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梦中醒来,他坐起身,大口大口地喘气。
仿佛还能感受梦中那被抛舍的惊慌痛楚,那人的绝望忧伤,丝丝缕缕流进心房,椎痛了心。
为你,青丝成雪也不怨不悔,你呢?
为你,愿受九世孤寂,只盼聚首,你又在哪儿?
为你,奈何桥上千年盼,盼尽千年风霜,你何忍负我?
字字控诉,声声怨怼,他说——我不要你了。
再也不愿为他盼、为他痴、为他狂。
不是、不是的……
他心慌地想解释,想挽留,却不知该对谁说。
茫茫黄泉路,伊人已杳。
他痛得无法喘息,只能无助地、哑声嘶喊——
“小五?”
几乎是在同时,房门被推开,一、二、三、四,四道身影接连而入,最前头的那个,将他抱起,圈在怀中。
“不哭了、不哭了,哥在这儿,小五乖。”
他哭了吗?
稍稍回复神识,他怔怔然仰首,望进一张张他熟悉的关切脸容。
大哥、二哥、三哥、四哥。
稳下情绪,他伸手轻推,离开兄长的怀抱,摇了摇头。
他没事,只是每回梦上那个人,总免不了心痛。
严君临伸掌,拂拭他一脸的泪痕。
“梦见什么?能让你哭成这样,爸妈?”
他沉默着,只是摇头。
“还是,你希望大哥怎么做?”
不可能的……
他垂眸。这件事,他必须自己来,虽然不知道会用去多久的时间,但他得亲自找到那个人,那个……系住他一生悲喜的人。
严君临垂眸定定审视他。
明明才七岁的孩子,那过于木然空寂的脸容,完全没有一个七岁孩童该有的纯稚天真。
“小五,我希望你知道,哥哥们对你没有什么要求,唯一要求的,是你得让自己快乐。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会尽全力帮你达成,你懂吗?”
他仰眸,轻点了一下头。
严君离再度睡下后,严君临领着兄弟们退出房外。
下了楼,确定他们的谈话声不会惊扰到小弟后,严君威首先按捺不住:“老大,我看这样不是办法,小弟三天两头地作恶梦,看他哭成这样,我都快心疼死了。”
“不然你还有什么高见?”
他们中、西医和民俗疗法都让君离去试过了,就是没用。
上个月,无计可施之下,还听了三弟的馊主意,求助于私人宫庙,想来都觉荒谬至极。
看出兄长的不爽,严君威连忙为自己辩解:“我也是无意间听老一辈在说,小孩子如果受到惊吓,半夜有时候会作恶梦什么的,带他去收收惊就好了……”
谁知道惊没收成,反而遇上神棍,说什么那是前世孽缘,被君离辜负的女子来索命,扰他夜不能眠,得替那女鬼办啥法会、引渡亡灵之类的。
光听就很唬烂。
严君临气的倒不是被骗钱,如果花钱真能消灾,他眼也不会眨一下,他只是想到小五被折腾得又倦又累的模样,一把火又冒上来。
这孩子从小就乖巧温顺,知道兄长担心他,从不抗拒他们的安排,明知那有多荒诞无稽。
“我们都知道,君离身边不可能有什么鬼魅纠缠。”严君颐一句,令客厅瞬间沉默下来。
这孩子来历不寻常,单单是那双沉静眼眸,哪是七岁孩童会有的?这些他们都心知肚明。
君离,是严家的救赎。
七年前,父亲生意失利又替人作保,莫名背上一屁股债,每天都有不同的人上门追债,每天都在追着支票的兑现日焦头烂额,那时候一整个家都罩在愁云惨雾中,灰暗得至今连回想都心惊。
严君临的父亲告诉他,最糟糕的时候,甚至有过轻生的念头。
就在几乎撑不下去的时候,母亲怀孕了。
这让父母有如当头棒喝,瞬间清醒过来,问着自己:我在想什么?!一个生命的形成,如此神圣、如此珍贵,而我们遇到挫折,还不到最绝望的境地,就想着轻贱自己的性命?!
母亲怀君离的时候,最小的君颐都已经十岁,已届中年的父亲,再一次感受到许多年前那种当父亲的微妙喜悦,并且燃起年少时那股久违的热血冲劲,觉得自己有那个使命让自己的孩子生长在安稳的环境里。
反正,最初也是从什么都没有,拚搏到有这间小小的成衣工厂,了不起就是再重来一次而已。
也不知是运由心转还是什么的,自从母亲怀了君离以后,家里运势明显好了起来,订单一张一张接不完,与债权人也顺利协商,按月计息地摊还债务。
母亲怀孕八个月的时候,有一天夜里,作了好清楚的梦,清楚到醒来后,都还记得那古色古香的江南庭园、以及暖暖日阳照进书轩的光影角度,埋首在古木桌前的稚童,很认真地、一笔一划写着什么。
母亲好奇地想走上前去看,木格子窗吹来一道风,将宣纸吹落她脚边,她拾起一看,上头方方正正地写满同一个名字——
严君离。
一直到君离满周岁时,他们家的债务完全偿清,且开始累积财富。
母亲总告诉他们,每一个生命的到来都有其道理,而君离的到来——像是一道曙光,照进当时处在绝望谷底的严家,如果不是这一条来得及时的小生命,让他们看见希望,难说他们家还有没有今天。
从母亲怀孕,而严家由负债、到今天累积惊人的财富,母亲总说,这孩子是严家的福星,是他们最珍爱的宝贝。
直到去年,父母相继过世时,都还殷殷叮咛着,一辈子都要好好疼惜、守护这个弟弟。
不必父母交代,他们也早下定决心,要用全部的力量保护他们最心爱的小弟。相信每个兄弟心里,都有共同的使命与信念。
不是因为君离究竟能不能为严家带来好运,而是这个孩子本身让人忍不住疼进了心坎底,让他们感受到人性最纯粹的温暖与美好,触动心房最柔软的那一块角落。
上个月,严君玺带小五去巡店面,在店里撞上了一个奇怪的女人。她穿着白衣、下半身搭配着长及脚踝的湖水绿长裙,一头黑发长及腰臀,揉合了一股既古典又现代的矛盾感。
那女人低头瞧了一眼君离,露出一抹玩味的笑,蹲身问:“跷家啊?”
谁跷家?他的家人在你眼前好吗?
这个世界是怎么了!当着家人的面就敢嚣张地诱拐孩童!
严君玺本不想理这个自来熟的奇怪女人,拉了小弟便要走人,谁知小五动也不动,认真地凝目与她对望。
“好吧,我懂了,祝你好运。”
小五明明什么也没说,女人就自行起身,离开前对严君玺说:“他要什么,就成全他,别阻拦,否则就枉费他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来这一遭,连仙籍都不要了。”
“……”这女人在说什么神话?
“还有,他没有任何毛病,一般邪秽之物也近不了他的身,他只是内心藏了太深的执念,等找到他要的就没事了,不必大惊小怪。”
女人走前,小五拉了拉她裙摆,打开背包,送出那本他最爱的全球限量版精装书籍。
“……那怎么好意思,我忙着找主子,上次借的都逾期还没归还耶!”
说归说,还不是收得挺顺手。她到底知不知道她收下的那本,是去年拍卖会,大哥以六位数的金额标下来送小五的?她好意思!
不过这至少可以肯定,小五应该满喜欢这个女人的,不然不会那么大方送出他最喜欢的书。
小五一般而言不会有太多的情绪外显,对家人以外的人并不热衷、也不会太关注,所以这件事被严君玺列为奇闻之一,回到家就立刻与家人分享了。
“大哥,你相信那女人说的话?”
不然,刚刚不会问小五,他要什么。
“你们不觉得,小五和一般小孩子真的——不太一样?”严君临挑了个婉转的说词。
这点其实每个人心里也都有数,只是谁也没真正说出口。
父母刚去世那年,他们忙得焦头烂额,公司的事全落到严君临身上,那时他本欲出国去谈品牌代理权的合约,向来乖巧的小五也不知怎地,突然反常地缠闹不休。
他误了班机,本想等安抚了小五,晚些再候补机位,谁知身体一向很好的小五,当晚莫名地发起高烧,他走不开,也不放心走,顾了小弟一天一夜,便听新闻传出当地发生暴动的消息,他当时若去了,此刻八成困在那里吉凶难料。
这是巧合还是其他,没人说得准,那女人的话……或许真有几分可信度。
小五执着的,究竟是什么?只要他肯说,真的,只要他肯开口告诉他们,就是倾家荡产也愿为他找来,可惜的是——
他至今不曾开过口。
严氏企业的发迹对许多人来说,是一则传奇。
第一代的严氏创始人是白手起家,从一间小小的成衣工厂,发展到代理品牌,转型走精品服饰路线,店面拓展的据点愈来愈多,规模坐大后,开始拥有自己的品牌、股票上市……如今正逐步往各大百货公司柜点发展。
它拓展的速度太快,七年之间,从负债累累到今日百余间的品牌店面,因此才会说,严氏的崛起实在是一笔少之又少的传奇事迹。
严家没有女儿,只有五个儿子,目前家族事业由老大严君临接管,老二严君玺则利用课余闲暇时见习。
对于严家四少,媒体报导及片面资料或多或少都有,独独年仅七岁的老么,严家四兄弟将他保护得极严密,不透风声。
在严氏内部核心运作的几名高层人员或多或少知道些许内情,但也只能心知肚明就好,没有谁敢去嚼舌根。
严家四兄弟之所以将他保护得如此周全,就是因为他不若一般孩童,严家小公子,从出生至今,没开口说过一句话,总是安安静静,乖巧得几乎不像个孩子。
据说这几年,频繁进出医院,该做的检查都做过了,他听力没问题,全身健康检查的报告都很OK;看过无数个心理医生也说他心智没问题,肢体的协调性很好,认知也都没有错误……总之所有能做的检查都试过了,他还是不说话。
沉静地,像一尊雕刻完美的肉身娃娃,不哭,不笑,白净俊秀的小脸蛋上,缺乏情绪反应。
可是兄长们极宠他,一个个将他捧在手掌心上,几乎要宝贝到天上去,只要他开口、对他们笑一笑,就是倾尽一切也会满足他。
忙碌了一个早上,严君临与展销部人员开完会,回头看看一旁安静坐着的小弟:“饿了吗?小五。”
无论再忙,总不忙回头关切两句,怕他饿了、困了、无聊了。不过到目前为止,严君离的回答永远是摇头,乖巧地在一旁待着,自己找事情打发时间,不曾造成旁人的困扰。
唉……有时严君临还真希望小五能麻烦麻烦他,别那么听话,善解人意得让人心都疼了。
严君临轻巧地走上前,看见桌上叠放几本设计类书籍,而坐在沙发的严君离,腿上摊开的那本则是今年公司的春装目录。
“小五对服装设计有兴趣吗?”
严君离想了一下,点头。
严君临微笑,摸摸他的头:“给你请个家教指导,以后来帮大哥的忙,好不好?”
小五现在的情况,不适合群体学习,虽然已到入学的年龄,目前仍是延请家教在家中自学,也许等他年纪再大一点点,确定他对就学环境能够适应良好,再让他慢慢走入人群。
“再坐一下,大概半个小时,等大哥忙完再陪你去吃午饭。”
严君离温驯地点头,又安静埋首书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