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清儿……”又犹豫了,她想留下好好帮苏氏一把,却又舍不得奶奶哥哥和郑嬷嬷。
老夫人哪会不明白,她这副表情是不舍,但现在不是让她出头的好时机,在京里,什么小事都可以被拿来大作文章,何况清儿这副好容貌,若是引得大皇子、五皇子目光,企图藉由清儿拉拢黎家,这不是给老爷添堵吗?
“青儿,你明白的,二夫人那性子……现在有媳妇帮衬着,才勉强能将中馈之事撑起来,你那两个嫂嫂也是温和敦厚之人,可萱姨娘却是个不安生的,就怕新妇进门,她会借机闹得家宅不宁。别怪奶奶狠心,奶奶非得把你给留下来,给苏氏当个帮手,你能理解吗?”
黎育清点头,这两年,杨秀萱温柔贤德的形象是彻底破坏殆尽了。
黎育岷是个心机深的,他总有办法让杨秀萱的计谋现形于众人眼前,偏偏杨秀萱没弄清楚自己是着了谁的道,还以为自己运气背,大过小错不断,过去两年往庙里捐的香油钱都快将她榨干了。
初初解除禁足令时,为夺回中馈,杨秀萱买通看管库房的丁嬷嬷偷出三千两银子,企图诬陷庄氏自肥,没想到事情尚未发作,丁嬷嬷的儿子便因为赌债还不出来,被人给打断两条腿送回黎府,为救儿子一条命,丁嬷嬷不得不替儿子将赌债给还清,事情这才爆发出来。
当然,丁嬷嬷的儿子被诈赌,这背后有黎育岷的影子,只不过满府上下无人知晓。
庄氏从丁嬷嬷房里搜出剩下的一百多两时,气得破口大骂,硬要把丁嬷嬷一家人发卖出去,还是老夫人眼利,心知区区一个下人,连百两银子都没见过,怎敢一口气吞掉三千两,这一查二查的便查到杨秀萱头上。
丁嬷嬷把偷来的银子上缴到杨秀萱手里,而杨秀萱给了她三百两酬庸。
此事查清,老夫人按兵不动,将案子结在丁嬷嬷身上,看杨秀萱还否有后招。
果然,年底至,杨秀萱管过的庄子送来节礼,管事报了个欠收,本该卖两、三千两的粮米,却只收得七百多两银子,老夫人没多话,将银子收下,把人给打发回去,却暗中派人到所有的庄子里彻查一遍。
不查还好,这一查,竟查出过去几年当中,杨秀萱从公中贪的银两至少有三、五万两。
这可不是笔小数目,庄氏没有应对法子、只会跳脚,说要逼到杨秀萱跟前,让她把银子给吐出来。
这次老夫人也气得不轻,但为了四房尚未议亲的黎育风、黎育武、黎育文,老夫人还不想动杨秀萱,何况嫡妻未进门,柳姨娘又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四房总得有人管着。
还是黎育岷精明,想了个计策,透过黎育清的嘴报与老夫人知晓。
杨秀萱并不懂得营生,娘家也没什么可以拿得出手的人才,这些年里,她习惯把贪来的银子拿去放印子钱,替自己挣些利息。
老夫人同意黎育清提出的计策,先联合放印子钱的中人,以三成重利诱拐杨秀萱上当。
有钱能使鬼推磨,放印子钱的,大宅大户里勾心斗角的事早见惯了,心想说几句话就有五百两银子入袋,哪有不肯的,于是编上一套谎话,不但诓得杨秀萱将手边的银子全数交出,还让她将放到别处的银子通通收回来,好挣这三成利息。
银子交出去,收到第一笔利钱那天,杨秀萱乐得阖不拢嘴,而另一边,老夫人亦是咋舌不己,他们原本估算她贪了三、五万两,没想到真正拿到手里的,竟然有七万多两。
黎育清知道此事时,多嘴插上两句,“放印子钱这样好赚,哥哥何必这么辛辛苦苦地挣个小官?”
这话被老夫人听见,狠狠拧了她的脸,骂道:“小丫头,不怕死就把这话摆到你爷爷跟前说去,若是被外头人知道黎家放印子钱,黎家还要不要颜面?”
接下来银钱入库、中人失踪,杨秀萱迟迟等不到第二笔利钱是急得跳脚,那可是她汲汲营营谋算多年的家当,连四老爷都不知道的私房钱啊。
杨秀萱到处寻人,动作大了风声传出去,不多久,老夫人便传她到锦园问话。
老夫人轻飘飘问:“外头传说,黎家姨娘在找放印子钱的中人,可有此事?”
杨秀萱哪敢承认,这事若让老太爷知道,还能不几十大板把她给活活打死,她只能矢口否认,己经丢了钱可不能连颜面都给丢尽,再痛,也得含泪吞进肚子里。
老夫人为此事还特地将府里女眷全数集合起来,叮嘱再三,绝不能做出有碍黎家名声之事。
杨秀萱吃了大亏,转眼七万两银子只剩下几千两,她气得吐血,表面上却又得装没事,连大夫都不敢请进府,就怕被人知道她的心病。
那段日子里,庄氏最乐意的事,就是上梅院同杨秀萱叙话,看她痛心疾首却还得装出笑脸的模样,乐得心情大好,不时往黎育清屋里送好东西。
杨秀萱吐血,黎育岷更乐,成日喜上眉梢,下人见状,竟传出四少爷有心上人了,别人不懂,黎育莘、黎育清却明白,那是偿得夙愿。
黎育莘道:“杨秀萱受的教训够了,放她一马吧?”
黎育岷回,“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黎育莘说:“得饶人处且饶人。”
黎育岷言:“你这般心软,如何能当杀人如麻的大将军?”
见黎育莘不语,他又追问,“你难道从没有怀疑过,那七尺白绫到底是老太爷赐下的,抑或是杨秀萱的手段?”
这句话闯进黎育清心底,怀疑早早烙上她的心,只不过事情己经久远、找不到证据,她便逼着自己不去想。
黎育清忧心忡忡地看向哥哥,黎育莘明白她的担忧,轻拥着她说道:“放心,哥哥不会冲动的。”
半个月后,黎育莘意外撞见当年与杨秀萱一起到家里的老嬷嬷,兄妹几个聚在一起商量,黎育莘想使蛮力撬开对方的嘴巴,黎育岷眸底精光一闪,冷笑问:“你们是想知道答案,还是想把事情闹大?”
黎育莘想也不想就回答,“都要。”
隔天,黎育清带着满脸疲惫哀伤,服侍老太爷和老夫人用早瞎,老夫人见她精神不济便问了几句。
黎育清潸然泪下,低声道:“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清儿昨儿个见着当年与萱姨娘找上家里的嬷嬷,夜里便梦见娘亲,梦见小时候娘对我们兄妹的谆谆教诲,奶奶……”
她轻唤一声后,欲言又止。
老夫人问:“有什么话,直说无妨。”
她深吸门气、似是鼓足勇气,方才说道:“奶奶,娘不是坏女人,您和爷爷为什么要赐下七尺白绫,以哥哥和清儿的未来交换她一条性命?日后清儿和哥哥便是有了好前程,也会伤心难过,因为那些……是用娘的命换来的。”
乍听见七尺白绫四字,老夫人脸色瞬间大变,一双老眼射出锐利精光。
黎育清见状,心底己经有了答案,心中又痛又怒,续道:“当初娘不知道爹的身分,才会允下这段姻缘,左邻右舍都以为爹娘是男婚女嫁、正常婚配的,谁知成亲三日,方才知道爹爹是黎府的四老爷。”
“娘自知寡妇身分难登黎府大堂,便道自己错识男人,想与爹斩断孽缘,偏偏不多久娘便发觉自己怀上哥哥……”
“哥哥是男孩,不能养在妇人裙下,娘才同意爹爹进出家门、教导哥哥功课,可娘真的没有攀附荣华富贵的心思,清儿记得,那时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娘也不肯问爹爹拿钱。”
“清儿虽年纪小,却也记得娘夜夜在昏黄的烛光下,熬得眼睛都坏了,一针一针绣着我们明日的餐饭,娘是真心要好好把我们兄妹扶养长大的呀。”
她抬起泪眼,悄悄地看向老太爷,只见他面凝寒霜,手握成拳,缓声道:“继续往下说。”
“后来萱姨娘带来老太爷的指示,娘把我们赶出屋子,和萱姨娘聊了很久,我和哥哥只偷看到娘跪地哀求萱姨娘好好照料我们兄妹。可清儿不懂啊,为什么娘要让别人照顾我们,自己不照顾了?”
“那个晚上,娘问哥哥,想不想上学堂读书?哥哥说要,还要考功名、当官挣大钱,给清儿和娘餐餐有肉吃;娘问我想不想当小姐、吃糖糖?哪有不要的呀,清儿好爱吃糖的。”
“见我们点头,娘笑弯了眉,反复叮嘱我们,进了黎府要友爱兄弟、孝顺长辈,她把我们搂得很紧,泪流不止……直到现在,清儿还记得娘眼底浓浓的不舍。”
“第二天……娘死了。那时年纪小,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我和哥哥懵懵懂懂地进了黎府,懵懵懂懂地变成姑娘少爷,我们心底害怕,却不敢将娘的吩咐给落下,我们听从萱姨娘的话,努力勤学、孝顺长辈。”
“直到昨天,我在院子见着那个老嬷嬷,她见到我,吓得放声尖叫、抱头鼠窜,口里叨念着不是她害了我,七尺白绫是老太爷亲口赐下……清儿明白,清儿与娘是极相像的……”
说到后面,她哽咽不成声。
老夫人看着她的表情,明白她心中的矛盾痛苦,一边是生她养她的亲娘,一边是护她顾她的爷爷奶奶,那份挣扎,让她怎能安睡?
“那个老嬷嬷是哪个院子的?”
“是从庄子里来给爹爹送大婚礼物的,听说姓王。”
老夫人略一点头,便让郑嬷嬷出去寻人,有老夫人出面,事情没多久便审个水落石出了。
当年的确是老太爷让萱姨娘出面接回两兄妹,但没让她把外室给害死,只打算用千两银子解决此事,没想到杨秀萱吞掉银两,将人给逼死。
让人拘了王嬷嬷后,老夫人想起什么似的,将黎育岷找来。
比起他们兄妹,黎育岷进府时己经七岁,是能够记事的年龄,对于往事,他记得很清楚,黎育岷详尽地叙述杨秀萱如何在汤药里下药、如何毒死母亲,如何翻遍家里,把所有值钱的东西搜括殆尽。
黎育岷说:“萱姨娘一把打开衣柜,看见我躲在里面,心底惊疑不定,不确定我听见了什么,她几次伸手,挣扎着要不要将孙儿掐死,是她身边的嬷嬷低声提醒老太爷要她将我接回府里……”
黎育清、黎育莘直到这个时候才恍然大悟,原来杨秀萱痛恨四哥哥,不光因为他聪明睿智、出类拔萃,更因为她不确定当年稚龄的四哥哥,对亲生娘亲的死因知道多少,也明白了为何四哥哥会这般痛恨杨秀萱。
老夫人问:“你不恨吗?”
黎育岷点头,实话实说:“恨,但娘说过,世间有比恨更重要的事,那就是活着。所以我要尽全力,活得比那些害我的人更好。”
老夫人握住他们三个人的手,叹气道:“我保证,这件事,定会给你们一个公道,只不过……得等。”
齐齐点头,他们都明白老夫人要等什么,老夫人在等苏致芬进门,等黎育武、黎育文长大,也等黎育风出嫁。
再怎么说,黎育凤及双胞胎兄弟都挂着黎姓,黎府可以死一个姨娘,却不能伤害子嗣名声。
黎育清回神,老夫人握了握她的手道:“苏氏年纪小,日后你要多帮帮她,眼下,四房只能靠你和你哥哥了。”
黎育清郑重点头,回道:“哥哥和清儿绝不做有损黎家名誉之事。”
“奶奶信你。好了,你去墨堂吧,三皇子来乐梁了,怕是要住上几天,待老四婚礼过后才返京,你吩咐人把秋爽居整理出来,再到前头去打声招呼,那可是你的义兄,多拢络些准没错。”老夫人意有所指地道。
黎育清明白,但她对这位义兄一直是敬而远之,能躲着绝不出头。
为啥?说实话,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晓得比起这位亲切的镛哥哥,她更乐于同那位冷漠的世子爷打交道。
再次想起齐靳,心头一阵无声叹息,三年……他只剩下三年了,倘若历史重复着同样的步伐……她能做些什么,好还他恩情……
黎育清投入老夫人怀里,环住她的腰,不知不觉间,她依赖上这位老妇人。
黎育清低声道:“奶奶,清儿怕呢,怕摊上皇家那一事,清儿心不大,只想当奶奶的小棉祅,想陪着奶奶、伺候奶奶,不想做什么了不起的公主。”
老夫人微微一笑,在大家族里生活那么多年,谁真心、谁假意,她看得一清二楚,这丫头没说谎,她是真的心不大,只想求安稳生活,可身为黎家子女……
“你明白的,黎家最重视声名,有些事或许不是你本心所愿,但……”
黎育清在奶奶怀里点点头、叹口气,抬起小脸说道:“清儿明白,方才不过是抱怨罢了,该清儿做的,清儿不会逃避。”
老夫人眼底带着怜惜,摸摸她的头道:“好丫头,奶奶没看错你。去吧,爷爷和三皇子等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