒亦无妨。
怜惜……她嗅到男子满怀的清冽梅香,今夜所闻太折人心志,无法抵拒,只能由着他来亲近。
“陪本侯睡会儿吧。”他低哑要求,有些可怜。“我的底细你俱知,最不愿人知的秘密你亦听了去,你明白的,本侯不会对你怎样。”
他的话直戳她的心窝,苏练缇都觉得他是故意的。
故意把伤痕累累的内在揭给她看,故意诱她深入,故意令她欲放难放。
他在向她乞怜,而她又哪里有本事能硬起心肠待他?
心热脸红,她用力推推他。“……要睡上榻去睡,躺在地上要着凉的。”
她看见男人露出有些孩子气又夹杂得意的笑颜。
无妨,本侯总有法子。
宋观尘所求的转折终于出现。
那是一场刺杀行动,发生在一个秋风飒爽、秋阳如金的美好午后。
刺杀对象——当朝天子正霖帝。
事发地点——前往皇家猎场的官道上。
皇家猎场距离锦京若快马加鞭得跑上整整两个时辰,但皇家秋狩,车驾与护卫队伍拖得长长一条,浩浩荡荡的,行进速度不快,预计得到傍晚时分才能陆续抵达。
当然,皇家出游嘛,定有一部分人手已快马赶至目的地,到通场那里先行布置妥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等皇上圣驾抵达。
这一次秋狩,皇后宋恒贞因风寒才刚刚病愈,凤体甚虚,只得遵照医嘱留在宫中休养而未随驾,正霖帝遂仅带着两位正得宠的妃子前往,连近来对马术展露极高天赋的七公主嘉怡亦随父皇出游。
至于皇子们,唯独五皇子殷祺没能随行。
听说几个月前五皇子突然昏倒,全身抽搐不止,还吊眼口吐白沫,把生母赵美人以及贴身服侍的老嬷嬷吓得肝胆俱裂,最后虽救回一命,也张眼醒来了,但变得有些认不得人,且还十分怕生,动不动就把自己缩成一坨瑟瑟发抖,口中念念有词。
赵美人哭哭啼啼求到皇后那儿,再怎么说毕竟是皇子,最后是由宋恒贞出面请旨,令一干御医们联合会诊,只是医治的结果并不乐观,五皇子怕是废了。
话说回来,乘了一上午的车,越坐脑袋瓜越昏昏欲睡,正霖帝午后便弃车从马,还把天真烂漫的嘉怡也抱上马背,父女俩一路说说笑笑,岂知嘉怡说起话清脆甜美,论起事那是引经据典,年纪小小已颇有自个儿的见解,令正霖帝暗暗吃了好几惊,望着嘉怡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五十多名蒙面客就选在此际行刺。
敌人来得太快,前仆后继一波波扑向骑在马背上的皇帝,御林军虽第一时间将正霖帝团团护在中心,未料贼人砸破毒丸放出紫色毒烟,挡在外圈的御林军瞬间倒下一大片。
毒烟仍弥漫四周,刺客应是事先服用了解药,毒烟对他们起不了作用,但御林军这边就惨了,战力一直被削弱中。
大统领范升见情况不对,令余下兵力护着正霖帝的坐骑避到后头小石林中,利用天然地形作出一道屏障,自己则单枪匹马将刺客阻在石林外。
无奈猛虎难敌猴群,武状元出身、一路被提拔到御林军大统领的范升被对方连发的暗器逼落马下,肩背亦中多刀,他被六名刺客纠缠住,其他刺客纷纷扑进小石林中。
这一天,许多人以为一条命就要撂在这儿.再也见不到明日朝阳升起——
范升这么想。
御林军们这么想。
随行伺候的宫女内侍们这么想。
妃嫔皇子们这么想。
甚至连正霖帝也不得不这么想,因为护在他身侧的侍卫越来越少,已不到十五人了。唯有与父皇共乘一骑的嘉怡不这么想。
小小帝姬扬高白里透红的小脸蛋,纤手高指,脆生生大喊——
“父皇,是舅舅!是舅舅啊!”
正霖帝面色苍白闻声望去,就见那从天而降的“飞将军”一身银亮薄甲,胯下雄驹黑得发紫发亮,铁蹄一落便踩碎敌人胸口,再见马背上的他手握银枪一记千军横扫,立时将七、八名刺客逼退。
“舅舅!”嘉怡兴奋到双颊通红。
她最喜欢舅舅了,是除了父皇和母后外,最最喜欢的人儿。
舅舅曾告诉过她,不管她遇上什么样的危险,他都会来救她,她从刚刚就一直想着舅舅,默声祈求,果然愿望就达成了,舅舅没有骗她。
宋观尘侧首冲着眼神明亮的七公主安抚般咧嘴一笑,随即对正霖帝道——
“皇上恕罪,微臣救驾来迟。待微臣扫荡这群贼人,再向皇上请罪!”
宋观尘说话的同时,追在他后头的十名手下已然赶至,战力陡增,将刺客又逼退一大段。
但……心脏稍稍归位的正霖帝觉得五脏六腑又要翻搅起来,因为又见贼人随手砸破药丸,紫色毒烟无边漫开。
正霖帝绝望地以为,前来救驾的宋观尘人马很快就要倒下大半——
结果,并没有。
将皇帝护在中心的十多名御林军侍卫怕毒烟飘来,遂拉着皇帝的坐骑一退再退。
但即使退得远远躲在另一方巨石后,帝王两眼依然炯炯有神,瞬也不瞬看着他的皇城大司马领着众人杀敌。
那银白薄甲的剽悍身影毫无顾忌地没入紫色毒雾中,银枪上的一簇红樱成了最抢眼的一点。
杀声震天,冲将过来又冲将过去,惨叫声不绝于耳,却再不见任何一名刺客近身。
帝王于是明白了——
他,已然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