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夜色郎 第八章
作者:黄苓
  幽谷。别有洞天。

  幽谷。景胜桃源。

  石楼。一幢美丽石楼半隐在幽谷的山壁中。

  石楼。不是幽谷中唯一的建筑。

  石楼。却是幽谷中最壯观的建筑。

  幽谷里,有男有女。

  打扫、擦洗、整理,各司其职的男男女女。

  男男女女,井然有序。

  幽谷里。有人。有这许多人。

  可是幽谷里,却听不到一点笑语声。

  幽谷里。有冷冷的溪流声、有啾啾的鸟呜声,就是没有人声。

  一座没有人声的幽谷,不稀奇。

  可是一座明明有着许多人都没有一点人声的幽谷,却很怪异。

  没有人感到怪异。

  幽谷里没有人会感到怪异。

  因为二十年来的幽谷,就是这么过去的。

  她也是这么过去的。

  她没有在那群男男女女之中。

  她在屋里。

  黑衣女子,在幽谷中最僻远的竹屋里。

  黑衣女子,正在竹屋里的石床上打坐。

  黑衣女子,沉静若石。

  黑衣女子。原本沉静若石。可是又如同最近的几次,她原本沉静无波的心再次被干扰。

  也如同最近的几次,一旦那个影子出现,她再怎么努力地想压下它也没用。

  那个影子,已经像生了根似的在她心底盘踞着不走。

  那个影子。那个少年。

  那个说话时总是在笑着、不说话时也总是在笑着的少年。

  她在想着那个少年,她竟然在想着那个总是在笑着的少年。

  心,又渐渐骚动....黑衣女子突地睁开眼睛。

  一个红衣丫鬟正来到门口。

  她在门外对黑衣女子恭谨地福身。

  「小姐,少爷要见您。」

  ********************************

  男子。俊美、冷傲。

  男子。坐在四周百花齐放的亭子里。

  男子,偏执而又狂热地凝视着站在他眼前的黑衣女子。

  「夜色,你已经回来了!你竟然已经回来了两天,为什么不来找我?我一直在等你....」

  黑衣女子。程夜色。神色平淡。

  「你下令不准任何人打扰。」

  「可是你知道我的命令一向对你是例外的....你明知道我在等你回来,你不该让我等!」男子的语气开始蛮橫了起来。

  程夜色看着他,不语。

  男子的脾气来得快、去得地快。一下子他又恢复了常态。

  他要程夜色坐下。

  「夜色,你出去那么久。我一直在担心你会不会出意外。看样子,你没事。」

  他总算松了一口气。

  他要夜色平安。

  他要他最爱的夜色平安。

  他最爱的夜色。姐姐。

  夜色,是他的姐姐,也是他最爱的女人。

  他,程日光,一直爱着程夜色。

  打从他五岁那一年,她被收养她的姥姥带到他面前、用那双澄澈如水的眼睛看着他的那时候起,他就爱上她了。

  他一直爱着她。

  就算他和她名义土是姐弟,却还是阻止不了他爱她。

  他爱她,他也从不想掩饰。

  姥姥知道,所有人知道,却只有程夜色不知道。

  不....夜色一定是知道的。

  或许她早就知道,可是她却还是不变的程夜色。

  一直是这样。

  夜色对他说话的态度、看他的眼神,一直没把他当少主、弟弟身分以外的人。

  对她来说,程日光,是她要效忠的少主、是她要保护的弟弟,却绝不是她要爱的男人。

  程日光痛恨这一点。

  打从他知道自己爱的是程夜色后,他就开始痛恨他的身分、痛恨他们的关系。

  程夜色,没避开他燃着特别光采的眼睛。

  「我没事。」

  她知道他对她超乎寻常的态度。

  她却情愿不知道。她当作不知道。

  「你找我,还有其它的事吗?」

  「我要听你说说这次出去一路上发生的事、遇到什么人....你没有遇上危险吧?夜色?」

  他等了两个月,等得焦急不安,恨不得能出谷去找她。好不容易她回来了,她却一点也没想到他。

  他该对她怎么办?懲罰她的无心无情吗?

  不!他根本没办法对她狠下心。

  程夜色,古井无波的眼睛迅速闪过一抹异光。

  这一剎的变化。快得连她自己也没察觉,可是程日光却捕捉到了。

  他捕促到了她一向淡淡静静的眸子,竟出现了他从没见过的一丝热度....今他嫉妒的直觉乍起。

  「有事。也都过去了。没什么好说的。」

  「可是你从来没出过谷、没到外面行走过,难道....你不觉得外面的世界很新奇?

  你也没遇到什么特别的人....特别得让你难忘的人?」

  他试探地直视着程夜色。

  这回,她的眼睛里清楚地迸出一抹火花。

  程日光看见了。

  他的脸色突然阴沉下来。

  程夜色没说话。

  「你为什么不说话?是我猜到什么了?」他的眼睛闪出偏执狂般的光。「夜色,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所以我知道你从不说谎,你也不会说谎。你现在说,我要听你说,你是不是遇上了什么人?

  你对他动心了、你喜欢上他了是不是?你说!」

  程夜色的面色一冷。她突然站了起来。

  「这是我的事。」

  「我不准!」他大叫。

  一层急遽湧上来的痛楚使程日光忿怒了。他站起来就要拉住她。

  程夜色倏地退后。

  「少主,别忘了姥姥对你的训诫。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该失去冷静。」

  「去它的训诫!去它的少主!我已经受够了训诫!受够了我的身分!夜色,你明知道我对你....」

  她的迴避,终于使他的怒气与怨气不顾一切地爆发开来了。

  对她的爱与猜忌狠狠地揪痛他的心,他今天一定要让她明白他对她的感情。

  程夜色的身形一下子退出亭子。

  她不能听。

  她知道,只要他一说出口,他们的关系就会立刻失去平衡。

  她不能破坏这个平衡。

  程日光追上来了。

  程日光的武功不亚于她,所以他轻而易举地追上来了。

  程日光发狂地就要抓住她。

  他没抓住。

  他突然停住不动。

  因为有一个人影突然出现。

  因为有一个人影突然出现挡在他和程夜色之间。

  人影,是一名老嫗。是一名鶴发苍苍的老嫗。

  老嫗,虽然駝着背、柱着杖,可是她眼神的锐利、她气势的非凡,还有她刚才那一身灵魅的轻功,足以使人心生敬畏。

  因为她的乍然出现,使得程日光硬生生地住了手。

  因为她的乍然出现,也使得程日光忿狂的神态一转为惊紧。

  「姥姥!」

  「姥....姥姥!」

  程夜色与程日光一前一后地喊出声。

  姥姥。

  金龙门主程霸天的亲娘。金龙门少主程日光的祖母。

  姥姥。尤姥姥。现今金龙门、绝心谷最有资格发号施令的人物。

  当年程霸天一战败、金龙门被围剿,若不是尤姥姥当机立断,带着门中菁英退回他们最后的这一处基地,恐怕金龙门早已在二十年前滅绝,哪何来今日的东山即将再起?

  尤姥姥不仅要报当年武林正派杀她儿子之仇,她更要完成她儿子未完成的霸业;所以她一手儲蓄金龙门的实力,一手培养金龙门的接掌人。

  金龙门复出的时机正在成熟。

  二十年。为了儲备力量、为了复出江湖,他们完全封闭与外界的联系,等待了二十年。

  二十年来,隐身在江湖上的门人和她亲手培植出来的新秀,就是金龙门复出的棋子。

  她不容任何人破坏。

  就连她的孙儿----未来金龙门的接掌人也不行。

  原本她要调教出来的,是能喜怒不形于色,深谋远虑的接掌人,而偏偏程日光太易喜易怒、个性偏浮;更致命的是,他的喜怒全牵系在一个女人的身上。

  程夜色。当年他怜心大发自强盜手中救回来的孤女。

  程夜色。也是她最得意的孙子之一。

  可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程夜色竟会让他如此痴迷。

  刚开始她不以为意。而等到她惊觉日光对夜色孤注一擲的感情后,再想阻止已来不及了。

  可是她还是必须阻止。就算他们没有血缘关系,她还是必须阻止。

  「光儿,你在做什么?」

  尤姥姥一顿龙头柺杖,犀利地看着程日光。

  被姥姥的目光一盯住,程日光就忍不住心慌。

  他怕姥姥。

  他从小就怕姥姥。

  因为她的威严。因为她的严厉。

  「姥姥。我....」瞄了瞄她身后的程夜色,他把心一橫,決定要说出口。

  尤姥姥的眼光一锐。

  「夜色,你替我下去吩咐厨子,弄两样点心上来。」她突然回头对程夜色说。

  她在支开程夜色。

  任何人都看得出她在支开程夜色。

  程日光留恋地看着程夜色。

  程夜色下去了。

  她甚至看也没看程日光一眼。

  尤姥姥直接走到亭子坐下。程日光也只得快步跟上。

  「光儿,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可以直截了当地告诉你答案:不行!」

  她开门见山地不但说出他想说的话,也回答了他。

  「姥姥,您甚至还没让我开口就拒绝了我....」

  程日光明明知道他几乎什么事都瞒不过她那双目光如炬的眼睛,可是他还是忍不住要试。

  尤姥姥那满是皱纹,却只能让人心生尊敬的脸上浮起了洞烛先机的智慧。

  「如果你要说的不是夜色,也好。不过光儿,我现在也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就算我死了,夜色和你的关系也永远不会改变,以后在我面前不准再提起这事。」她用的是決断而让人反駁不了的语气。「别再让儿女私情影响了你的心。我要你从现在起,只专心想着我们要做的事;而你,是我们所有人希望的寄托。清楚了吗?」

  就是这种责任!就是这种压力!

  程日光根本对报仇、对复兴的事没兴趣。

  程日光既痛恨自己的身分,却又无力改变。他想逃避,却又逃避不了。

  从小到大,他就一直被训诫着必须合乎身分该做的事、不该做的事。他已经烦了。

  烦透了。

  他只想挣脱这些,他只想去看看外面的新奇世界。

  他只想与夜色相伴,一起去看看外面的新奇世界。

  可是现在,他却不能想。

  他只能想报仇的事,只能想复兴的事。

  他痛恨这一切。

  只因为他是程霸天的儿子。

  只因为他是程日光。

  ************************************

  银簪。一枝银簪。一枝普通的银簪。

  一枝普通的银簪在程夜色手中。

  银簪。就只是一枝普通的银簪,可是程夜色看着它的眼光却绝不普通。

  程夜色看着它的眼光,就好像它是这世上唯一值得看的东西。

  她丟不掉宫无敌给的这枝银簪。

  只要看到这枝银暂,她的心就会奇异地一暖。

  是因为宫无敌。

  宫无敌的无赖。宫无敌的鬼灵精怪。宫无敌的笑....只要看到银簪。她就完全克制不住地想起宫无敌。

  即使他是宫家人;即使宫家是金龙门的对头,她还是无法不想他。

  她甚至完全隐去他的存在。她甚至在姥姥面前完全隐去他的存在。

  不知道为什么,她下意识隐去宫无敌的人、宫无敌的事。她不去想为什么。

  她只知道,她就是没提。

  「嗡....嗡....」

  一阵轻微的声音在响。

  程夜色抬眼。

  蜜蜂。只是一只蜜蜂。

  只是一只寻常的蜜蜂闯进屋子来。

  程夜色的视线又转回手中的簪子。

  因为那只蜜蜂。

  因为那只蜜蜂在她屋里转了转,最后竟飞来停在簪子上。

  蜜蜂不动了。

  蜜蜂在簪子上伏着不动了。

  轻轻把簪子拿近眼前。程夜色盯着伏在簪子上不动的蜜蜂。

  怎么回事?死了。

  它死了。程夜色发现,突然飞来伏在簪于上的蜜蜂已经死了。

  她微微拧眉。静静地凝视着手中的银簪和蜜蜂。

  ********************************

  鼓声。低沉的鼓声。

  低沉的鼓声突然在谷中大作。

  谷中所有的人,在鼓声响起时,立刻放下手边的事住同一个地方跑。

  时间很短。

  在很短的时间里,石楼前的广场已经聚来了数以百计的男男女女。

  鼓声停止。

  鼓声停止,整个广场鴉雀无声。

  所有人肃穆沉静地看着缓缓从石楼大门走出来的人。

  一名青衣妇人沉着脸走出来。

  「刚才我们抓到一个偷闯进谷的人。现在姥姥对大家的警戒能力很不满意。所以下令从此刻起。要大家加强谷中防守。若一经查到有怠慢者,立刻以门规处置。」

  青衣妇人的命令一传达完毕,所有门人立即下去执行。

  有人偷闯进谷。

  竟有人能在机关层层、戒备重重下偷闯进谷。

  而此刻。那个偷闯进谷的人已经被抓到。

  被抓到石楼的大堂里。

  被抓到姥姥的面前。

  那个人,是个男人。

  是个少年。是个浓眉大眼的少年。

  少年在笑。

  少年不该笑。可是少年却在笑。

  即使身上狼狈得很,少年却也绝不苦着脸。

  少年的笑,又狡黠又灿烂。

  少年的笑,有种要命的吸引力。

  少年,即使在他以前最开心的时候,也没像此刻笑得这么要命过。

  少年的笑,让他眼前的人惊讶了。

  「小子!擅入我绝心谷,你不怕死还笑得出来!?」

  神色一厉,尤姥姥的声音透着煞气。

  「我怕死!我又不是专程来送死的,我当然怕得要死。可是一想起我进来这里以后看到的数不清美丽的花呀、草呀,我觉得简直就像来到一个人间仙境一样,而我长这么大还没看过这么美的人间仙境呢!想一想,我如果能死在这么美的人间仙境里倒也值得,所以我本来怕得要死,现在好像也没那么怕了....」

  彷彿没感受到她明显的杀意,少年感叹似的摇头晃脑着。

  即使阅历无数,尤姥姥竟还是一时看不出这小子真真假假的态度。

  尤姥姥微微眯起了眼。

  「这里确实是人间仙境,你能死在人间仙境确实很值得。不过你要是不说出你是谁?你是怎么闯进来的?闯进这里来的企图?那我就会让你死得很不值得。」她一顿龙杖:「说!」

  所有人的眼睛都看着坐在地上的少年。被绑着的少年。

  她也是。程夜色也是。

  在一看清楚被抓的人是这个少年后。程夜色的眼睛就没离开他身上过。

  她知道他是谁。她当然知道他是谁。

  所以她怔了。她完完全全地怔了。

  怎么会?怎么会是他?

  怎么会闯进这里?怎么会是他闯进这里?

  没想到是在这里、这种情況下再见他,程夜色完完全全地怔了。

  他会死。他会被姥姥处死。

  这个念头突然冲进她的脑子,突然使她一醒。

  她的面色更加苍白。

  宫无敌....她的心,跳得好快。

  她的心,从没跳得这样快过。

  宫无敌看到她了。宫无敌一进来就看到她了。

  可是宫无敌的眼睛却不曾在她身上驻留过。

  程夜色知道宫无敌看到她了。

  程夜色也知道宫无敌故意不看她。

  宫无敌究竟想做什么?

  宫无敌的眼睛还是贼亮。他对尤姥姥露出漂亮得过分的牙齿笑。

  「老婆婆,您要说我是闯进来的未免也太严重了。我只是很不小心、很不湊巧地「走」进来而已。我就在外面东转转、西转转。哪里知道就转进人家的家里来。老婆婆,你们家对待客人的方式还真是特别....」

  尤姥姥不相信他的话。尤姥姥压根儿就不相信他的话。

  绝心谷的入口很隐密。隐密得就算有人对着它瞧半天也绝对瞧下出任何玄机。

  只这一步,绝心谷就维持了二十年的秘密。

  再进一步,入了谷还有十处八转的机关。机关,是三十年前号称天下第一机关手----鬼神机所设计,除了谷里的人,没有人----几乎没有人能在找到隐密的入口后,再闯过十处八转的机关走进绝心谷来。二十年来,这小子是第一人。

  这小子以为他在唱催眠曲吗?

  这小子不但可疑,而且可怕。

  尤姥姥一领首,立刻有两个人将宫无敌从地上架起来。

  尤姥姥缓步走近他身前。

  她站在他面前。气势如千鈞万鼎。

  「没有人可以在我面前说谎。小子,你信不信我有办法让你再也不敢说谎,甚至,开不了口说话?」

  她不是在威胁,她只是在陈述事实。

  宫无敌没被这老太婆的气势压倒。即使这老太婆真的满吓人的。

  他对她撇了撇嘴。而他撇嘴的样子还是像在偷笑。

  「老婆婆,我看你的样子就知道你平常一定不怎么信任人。我说实话,你就非得怀疑我说谎话。我看我得说谎话,你才能相信我说的是实话....」

  尤姥姥倏地眯起眼睛,若有所思地盯着少年一脸的轻挑不驯。

  这小子不是不怕死,就是另有所恃。

  而她并不相信世上有不怕死的人。

  尤其是年轻人。

  那么是什么让他不怕死?

  他凭什么以为他死不了?

  「好,小子!既然你不说真话,那么姥姥我就听你说两句谎话。或者,姥姥我真的比较相信说谎话的人。」

  她突然开口。她突然莫测高深地开口。

  宫无敌笑了。宫无敌狡狡猾猾地笑了。

  「老婆婆总算开窍了。那么我说了。不过我说的是谎话,老婆婆还是不要相信比较好....我说,我刚才所说的一切都是假的。老婆婆你最清楚了,你们这个人间仙境就是把我变成苍蠅。我也飞不进来,那到底我是怎么进来的呢?这当然是有人帮我,我才进得来嘛!老婆婆你说是不是?」

  「胡说!」尤姥姥一声怒斥。

  「对呀、对呀!老婆婆刚才不是说要听我说谎,我当然就是在胡说啦。所以就是那个帮我的人,我也是会胡乱说的。」

  老太婆愈生气,他就愈开心。

  而且他不会掩饰他的开心。

  因为对付一个多疑的老太婆,你必须想笑就笑、想哭就哭。

  尤姥姥很快地沉住气。

  「你可以再说。」

  「真的?唉!你这老婆婆还真是个怪人。你真的喜欢听人说谎啊?好吧,我就让你享受一下听人说谎的乐趣,我继续说下去喽....」他笑出了深深的酒窝:「我到这个山附近玩的时候遇到了一个人,那个人大大的有名,连我也很崇拜他呢!他就问我,愿不愿意帮他做一件事。我当然很乐意。接着他就把我推进一个树洞里,我一掉进树洞后就听到有一个声音叫我怎么做....那个人之前就要我听里面的人的话做,所以后来。我就莫名其妙来到这里了....」

  他大气也不喘一下。他说谎时连大气也不会喘一下。

  「那个人是谁?」尤姥姥的眼神,精锐得足够让胆大的人丧胆。

  宫无敌都还敢笑眯眯地直视着她。

  就这一点,竟不禁让尤姥姥对这小子刮目相看了起来。

  不过即使她对这小子有一丝丝的佩服,她也绝不会表现在脸上。

  这小子的话,简直一派胡言不可信。可是她竟然还是由着他说下去,而且渐渐地被他的胡言乱语吸引。

  「那个人哪,那个人可是个大大大英雄哩!全天下的人没有不认识他的....我这么说,老婆婆还猜不出那个人是谁吗?」

  「哼!英雄!?在我眼里还没有哪个人配称做英雄。我说全是一堆屎还差不多。」

  要不是双手被绑,宫无敌肯定为她这「一堆屎」鼓掌起来。

  「好哇!老婆婆果然高见。可是我还是认为那个人是个大大英雄。」

  尤姥姥瞪了他一眼。

  「少废话!说!」

  「大义庄主孟崇义。」

  尤姥姥的目光一锐。

  「孟崇义?你说要你进来的人是孟崇义!?」

  宫无敌笑嘻嘻地眨眨眼。

  尤姥姥。突然转头向一旁。

  她看向一个人。

  她看向程夜色。

  「你不是说孟崇义已经死了?」

  程夜色的视线似有若无地在宫无敌脸上掠过。

  「是。」她看着姥姥确定地答。

  宫无敌对她挑了一下眉,他在笑。

  程夜色都还是完全不明白他想做什么。

  她只知道她的心一直悬着。一直为他悬着。

  尤姥姥已经又转过去面对那小子。

  「看来你真的不会说谎....」她冷冷地说。

  「哼哼!如果老婆婆也像我一样以为自己活见鬼了。我敢打赌你会吓得连话也说不出来。」这回宫无敌大摇其头。

  尤姥姥的疑心终究被点燃了。

  她用精炯而寒厉的眼神盯着他良久。

  久到宫无敌有些发闷。

  久到程夜色开始心惊。

  终于,尤姥姥开口了。她阴阴冷冷地开口了。

  「小子,我只问你一句。只要你让我看出来你没老实回答,我就立刻劈死你,听懂了吗?」

  宫无敌懂。

  宫无敌不仅懂,而且也猜得出这老太婆要问什么。

  「你刚才说的。究竟是真是假?」

  尤姥姥问这一句。尤姥姥问的果然是这一句。

  宫无敌等的就是她这一句。

  「假的。」宫无敌和她冷硬的眼睛对望。他眨了一下眼。「有一句是假的....」

  「哪一句?」

  「其实我不是到这山里来玩....」他霎时皱下了脸,哀声叹气了起来:「我是来找心爱的人。

  她丟下我跑走,我就东游游、西漾漾地走到这里来。唉!谁知道....」

  「够了!」尤姥姥喝声阻止了他的长吁短叹。她的老脸上出现深沉的思虑。

  这小子的话虽非全然可信,不过孟崇义的事她也一直有疑心。

  孟崇义死得太可疑。

  她比谁都清楚夜色不是杀他的兇手。

  这小子真见过死而复生的孟崇义?

  莫非,真是孟崇义在搞鬼?

  如果不是,那么这小子为何要提出孟崇义?

  二十年前,孟崇义就是金龙门一员最得力的大将,不过同时也是心机最深沉的一个。

  他很忠心。

  他是很忠心。不过他对自己更忠心。

  早在二十年前,她就看出了这一点。

  她的眼睛看着面前又恢复了嘻皮笑脸的浑小子。

  突然,她怀疑起这小子的来历:「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宫无敌。」他的眼睛明亮得像烧着的火种。

  「宫....」尤姥姥敏锐地眯起眼。「江南宫家跟你有没有关系?」

  「我是来自江南,不过老婆婆,江南那么大,难道只有一家姓宫吗?」

  「是不止一家姓宫,不过十大门派中却只有一家是姓宫的....」

  尤姥姥的眼神很吓人。尤姥姥的眼神凌厉得很吓人。

  不过宫无敌长这么大。又不是第一次看到会吓人的老太婆。

  嘖!他家那老祖宗就比她还喜欢吓人咧!

  「喔!老婆婆说的就是十大门派之一的宫家....呵呵!好巧喔!那正是我家耶....」

  他不怕死地洩出底细。

  他不怕死的洩出底细后,一根龙杖也倏地向他身上的死穴击去。

  「慢着....」

  「姥姥!别杀他!」

  宫无敌还好整以暇的声音和另一个低急的女声同时响起。

  一道人影突然闪出。一道人影突然闪出护在宫无敌身前。

  人影,是个黑衣女子。

  黑衣女子,是程夜色。

  程夜色的出现,让所有人惊骇了。

  尤其是宫无敌。尤其是尤姥姥。

  「老婆婆!想不到你们这里还有人捨不得我被打死呢!....不过你干嘛下手么快。

  我话都还没说完哩!」

  宫无敌的目的是揪出那只老狐狸,可不是牵连他心爱的女人。

  他没想到程夜色会不顾危险地出手要救他。

  他没想到程夜色会出手这么快。

  宫无敌又激动又感动。

  他恨不得上前狠狠地、用力地抱住她。

  可是不行。

  现在可不是能做这事的好时刻。

  现在最要紧的,是把他心爱的夜色拉离老太婆的魔掌。

  尤姥姥的注意力,却已经放在程夜色身上。

  她利箭般的目光直射向程夜色。

  「你,竟然阻止我杀这个小子。说!你是不是认识他!?」

  「喂!我可不认识这姑娘....」

  「是。」

  宫无敌的否认和程夜色的承认同时响起。

  尤姥姥此时的脸色拧恶得像鬼。

  「你竟然敢为这姓宫的小子反抗我,可见你不但认识他,而且还喜欢上他了。是不是?难不成这小子是为你而来?难不成你就是那个帮这小子闯进谷来的人?说!」

  她重重地一顿手中龙杖。

  心痛、心疑、心惊,几乎要动摇她向来无可摧毀的镇静。

  程夜色,她一手拉拔长大的娃子。

  尽管对她的严格要求不下于自己亲生的孙儿。可是对她的疼爱却也不比任何人少。

  她会为了一个小子背叛她?尤其这小子还是仇家之后....程夜色的眼神坚定冷静得让尤姥姥大皱其眉。

  「外人擅闯进谷只有死,我不会让他这么做。」

  「不是你?难道他真的是受孟崇义的帮助进来的....不过照他这么说来,我们谷里还有一个奸细....或者,孟崇义已经跟十大门派连成一气,而这个小子就是证据?」

  尤姥姥的脑筋转得飞快。

  她的视线在程夜色与宫无敌之间来回看过。

  「小子,如果你不想现在就死在我的龙头柺下,就马上给我一五一十地招出所有事。你是不是清楚孟崇义在玩什么把戏?是不是孟崇义派你混进来的?快说!」

  程夜色依然直挺挺地站在宫无敌身前。

  宫无敌现在想不牵连她都不行了。

  啊!夜色....「反正我说不说你都要打死我,干脆我们来个条件交换如何?」

  宫无敌的字典里可没有「绝望」这两个字眼。

  「你只有两个选择:现在死、关进牢里慢慢等死。」尤姥姥冷酷地拒绝他的耍赖。

  只要有可能危害到金龙门,就算是一点小事,她也不容许。

  「没有更好的选择吗?」

  「没有。」

  「奇怪,你怎么一直对孟庄主的事耿耿于怀?难不成他跟你有什么不清不楚的关系....」

  宫无敌的脸上泛起了笑。泛起了不怀好意的笑。

  尤姥姥二话不说便举起了龙头柺。

  程夜色的神色一紧,而宫无敌则彷彿真怕了似的缩了缩肩。

  「好吧好吧,算我怕了你了。不过你要我说,我也只能回答你----不知道。」

  「不知道!?」

  「孟庄主跟江湖上所有人都关系良好。他突然被杀死的消息还惊动了整个江湖。每个人都当他真死了,连我也是。谁知道他会突然活生生地出现在我面前....老实说,我哪算得出这位大英雄在搞什么把戏?也许....他是想吓吓大家,给大家一个惊喜也说不一定....」最后,宫无敌还装出正经八百的神情提出他聪明的结论。

  尤姥姥定定看着他。她在估量这小子的话有多少真实性。

  这小子,滑溜得像泥鰍。

  这滑溜得像泥鰍的小子,竟然就是宫家的人。

  她承认。她不能不佩服这小子面对她的勇气、闯进这里的勇气。

  只是很可惜她不能让他活着走出这里。

  尤姥姥的杀机已起。

  程夜色看出来了。

  她突然跪下。她突然朝尤姥姥跪下。

  所有人一阵错愕。

  「夜色....」宫无敌知道她要做什么了。

  如果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他就不是宫无敌了。他就不是喜欢她喜欢得要命的宫无敌了。

  「姥姥,我只求你这件事....」

  程夜色看着尤姥姥。程夜色用一双湛射奇异光采的眼眸看着尤姥姥。

  「你要我放过他?」尤姥姥一字一顿清楚地、冷厉地说。

  她从没见过这种光采出现在这孩子眼中。

  这孩子的眼中总是冷静冷然,总是无欲无求。

  而今,为了这小子,这孩子竟然燃起了像一个女人喜欢一个男人才有的光采。

  为了这小子,这孩子竟然开口求她....尤姥姥只觉又悲伤又忿怒。

  「是。夜色求姥姥放过他。」

  程夜色毫不迟疑。为了救宫无敌,程夜色毫不迟疑。

  「夜色,你是我门中人,你比谁都清楚背叛我门的下场....」尤姥姥低头看着她,不露感情地说:「你知不知道你要我放了他,就等于背叛师门?夜色。念在你一直对我门忠心耿耿,我给你一次机会收回你说的话。」

  程夜色望向她的眸光里有着淡淡伤悲的复杂情绪,可是她开口,声音却是清晰而坚定。

  「姥姥,别杀他。」

  尤姥姥一股气上心来,她举起手几乎就要一掌劈下....程夜色静静地闭上眼睛。

  而宫无敌立刻就要冲上前....那一掌没打下。尤姥姥那一掌没打下。

  她突然收回掌,同时转过身,冷冷地下了一道命令。

  「把他们两个都给我关进地牢,不准让他们吃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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