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啊——」
「阿紫,牙痛啊?你这麽叫,要把两旁船里的人吵著了。」
西川锦霞刷上蒙蒙幽灰,天色沉了,临江的悦来客栈点上无数盏灯火,即便身处船内,客栈里未歇的喧嚣声仍清楚可闻。
「我生气嘛。」窦盼紫对著江面连连长啸了好几声,把几只水鸟吓得八方飞散,胸口淤塞感才稍稍获得抒解。「你说,那个臭家伙可不可恨?!」
窦德男当然知道「那个臭家伙」指的是何方神圣,却不明了阿紫和他为什麽一见面就斗?追根究底,是因为两年前那一「摸」吗?!
嗯……她脑子里悠转著,下意识摸了摸被小石子「亲吻」到的地方,整个人平躺下来,两眼定定地瞧著天上的星星。
「别生气啦,关无……呃,那个家伙最後还是把客房让出来给你了呀,而且还吩咐掌柜,把帐记在他头上,咱们这一次算是争赢了呀。」
本来可以睡在温暖柔软的床榻上的,一是她觉得没这个必要;二是她家的阿紫姑娘肯定不屑如此施恩的行径,唉唉……还是船舱的硬木板实在呵,况且,她也不想独自一个睡在客栈里,这可是怠忽职守哩。
闻言,窦盼紫扮出一个鬼脸。
「他是见你出现才放软态度,哼!假惺惺地装大方,我才不希罕!」
窦德男瞄了眼坐在船头的孪生姊姊,抿抿唇,终於问出心底的疑惑。「阿紫,你到底在恼他什麽?」
恼什麽?!
很多呵……他教她气恼的事真要细数,一日夜也说不完。
这两年,她一直想打探师父的去向,不知是否如他所言,真是回到西域地方?
现在她则是想当面询问他老人家,那把青玉刀随他闯荡江湖、贴身不离,为什麽要将随身数十载的成名兵器送给那个臭家伙?
难道,他才是师父最得意的传人吗?
而她四海窦四只是一个黄毛小丫头,难成气候,全是因阿爹盛意拳拳的请托,师父才勉为其难地教她刀法吗?
这问题已困扰了她足足两年。
那个阴险可恨的家伙,休想要她喊他一声「师兄」,说什麽受师父所托,来指点她的刀法?放屁、放屁!鬼才相信!
思绪转到这儿,她小手缓缓抚在胸前,那起伏的曲线带著柔软,没来由地,脸竟热烫了起来。
「阿紫,怎麽不说话?睡著啦?」窦德男轻轻唤著。
「嗄?」她猛地回过神,心跳得好快,「没、没有,我没睡。」连忙深吸了口气,让凉寒的夜风渗进心肺里,顺便醒醒脑子。
「阿男,你头还晕吗?」
皎洁月光下,窦德男轻松的笑声响起。
「哈哈……好奇怪喔,适才还挺难受的,可是看到你和那个人又杠上,注意力转移,还担心你们两人要打得天翻地覆、不可收拾,现在静下心,那股晕眩感倒不见了,只是头上的包包还有点肿哩。」
窦盼紫扬起下巴轻哼。「咱们往後都不走两湖水路,省得又遇上那个讨厌又自大的家伙,同他见一次面,寿命就减三年。」
「呵……云姨不会同意的。出入川、黔、云贵若不走这一段,就得花上双倍的时间,时间就是白花花的银两哩,太划不来啦。」
「哈,你适才还吵著不搭船呢?!」
「唔……」窦德男仰望天际,傻傻笑道:「还不是你造成的,刚才晕得难受咩,会胡言乱语是很正常的,现在清醒了,当然是就事论事。」
窦盼紫心里亦是清楚,走镳想完全避开两湖流域几乎是不可能,唉……就算不踏进他们关家的地盘,也不能保证不会在其他地方碰上他。
「睡吧,咱们明天就到家了。」她声音有些幽然,起身想回篷船里,岸上却传来窸窣的脚步声,有人正朝这儿走来。
来者是个小少年,他对著江岸停泊的船只来回梭巡,一一审视大旗,轻易便认出四海镳局的篷船,然後看见立在船头的紫衫姑娘,他扬声一唤!
「窦四姑娘吗?」
窦盼紫一手支在腰上,并未回应,眉心淡颦。
那小少年接著说:「小的叫关正,给姑娘请安啦。二爷在客栈楼上相候,想请四姑娘和五姑娘过去一聚。」
「咦?」窦德男坐直身躯,好奇地看著关正。「谁是二爷啊?」
「是岳阳五湖镳局的关二少爷,四姑娘和五姑娘适才才和二爷谈过话的。」
谈话?!呵,他说得还真含蓄。
窦盼紫早知道是他,一张俏脸陡地沉下来,没好气地道:「我们累了,想休息,没暇儿理会他。你走吧。」
「呃……咱们也是走镳刚由四川转进两湖,明日便回岳阳。二爷说,难得和两位姑娘在这儿相遇,所以特地吩咐客栈准备几道好菜,还有几坛陈年美酒,希望两位赏光。」关正似乎料到会吃上闭门羹,并不气馁。「他还说,刚才争客房的事是他不对,他想当面跟窦四姑娘赔罪。」
真的假的?赔罪?!英气细浓的眉挑了挑,窦盼紫一脸狐疑。
「礼多必诈。」
关正没有反驳,只是很无辜地微笑著,朝她们姊妹俩深深地打了一个长揖,足见盛意。
「阿紫……」窦德男轻扯她的衣角,也跟著无辜地笑了,「有陈年美酒耶,这不是你的最爱吗?」当然,也是她的最爱,呵呵……
见她不语,再问:「咱们去不去?」
「去就去,谁怕谁啊?」她头一甩,潇洒地跃上江岸。
若不去,岂不教他瞧小了?!
☆ ☆ ☆
「两位姑娘,请进。」
关正带著她们俩上楼,停在一间厢房前,又为她们推开两扇房门,里头淡淡地扑来酒菜香。
窦盼紫前脚刚跨入,一个身影已晃到她面前,中低的嗓音略带笑意。
「我正想……你或者不来了。」
「为什麽不来?听说有人要摆桌合头酒同本姑娘赔罪,那是非来不可了。」
窦盼紫宁下心思,戒备地瞅著关无双,他该是刚沐浴完毕,及肩的黑发随意披散著,发尾仍沾著湿气。
他低低笑著,目光瞟向一旁的窦德男,言语温和。
「唉,要是早些知道那间房是要给五姑娘歇息,我也就不同她争。头仍觉不适吗?需不需要请大夫过来诊治?」
双方人马都在悦来客栈落脚用膳,饭後闲暇,他手下的师傅便和四海的师傅聚在一块儿东聊西扯的,想知道窦四姑娘为什麽硬向店家要一间客房,那还不容易吗?
窦德男单纯地回他一笑,头摇得跟波浪鼓似的。
「我好得很,已经不晕了,呵呵呵……用不著看大夫啦,多谢关心。」
「出门在外本就应该互相照应,更何况『五湖』和『四海』等同一家,更应该相亲相爱。你无缘无故被某人用小石子砸伤头,我自然得关心关心。」讲到「某人」还特别加了重音。
这话听起来好生刺耳,谁跟他等同一家了?!
窦盼紫眉心不自觉地拧起,看著他们两人自在地交谈,完全当她不存在似的,心里竟觉得挺不是滋味,酸酸的,好像有块硬物梗在喉间。
奇怪,为什麽会有这般情绪?她自问,一时间也没法儿弄明白。
窦德男小脸仰望,很认真地解释——
「不是『某人』啦,是阿紫打弹弓时不小心的,而且也不是『无缘无故』,因为水鸟飞来飞去,一会儿停在窦家大旗上歇脚,一会儿又想在我头顶上拉屎,阿紫是想用弹弓打那些水鸟的。」
关无双「喔」了声,目光别有用意地瞥向另一个姑娘。
「还真是无妄之灾。」
窦盼紫此时敏感异常,觉得他话中嘲讽的意味简直浓得快将她呛晕,向前一个大跨步,挡在窦德男面前,胸口因压抑怒气而高低起伏著。
「是啊,阿男头上的伤是我造成的,你要笑便笑,少在那儿扮君子、假好心。还有——」说著,她突然举起双掌按推他的胸膛,「离阿男远一点。」
他被推得往後退了一步,细长的眼眯眯弯著,唇角漾笑,像是把她当成正在闹脾气的三岁孩童。
「阿紫,别这样啦——」窦德男偷偷拉著她的衣角,从她背後探出小脸,冲著关无双打圆场。
「阿紫她不常这样的,可能是今晚没吃饱……你不是摆了一桌子酒菜吗?呵呵,等阿紫肚子饱了、不饿了,脾气也就不会那麽大了。」
「我哪里是肚子饿!我是一见到他就……就……」就一肚子无名火烧上心头,无处宣泄。
她後悔了,觉得根本不该应这个邀请,她和他永远不可能好好地坐下来吃饭喝酒,永远不可能开怀畅谈,也永远不可能自在轻笑,她和他呵,本来就是死对头。
「阿男,我们走。」她拉起妹妹的手立时车转回身,可还未跨出房门,左腕已被他握住——
「干什麽?你放开啦!」她讨厌他手掌的温度,像团火,毫无预警地烫著了她。
「你怕什麽?既来之则安之,窦家四姑娘向来胆大要强,不是吗?」松开她手腕,他大掌往下滑,有意无意地握了她的小手。
掌心贴著掌心的时间其实十分短暂,短到几要感觉不出,但窦盼紫却是浑身一震,心脏「咚咚咚」地撞击著胸骨。
她死命地瞪住他,唇掀了掀,竟找不出话。
「阿紫……」窦德男试探一唤。
窦盼紫深深吸气又长长呼气,把胸口浓浊的气息全吐了出来。
「别理他,我们回船上去。」
「喔……」唉,白来一趟,她的陈年美酒呵。
关无双这次没再阻拦,若有所思地目送她们出去。
就在此刻,外头陡然嘈杂起来,人声鼎沸——
抬眼观望,窗外天际染上橘红色的火光,极不寻常,而空气中混入雾白烟熏,正以极快的速度弥漫,还带著呛鼻的气味……忽而,听见下头有人叫喊——
「著火啦!江上著火啦!」
「是泊船,全烧起来了,帮忙救火呀!」
「老天!动作快,要不全烧起来啦!」
江岸的泊船几乎全是并排相连的,一旦发生火灾,再加上江风助长火势,火舌极易四散窜开,後果不堪设想。
窦盼紫知其轻重,忙冲到窗口往下看,登时心中大骇。
著火的船只正是四海镳局的篷船,插在船头和头尾的窦家大旗烧得正炽,呼呼地随风飞扬,像是巨大的火把一般。
老天!怎麽会这样?!
窦盼紫心思转折,倏地回身,冲口便骂——
「关无双!你好卑鄙!」明亮的双眸就似焚烧的大旗,怒火滔天地瞪住身後的男子。「你这是调虎离山,故意请我和阿男上来,然後再派人烧船……礼多必诈,我早该提防,你这个人简直、简直差劲透顶!」
听到如斯指控,关无双俊脸陡沉。「我没有做。」
「鬼才相信!」她双手握成拳头,隐隐颤抖,心彷佛被人重击,好痛,却不知因何疼痛。
「阿紫,救火要紧!咱们的镳物还在船上呢!」
窦德男的话如当头棒喝,当务之急便是要想办法保住船只和所托的镳物,四海窦家的声誉断不可毁。
至於这笔帐,她谨记於心了。
「走!」窦盼紫大嚷,姊妹两人双双由二楼跃下,疾速地奔向江岸。
岸边风大火也大,人越聚越多,许多船只害怕受到波及,纷纷解缆往江心驱散,幽暗的江面因火光照耀,映成一片艳红。
「赵师傅,别靠过来,快把篷船移向江心!」
窦盼紫冲著前头大声疾呼,四海的篷船就只剩赵师傅守护的那艘安然无事,其馀四艘,船头船尾和篷上的大旗看去就要倒塌,已然摇摇欲坠。
阿爹说过,旗子便是面子,是四海镳局的象徵,更是信誉和荣耀。
四海走镳,不曾有误,在江湖上扬名立万,靠的便是不败的信誉和永远的荣耀,比性命还重要。那些镳物无论如何也要保下,一定、一定要保下!
蓦地,纤细的紫影儿一踩一跃,跳上岌岌可危的船板。
「四姑娘!小心!」
「阿紫,你疯啦!阿紫——」
几名师傅和窦德男正忙著打水扑火,被窦盼紫这突来的举动吓得差些魂飞魄散。
「里头有药材,不能烧著!」
窦盼紫大喝一声,从背後抽出刚刀,熊熊大火中就见她挥刀砍下篷上著火的旗子,力道用得足劲,整团燃烧的大旗连著旗杆飞下,落进江中。
如法炮制,她接著又迅速地砍倒船头和船尾著火的旗子,一艘篷船摇摇晃晃,眼看就要沉没。
「快把货拉上来!快!」四海镳局的师傅们跟著行动,好几个已游进江里,合力拖住船缆,拚命地拉上岸。
此时,窦盼紫已接连砍掉第三艘船的旗子,她一张秀白的脸蛋被火熏得通红,发丝凌乱,擎刀跳跃,俐落地窜到最後燃烧的船只上。
「四海的,咱们人多,帮你们来啦!」一批汉子冲了过来,全扑通、扑通地跳进江里,帮忙拖船。
「哟,是五湖的众位,多谢多谢!」
「谢啥儿呀,应该的!来,一起用力啊,一、二、三,起——」
眼见三艘篷船缓缓地被拖上江岸,危机就快解除,众人的注意力全集中在最後那艘船上。
然而,虽然已是那样的努力,可仍是迟了,头尾和篷上的旗子已经烧毁坍倒,火势蔓延到船身,正无情地吞噬著。
「快下来,篷子要塌了,阿紫!」窦德男抛下装水的木桶,双手圈在嘴边扯嗓大嚷。
可窦盼紫似乎听不见,手中刚刀仍死命地挥砍,但熊熊火源已然散开,看来是到了非弃船不可的地步。
不甘心、不甘心呵!
她一定要保住,阿爹费了多少心血才建立起如此的声望,四海镳局的信誉绝不能就这样断送。
怎能甘心?!
「阿紫!」
窦德男顾不得了,将银枪提在手中,疾跑几步,脚下一蹬,打算跟著跳入著火的船中,身子正扑至半空,背後却感到一股强劲的力道按上左肩,将她整个人往後倒拖。
「哇!谁啦!」冷不防地被推回原地,跌在草上。
一个翻身跃起,窦德男定眼瞧清,见那人已取代自己跃入船中,竟是关无双。
「二爷,火太大,救人甭救货啦!」五湖镳局的手下嚷叫著,语气听不出担忧,彷佛只要有关无双出马,肯定天下太平似的。
「二爷做事还要你教吗?!闭嘴吧你!罗唆。」
「就是,去去去!哪边儿凉快哪边儿去!」
「呜……咱儿只是给点意见嘛,用得著这样轰人吗?」
五湖镳局的汉子们竟斗起嘴来,四海镳局的大夥儿可没这等心思,十来双眼睛全巴巴地望著火船,以及那船上的一男一女。
甫上船,关无双猛地握住窦盼紫的右臂,阻止她再挥刀。
「跟我走!」他沉静地命令。
此处温度极高,火势转烈,他们两人处在火海中,彼此将对方的面容瞧得清清楚楚。
「放开!关无双,你这卑鄙小人,还想怎麽样?!」
情势不容窦盼紫细想,内心断然认定他就是罪魁祸首。她挣扎地要抽回手臂,可是要比力气,她岂有胜算,关无双的大掌扣得好紧,硬是不教她挥刀。
「火太大,你救不了,跟我走!」
「不用你假好心!放开!」
「听话。」语气更沉。
「你、你少支使我,关无双,我恨死你、恨死你了!」
他的表情好生严厉,在火光中显得清峻惨白。
第一次,窦盼紫看到那对细长眼中的情绪,滚滚而起,无丝毫掩饰,他在生气,处於极端的愤怒当中。
猛然之间,他猿臂陡张,紧紧地箍住她的腰肢。
窦盼紫先是一楞,尚未回过神来,整个人竟被他拦腰抱起,「扑通」一响地就被丢进江里。
「哇啊!噗噗噗……」关无双,这个卑鄙之徒!她窦盼紫跟他没完没了!
她想张口大骂,更想挥刀砍人,江水却在同一时间漫入口鼻,呛得她差点不能呼吸,而手中的兵器竟在不意间脱手了,无声无息地沉进江底深处。
她的刚刀啊……心一动,调整气息,踢动双腿,反射性地便要往江中游去,可随即又想起四海的船和镳物,权衡之下,她倒转回身,努力地朝上拨水。
太迟了、太迟了……透过幽幽江水,那橘红的火团烧得如此旺盛,真要付之一炬?所有的心血就要葬送在这里?是吗?是吗?
不、不!
窦盼紫急得一颗心就要跳出嗓口,拚命地往江面游去,她不要阿爹失望,不能让四海蒙羞,那臭男人为什麽使这般下流手段?她恨他,永远、永远不会原谅他!
蓦地,江面传来「轰隆」巨响,夹杂著众人的惊呼,窦盼紫瞧见一座火物翻进江来,还来不及意识,一波又一波的江浪已朝她急涌而来,双臂又酸又麻,渐渐无力抵挡了,而小小身躯在江中随著水流翻滚……翻滚……翻滚……
唔……
为……
为什麽要这麽做?那臭男人……她和他誓不两立……
她恨他、恨他、恨他……
可是……胸口有些空荡,有些失意,有些酸……
又是为了什麽……
模模糊糊的,好多片段闪过窦盼紫的脑海,她虚浮著,整个身子变得好轻好轻,彷佛踩在云端,直到——
一双强而有力的臂膀将她抱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