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艺文化书版集团”编辑部办公室宽敞高雅,完全不见其他小型出版社凌乱拥挤的窘况。约见云霏的是位戴金丝边眼镜的斯文男士,他自称姓沈,是这里的主编。
云霏初见这样豪华的排场阵仗心中已有几分紧张,加上昨晚睡得不好,精神有些涣散,自是格外提醒自己千万不要失态。
她有些讶异主编竟是这么一位年轻男士;就她的经验,这类出版社,特别是出版浪漫小说者几乎清一色是女编辑;而“诗艺”掌编辑指导大旗的竟会是如此一位人物。
精明得太过滑头!说实话,云霏对这位沈传生的第一印象并不好。如同他那套笔挺得过分的灰色西装,漂亮得过分,反而显得怪异。
“叶小姐,幸会幸会!”沈传生有礼地微笑着,极好听的男中声,“您的稿子我们大略看过,编辑部的反应十分不错。”
“喔。”云霓一听即宽了心,忍不住泛出开心的笑容。这是看待处女作特别珍视的心情,深怕所遇非人。
“基本上,您的作品文句优美,章节段落编排可说是恰到好处,情节也很紧凑,很具吸引力,不像是个新手,本公司很欣赏您的写作才华。”
那么意思就是——成功了?云霏忍不住快乐得心跳加速。
“不过呢!”沈传生皱起眉,沉吟起来,类似很扼腕叹息的表情。这句“不过呢”把云霏的心提上了半空中。“就是有点小暇疵。”
“是吗?”她不明白了,“请尽量指教。”
“是这样的,”他假意咳了咳,挥挥手,“叶小姐,您写《天使之舞》算是满深刻的作品,尤其是描写女主角奋斗的心路历程感人尤深,但是就是少了些卖点……”他刻意停住。
“有任何意见请直说无妨。”
“您也知道,言情小说说穿了就是那么回事,要感人嘛!等于吸引读者甘心掏出荷包里的钱购买商品;据我们看,《天使之舞》的内容是很丰富了,但就是少了那么一点大胆激情——叶小姐,我这样直说,你请别介意,写小说就是要反映时代,跟上潮流,我们时常在做市场调查,这半年来的小说市场有种趋势,少女读者们要求更为写实动人的情欲描写,柏拉图式的那一套没人要看了!最好开宗明义就来段刺激一点的——一般我们是要求作者安排在前半部,至少在六、七章里就要描述出来,应观众口味嘛!又可增加作品价值。也有作者在第一章开头就来上一段奇情邂逅;中世纪的淑女与浪于啦!野游的小姐遇上受伤军官;现代一点的,就换作富家小姐撞上黑道分子……题材很多,各凭选择,总之要兼顾市场需求。叶小姐,不知您关于这点的意见怎样?”
云霏心中最初的乐观与好感全然没了。沈传生洋洋自得、洋洋洒洒说上这大篇话,竟是绕着弯“劝”她更“顺应市场加宽尺度”吗?他前头天花乱坠的什么文句优美、编排恰当……只是开场白?为什么不明说他们要求更香艳刺激的东西就好了?简直污辱她的理解力!“这篇小说里也有好几段够分量的情欲描写,都是顺应剧情需要,我自信处理得很自然、很适当。”她笑得有些勉强了。
沈传生不疾不徐地回答:“是,我明白,只是能否再……描写详细一点?再加长篇幅?读者爱看,那就称得上十全十美了!届时我们一定将您的作品作为新年版主力新书,放在广告最显眼的位置,我保证双方一定会维持非常愉快的合作关系,凭我们‘诗艺’的行销网……”
“沈先生,可以冒昧请问您几个问题吗?贵公司目前合约上有多少个小说创作作者?”
“很多,三四十个跑不掉。我们希望培养长期合作的作者,对新进作者的发掘也十分注意。”
“哦?怎么个培养法?”
“举个例来说好了;新进作者往往比较不易掌握题材,有时我们会约十几个作者过来泡茶、聊天,大家在说笑中一起把剧情‘兜’出来,提供他们写作素材。再没灵感的话,就——大搬家嘛,拿几本小说来,拆的拆、拼的拼,加点创意,红皮书蓝皮书就凑成黄皮书了!‘创作’小说嘛,大家一起来,没那么严重。怎么样?叶小姐,有意愿和我们合作吗?您愿意进一步谈的话,我可以保证,本公司的写作待遇十分优厚,绝对是同业中最好的。”
云霏报以浅浅微笑,“还是这样吧,我先把小说稿拿回去修改,等修改完毕,一定尽快跟您联络。”
“那好!真好!能有叶小姐加入阵容,真是本公司的荣幸。”沈传生唤人取来稿子,最后还殷勤有礼地送她下楼。
走出“诗艺”的云霏,活脱像泄了气的皮球。
希望又失望,她真正尝到了挫败沮丧的滋味。
抱着沉甸甸的《天使之舞》,她像对待稚龄宝贝那样紧紧疼惜呵护,不愿它受欺、受丝毫委屈。
真的!她对它有信心,一如对自己。
就像是自己当掌上明珠看的好女儿,有悲惨遭遇不见得代表她不够好,可能是——遇人不淑!
不管怎样,她知道她再也不会来了,云霏仰望着美丽气派的“诗艺文化书版集团”大楼。
光想到他们“兜”小说的手法就令她痛心!她几乎是难受地想:他们把小说、把文字当成什么来看呢?
商品?只是商品吗?那么九十九本的诗艺小说和一本小说有何差别?只是主角名字与情节的略为改动,不变的王子碰上公主、天雷勾动地火的公式喽?
云霏沿路百无聊赖地踢弄石头,心情是前所未有的低落。
老天爷一定在跟她作对,把所有困境全集中在她身上,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那种磨难吗?孙悟空斩妖除魔过一○八关保护唐僧到天竺,只怕她没这份能耐,还没斩尽妖魔,就被摧残得半路夭折了——
梦想幻灭的重大打击,让她原已伤痛的心更加沮丧。
志光的“背叛”在她心中抽痛,她努力着刻意去冷却它。
还有现实生活的压迫!若非暂时有个漫画翻译的工作可糊口,恐伯她带着爱咪早已饿死街头!然而卜杰的声音摧逼,寄人篱下的滋味也不好受……
坐在马路旁仰望,才发现几时晴朗蓝天竟飘起毛毛细雨,雨丝钻进她的领子、颈项、手臂,霎时冷却了她内心的灼热。
我不会轻易被击倒的!她像跟自己发誓般,然后幽幽地叹了口气。
★ ★ ★
一见志光拦在门前守候,云霏十分为难地扭头就走。
志光追了上来。一张憔悴仓皇的脸让人同情,显然这一天一夜对他来说也不好过。
云霏则是见了他就红了眼。
“云霏,不要走!请你听我解释!我对这一切只能说抱歉,请求你原谅,相信我。”
“如果你没做错事,为什么要道歉?”
“我知道你一定在生我的气,介意那天的事情。但我跟小棋的关系绝不是那样,那是一个巧合的误会。”
“误会?”难道她眼见是假?那亲热的一幕全是她的幻觉?“你跟她在一起……真能用误会两字就解释一切?你不用跟我道歉,我说过你是自由的,你有任何权利选择朋友,无须向我解释……”
她心里挣扎得厉害,那种酸得钻心、言不由衷的滋味……她是在吃醋吗?为了那个朱小棋?这阵子来她也一直自问:志光在自己心里究竟占有多大分量?然而昨夜的事件却给了她巨大的激荡,自己竟会那么难受——她在街上整夜晃荡,心如万根针在刺,怀疑是天塌了!天地变色!
难道在不知不觉中,志光对她来说已如此重要?重要到她不曾察觉、也想象不到的地步?真那么在乎吗?那么他呢?他以往的款款情意与昨晚的行为,到底哪个才可信?
她开始惧怕起对他不自觉的依赖。
“小棋昨晚向我坦承对我的感情,我的心你当然是知道的。我对她说明之后,她难过得哭了,然后事情……就发生了。”诚实是最简单的方法,他不愿对云霏有所欺瞒,“不是你所想象的那么不堪,绝不是脚踏两条船;我不是那种人。发生昨晚那种事,我也觉得愧疚!不管怎样,我不会隐瞒自己犯的过错。”
云霏无言。她知道该信他的话,却又矛盾得要命,在两难中拉扯。
“或许说开了也好,我也不用处处紧张、时时装傻演戏。”志光蓄意不提母亲昨晚的一再诘问和劝说;情况已够复杂,不该再让这股阻力让她分心。他松了一口气般,“真的,也好,或许我也该冷却一下和小棋的交往,疏远一些;我是说同事与干兄妹的关系,不用再背负责任而勉强自己了。云霏,你相信我吗?愿意相信我的话了吗?”
云霏默认了心结已解,只是闷闷不乐的那张脸仍旧写着不能真正宽心。
她愣愣地站着,志光一个深挚的吻尝试融化她的担忧,她并没有拒绝。
“云霏,你也是在意我的,不是吗?”
云霏在他男性的热力包围下不由轻喘,“跟你一样呵。”像叹息般轻柔。
这等于更形鼓励他!
志光胸中升起一股热悉的动力,那是针对怀里的身躯,他的心上人、意中人!他的手灵活得出奇,右手悄悄探进她的紧身毛衣,向上攀伸、攀伸……
“不要,志光!”她下意识地抗拒了他,轻推开,“不要,我,不习惯。”
志光强抑下胸膛里的澎湃欲望,温柔地拥住她。这一刻,他感到自己是个十足的男人,怀抱着心爱的女人,感觉是那么幸福,“我知道,你不愿意的事,我绝不会勉强你。云霏,我真的好爱你,相信我。真的!”
★ ★ ★
云霏怎么也想不到再碰见爱纯是见她在大街上舔着双筒冰淇淋。腕上绑了一大束彩色汽球飞荡半空,开心得像个孩子。她不是一个人,身边有个穿牛仔装、背相机,相当俊挺的男孩子。
是爱纯先发现她的,塞了个草莓双球冰淇淋给她,啼哩呼噜叫那个男孩子过来,手臂好自然地勾住他的臂弯。
“安蓝,来见见云霏,我跟你提过好多次了!”她还是笑,“他叫白安蓝,很好玩的名字对不?他爸爸姓白,妈妈姓蓝,他们的爱情风平浪静又安稳,所以他叫做白安蓝。”她乱七八糟地胡说一气,笑倒了,“安蓝,去帮我们买些热狗和汽水来,好不?”她仰头的神情十分温柔。
云霏已有许久未见她这么快乐过,或者说,这么正常;像真正的爱纯,像孩子一样。
白安蓝一走,她忙不迭追问:“纯,报上说你跟魏可风举行了秘密订婚宴,是怎么回事?”
爱纯毫不以为意,“你信啊?我和他的事已经过去了。喂!老实说,你觉得安蓝怎样?”
云霏除了惊叹还是惊叹!果真是桃花惊艳,山水风雨一程复一程,要闲都闲不下来。在凛冽冬风中看爱纯,她的脸庞依然如春光绽放,是无法尽诉的风情;也许各人都有命定,爱纯是宿命的桃花女子,不若自己的静守天地,她生来就注定要浏览一世风景的。
“调调跟你满像,自由派吧?”
“我也这样想。”她不想将情缘归化得那么玄妙奥秘,然而就因一双奇异眼眸寸寸揉进她的世界;一夜间,她的天地全然不一样了,“以前跟他们在一起,都是千折百回,谈感情比作苦工还累!跟安蓝就不一样,顺遂得连我们自己都意外,像水流,像风吹,一切是那么自然。”
云霏记得从前爱纯说过她渴望一个像海洋一般的男人,宽阔、深沉、无限生机与包容,现在她已安于顺风的江流了?“他就是你一直想找的?你找到了吗?”
爱纯洒脱地一耸肩,“不去想那么多,我现在学聪明了,及时行乐,再也不庸人自扰。我今天爱他,就全心全意爱他,缘分是长短又何妨?人生最难得的就是快乐,我很享受目前的状况。”
的确,爱纯现在的样子再好不过了,轻飘飘地,饱满的爱情与欢乐,像要流溢给全世界。爱情的魔力真有这么大吗?云霏不禁佩服起那位白安蓝来。
“对了,一直忘了给你一样东西。”爱纯猛一拍头,从手提袋里掏出一叠表格。“希望没有过期……呵!我的天!今天遇见你一定是老天爷刻意安排,明天就是参赛报名截止日期。喏,你看。”
“这是什么?”她接了过来。
“好东西啊!看就知道了。河艺百代集团办的年度百万小说新人奖是每年最盛大的比赛,值得注意,错过可惜……”
爱纯还说了些什么,却全被汹涌人潮的吵嚷淹没,云霏的视线则被表格中的甄选内容和说明给牢牢吸引住。
“哎,那个人真是!一拍起照象发晕了似的!”爱纯用手挡去光线,望向远方广场上的安蓝,“连买热狗都会开溜!云霏,你坐一下,我去逮他回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