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鹤园,主堂。
谢母端坐着受了儿子、媳妇和孙子的礼,并不理会玲珑和青黛。
等一套礼仪完毕,谢雍在谢母对面坐下,原宜之则坐在了他的下首,谢昭被奶娘抱着坐在了谢母的下首。
玲珑和青黛自然站在原宜之的身后伺候。
谢母见这副阵仗,有些疑惑地看向自家儿子,问:“雍儿,人到这么齐,有事?”
一般情况下,小妾是没有资格面见婆婆的。
谢雍点了点头,道:“明日我就要回衙办公了,如今国事繁重,臣子们无不鞠躬尽瘁,我一旦忙起来怕也没什么心思再分管家事,不如今日都料理清楚,定下章程。”
谢母微微浑浊的双眼快速眨了几下,才哼了一声,道:“你有什么打算,直说吧。”
初冬清晨带着丝丝冷冽气息的光洒落在谢雍的身上,烘托着他年轻俊美的容颜,以及身为官场上位者独有的严峻,这让谢母看得有点眼花,觉得面前的儿子陌生得厉害。
儿子一日日一年年成长,已经不再是那个对她唯命是从的小不点了。
“娘,您为儿子辛苦操劳了大半辈子,现在上了年纪该享受一下清福了,家庭琐事一团乱麻,管理起来劳心劳神,以后就交给宜之管理吧。”谢雍淡淡地道。
谢母没有吭声。
她知道权力迟早得交出去,只是没想到原宜之会如此迫不及待地就要夺她老婆子的权,而且自己儿子居然还完全听她摆布。
但是谢母也不能当场发作,现在谢雍的官越升越高,人情礼往是内宅主妇的重头戏,谢母毕竟出身乡下地方,见识浅薄,她做不好这种事。而以前不管是丁锦绣,还是现在的原宜之,因为出身的缘故,显然都比她更适宜做谢府的当家主母。
“娘?”谢雍稍稍提高了声音。
“知道了,知道了,一会子和你媳妇交接就是了。但愿她能管得好,出了岔子我可不依。”谢母皱紧满是皱纹的眉头,不悦地说道。
“咱们家的情况略有不同,因为还牵涉到锦绣还留下来的嫁妆,所以这次就好好的清理一下吧。”谢雍貌似轻描淡写地一句,却让玲珑和青黛都眉眼一跳。
谢雍继续道:“等会儿把家里的帐簿都拿来,与库存对一对;把锦绣的嫁妆清单也和实物对一对,锦绣的嫁妆按照她的遗嘱,暂时封存起来,以后等昭儿长大了给他用。”
按照当时的法律条文,女子的嫁妆归属她个人,第一顺位继承人是她的亲生子女;如果她没有亲生子女,嫁妆则一般返回娘家,由娘家的爹娘或者兄弟、侄子等具有直系血缘关系者继承,婆家是无权使用的,除非该女子特意留遗嘱赠予夫家,这样做一般是为了自己过身后能够得到供奉,逢年过节得到一柱香和纸钱。
丁锦绣当年出嫁时,丁家还如日中天,丁锦绣的陪嫁自然极为丰厚,因为她有儿子,她过身后,嫁妆自然毫无疑问地由谢昭继承。
但是,谢昭目前还小,他管理不了自己丰厚的财产,那么他的财产监管人就必须要很可靠,不然恐怕谢昭还没长大,他的财产都要变没了。
丁家是最想要监管这一大笔财产的,但是丁锦绣并不信任自己的兄弟,她遗嘱中把嫁妆托付给了丈夫监管,并请了官府中人列了嫁妆清单存证。
谢母也想管,她例不是想侵吞儿媳妇的嫁妆,而是担心新媳妇原宜之会侵吞属于自己孙子的财产中饱私囊。
青黛也蠢蠢欲动,她曾经是丁锦绣的贴身大丫鬟,对丁锦绣的嫁妆有多么丰厚最清楚不过,而且她再也不能生育,如果帮助谢昭管理好财产,以后或许也能得到谢昭的奉养。当然,她这只是痴心妄想,谢昭的事无论如何还轮不到她一个由婢女升为小妾的人来插手。
“锦绣的嫁妆按照清单清好封库,钥匙就交给娘保管。”谢雍微微向着谢母歪了一下头,询问道。
“好。”谢母点头,道:“昭儿还小,等他大了,懂事了,就交给他。”
谢母说着,似有若无地扫了原宜之一眼。
原宜之端坐着,表情端庄和煦,谢雍的处理她很满意,丁锦绣的嫁妆她半点也不想沾手。丁家的嫁妆再丰厚,和原府几百年世家积攒的巨富完全无法相提并论,更何况,就算原府贫寒,原宜之也不希罕这不属于自己的财产。
“至于昭儿,既然家里已经有了主母,就该由主母教养,让他搬到清越园住吧,日常起居就由宜之照管。”谢雍继续道。
“不行!”谢雍此话一出口,谢母立刻断然拒绝。
原宜之也皱了皱眉,说实在话,她也不想亲自抚育谢昭,并非她容不下前妻遗留下的儿子,而是继母真的太难当,谢母太难缠,谢昭的身体明显又虚弱,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恐怕罪责都会归咎到她头上,她到最后出力还不讨好,何必呢?
她也没那个心思去扮演慈母,面善心恶的事她不屑做,面善心善却被人欺她也不认,大家维持着礼仪,适度的距离,不冷不淡、平安无事过下去才是最好的。
“昭儿自幼跟随我长大,怕离开我不习惯。”谢母平息了一下怒气,努力维持着冷静道:“而且咱家的子嗣不旺,新妇最重要的是养好身子,早早怀孕生子才是正经,教养昭儿的事就不必劳烦她了。”
谢雍却意外坚持,“昭儿养在清越园里,我也方便经常考较他的功课,男孩子距离父亲太远总是不妥,养成一身的女气就很麻烦了,现在昭儿就明显懦弱,不够大气。”
谢母气结,狠狠地瞪了原宜之一眼。
原宜之却文风不动。
说到底,谢雍才是一家之主,无论是谢母,还是原宜之,都无法改变他决定了的事情。
原宜之嫁进谢府后的第一次家务事,就被谢雍这样感觉利落地处理完毕。
谢雍与原宜之回到清越园,夫妻俩一起进了位于主院西厢房的内书房,丫鬟奉上茶水之后退了出去,两人要谈谈心了。
原宜之的手托着细瓷荷叶茶杯,微微皱着眉头,想着怎么婉拒谢昭的事。
谢雍却抢在她说话前,从书架下面的橱子里取出一个金铜匣子放在了书案上,匣子上面并没有什么繁复的花纹,造型也是筒单的长方形,只是看起来古朴厚实,也颇为沉重,匣子上面的锁头也很结实。
谢雍用随身携带的一把小钥匙打开铜匣,招手让原宜之过来。
原宜之起身走过去,见里面是各种契约书,以及厚厚一叠龙头银票,银票皆是万两一张的大面额,粗略估计应该有五、六十张。
契约书则是各种田亩的田契,以及宅院、别院的地契,还有一些店铺的房契等。
原宜之粗略估算了一下,单是这一匣子也能价值上百万两身家了。谢雍当年一贫如洗,如今做官十年,就能积累下如此巨富?
看来也是个贪官喔。
发现妻子的目光有点异样,谢雍面色平静地道:“在官场上,清廉除了能给自己换来好名声外,反而很难将真正的大事做好,因为人性俱贪,你不贪,你就阻挡了你的上级、下属发财的路,上不通下不达,结果就是一事无成。不过,你夫君这些也不算太贪,都是历年来积攒下的例银。”
所谓官场上的例银,就是逢年过节,以及过寿等时节同僚以及下属赠送的。
原宜之有点不信,问:“会有这么多?”
她虽然不了解男人的世界,更不清楚官场潜规则,但是她并非不懂民生疾苦,嫡母郑氏在她十五岁后,就让她跟着学习管家理事,对于由内宅主导的人情往来她是知道的,除非是非常要紧的关系,节日送礼不会超过千两,这都已经算破费,一般顶多就是百两、几百两而已。
给贵人们送礼,就更讲究,可能一个砚台或一个花瓶就价值几万两,甚至十几万两,或者一块玉佩也要几千上万两,但是这都是送的实物,而不会赤裸裸的送真金白银。
大面额送金银的,一般还真的就是贿赂,许多求原府办事的,往往就会送金条、银票。
谢雍略有深意地着了原宜之一眼,道:“怎么说你夫君如今也是皇帝身边的红人,这点身家不为过吧?”
谢雍如今已经官至户部左侍郎,正三品大员。户部掌管全国的疆土、田地、户籍、赋税、俸饷及一切财政事宜,油水之丰堪称六部之首。
而且谢雍还兼任翰林院侍读学士,侍读学士伺候在御驾之前,相当于皇帝的私人参赞,品级不高,话语权却很重。
官场中多的是眼睛雪亮的老油条,他们自然看得出皇帝对谢雍的器重,在六部历练,又有翰林院的出身,这明显是在培养内阁宰相啊,所以绝大部分人部是巴结着谢雍的,送他的礼也就额外重。趁他还未真正崛起时讨好,明显要比等他真当了宰相再巴结有情面吧?
官场中人都精明着呢,人人都会算帐,不会白投资的。
只能说,原宜之还不清楚她的夫君到底有多么贵重,她只是按照常理来推测,才觉得不妥。而实际上,谢雍已经谢绝了绝大部分的贿赂,真的绝大部分只是收了‘例银’,否则他的身家还要翻上几倍。
谢雍的为官之道是不曲不直,为了做成事,他可以与贪婪小人虚与委蛇,也可以与顽固直臣据理力争,所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原宜之偷偷瞥了谢雍一眼,见他的俊眉拢起,凤目森然,貌似不悦,她赶紧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担心……”
“不用担心,我不会当个贪婪致死的糊涂官,就算为了家人,我也不会做傻事。”谢雍见她一脸担忧,心情瞬间好了许多。
原宜之点头,“为妻相信夫君。”
谢雍握了握她的手,“只有我们二人,你我相称就好。”
原宜之抬头看看他,灿然一笑。“好。”
“这些算是我这些年积攒下来的私房钱,以后也归你管。”谢雍将铜匣子重新锁上,将钥匙交到原宜之的手里。
原宜之有点迟疑,问:“这?”
原宜之万没想到刚嫁入谢府,谢雍就把他的小金库悉数交给了自己,她该受宠若惊吗?
“夫君,这……妥当吗?”
谢雍在靠背大椅上坐下,姿势端肃,似乎天生就有一种掌握全局的气势,道:“怎么不妥?你我夫妻一体,自然要彼此坦诚。”
原宜之立刻道:“那我的嫁妆也给你用。”
谢雍失笑,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手心,道:“小傻瓜,为夫还用得着花你的钱?你既然嫁了我,就是要跟着我享福的。”
原宜之心虚地咧嘴傻笑,小声都囔:“我怎么觉得我命太好了?该不是做梦的吧?”
她忍不住偷偷掐了自己大腿一把,结果疼得暗中咬牙,却没发现她的另人正好笑地盯着她。
谢雍见她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心情越发好,道:“你可以把这部分收入暗中立帐,不必让别人知道,这是你我夫妻的秘密财产。”
原宜之乖乖点头,同时偷偷地想,果然儿子不可靠哇,真的娶了媳妇忘了娘,以后她生了儿子会不会长大也这样?那她会不会像婆婆一样伤心难过呢?
“又胡思乱想什么呢?这些钱来路毕竟不太光明正大,每笔收入都是要记录请楚的,有些人情不必还,有的则必须还,以后的收入也依此记录。而你只有弄清楚了我与外界的真正来往,包括是否涉及金钱等,才能与他们的夫人交际时摆出合适的姿态,拟定合适的回礼,不会得罪人。”
原宜之还是乖乖点头。以前她觉得嫡母郑氏就已经很厉害了,现在才知道郑氏其实也被父亲限制了许多。
相比之下,她似乎比嫡母更幸运一些?
虽然这份幸福来得太过突然,让她一直觉得如梦如幻,一直不踏实,但是谢雍的眼神写满了‘敢不相信我试试’之意,她也不敢不相信了。
“把匣子收好。”
“喔。”原宜之赶紧抱起铜匣子。
“好了,你先回屋吧,我还要处理点公务,明天就要回衙门办公了。”谢雍微笑道。
“喔,好。”原宜之抱着匣子,乖乖地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