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懿威真是白操心了,这里是范敏儿的地盘,这个私人会馆她更是熟悉,且这一室的来客张张都是熟面孔,要怎么应付才不吃亏,她可是老手。
现在她刻意与几名长舌的商号夫人同坐,就是要问问宜和洋行的现况,正要开口,见到一名姗姗来迟的宾客,她的心跳顿时乱了。
来人笑咪咪的走到她面前,向她自我介绍时,更让她的脑袋陷入混沌。她有没有听错,他自称是宜和洋行的主事?那朱微茵呢?曾晓乔呢?
朱永信,这个胖乎乎,一身绫罗绸缎的中年人,就是她的亲二叔。
此刻他自来熟的在她身旁坐下,一张嘴巴张张合合的,“靳夫人明天可以到宜和洋行走走,挑挑有什么喜欢的。洋行里的东西琳琅满目,但茶叶更是其中的大宗,从南至北,各种顶级好茶皆有,我这个当家的可以一一为靳夫人介绍——”
范敏儿强忍住心底的嫌恶看着他,前世的她从来没喜欢过这个长辈,他总是言辞恳切,实则一肚子坏水,是个见利忘义的小人,在她当家时,有事没事就来打秋风,给她添乱,而现在他居然敢以宜和洋行的主事自居!
她心有不甘,但还是露出微笑,“怎么我一路南下时,似曾听说宜和洋行的主事是个年纪轻轻的女当家,我还想着到定容县时一定要见她一面呢。”这句话自然是胡诌的。
没想到朱永信突然一脸悲伤,煞有介事的长叹一声,“夫人听到的没错,那是我的侄女微茵,只是两个月前她就染上重病死了。”
范敏儿倒抽口凉气,死了?!她怎么死了?不是,这与前世不符,靳懿威才刚抵达定容县,她忍不住再追问,“那……我听说她还有个义妹,跟她感情极好,似乎已谈妥婚事?”
朱永信脸色又一变,忿忿不平的道:“夫人就别说她了,我们家族都怀疑曾晓乔就是害死我侄女的元凶,却苦无证据,她还鸠占鹊巢,想私吞宜和洋行——”
朱永信劈里啪啦说了一大串,她适时问话,一旁的三姑六婆也忍不住加入,但每个人说的全是曾晓乔的不是以及朱永信的委曲求全。他们说了很多,到最后反而是听不下去的范敏儿以身体不适为由,先行离去。
在她离开后不久,就有暗卫禀报靳懿威此事,他随即告知众人妻子身体不适,他想回府关切,不理会喝多的人半醉半醒的调侃他爱妻、宠妻的嘲弄话语,执意离去。
靳懿威乘车回到县衙,守门衙役连忙开门行礼,他一路穿过屋宇厅堂,来到后方院落,却见范敏儿独坐花园亭台,一手支着手肘,似乎在深思。
明月高挂,他踩着月色走向她,隐隐看出她气色不好。
范敏儿是心情欠佳,方才的宴席上,在她有技巧的打探下,从朱永信口中套出不少消息,却让她更加义愤填膺。
晓乔在二叔口中完全成了打着义女名义想窃取朱家百年家业的心机女,甚至还是害死自己的主凶,太可恶了,竟然这样抹黑晓乔。依她对晓乔的了解,晓乔肯定是为了替她守住家业,正想方设法要将最有资格继承洋行却多年在外的大堂哥找回来当家,这才忍气吞声的接受各方的污蔑辱骂,就连已说好的亲事也舍弃了。
不行,她现在就要去见晓乔!她突然起身,没想到一眼就瞧见走进亭台中的靳懿威,她一楞,“呃,你怎么回来了?”
他看着她,“见识到那些人是如何的口蜜腹剑、话中有话也够了,倒是你,不是不舒服,怎么没人在身边伺候?”
“我没有不舒服,只是想一人静静,就屏退下人。”她看着他,心里十分沮丧。她在想什么啊,这会儿跑去宜和洋行找晓乔,她该说什么?说她是朱微茵,是晓乔死而复生的姊姊?
靳懿威仍凝睇着她,他第一次从她身上感受到一股深深的无力及挫折感,她一向是神采奕卖的,因此关切的问:“出了什么事?还是受了委屈?”
他在关心她?他知道他此刻的眼神有多么温柔吗?她的心突然怦怦狂跳起来,但念头一转,都什么时候了,范敏儿,你还有心情犯花痴!
她要振作,她还得助晓乔一臂之力呢。
靳懿威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她眼神流转时,情绪变化明显,此刻又回到他熟悉的神态。
她轻声道:“没事,可能终于到了这里,难免胡思乱想,你也累了,我们梳洗梳洗休息吧。”
两人相偕离开亭台,一起往右边的院落走去。这座院落是书房、蝴蝶厅及卧房三房相连通的房舍,对面则还有一间厢房,至于仆役住的房舍则在后院。
因为两个主子未归,苏二、玉荷跟雁子仍在卧房前候着,一见两个主子同时现身,连忙迎向前去,但三人目光又迅速的溜转一下,因为下午两个主子梳洗小憩时,一个在正房,一个在厢房,这会儿晚上就寝了,又是怎么安排?
才想着,聪慧的范敏儿已柔声开口,“大人日后会有许多公事要在书房批阅,睡正房较方便,我就住厢房。”
靳懿威定定的看着她,心绪复杂。
其他人头低低的不敢多话,但眼中有着不认同。夫妻同床天经地义,何况他们已经安定下来了,没理由不洞房,生个小娃娃嘛。
“大户人家三妻四妾,当家独住大屋,妻妾各别伺候是寻常的事。”范敏儿看着靳懿威说,当然他是不会明白原因的,因为再过不久,他就会开始忙,还会有不少商家闺女逮着机会硬往他跟前凑,就算他谁也不爱,最后仍有官家塞几名通房丫头进他的后院,到时还是要伤脑筋。
想到这里,她心口怎么有点儿闷?不会吧,上回发现自己心头荡漾着小小涟漪,她在事后可是理性的做了决定,除非靳懿威能安全度过半年后的死劫,她才会允许自己动心,只是——他现在一瞬也不瞬的盯着她是怎样?
靳懿威抿紧薄唇,心里的郁闷之火更炽,他以为自己会要别的女子为妾?他若真的有意,当初又为何要答应娶她,拿她当挡箭牌。但这些事眼前如此大方的妻子并不清楚,他又莫名的在火大什么?待情绪平复,才淡声道:“就照夫人说的。”
不懂啊!两个主子在外时,分住两房,现在来到长住的宅院也分两房?苏二等人心里实在纳闷,但也只能各自整理去。
范敏儿楞楞地看着靳懿威头也不回的走进主屋。怎么他好像在生气?她摇摇头,在不敢多话的雁子和玉荷陪同下,走进对面的厢房。
靳懿威闷闷不乐的进入宽敞的卧房,苏二随即伺候他沐浴,之后退出房间。
他仅着白色中衣,从卧室穿过一个精致小厅,来到书房,见他带来的一些书籍及惯用的笔墨都已摆好,便翻开书本。此时,一个极细微的声音入耳,他开口,“出来。”
三名黑衣男子倏地现身,拱手一揖,“主子。”
这几人是靳懿威重生后花了几年费心布局的暗卫,消息灵通,人脉极广,武功高强。他看着其中一名,“有什么消息?”
“二皇子在前阵子已经离京,大皇子派了暗卫一路盯梢,又派另一帮人用最快的速度前来定容县,他们已分别与几名官员和富商接头。”该名黑衣人迅速回报。
另一名黑衣人则将写着名单的信封递上前,交给靳懿威。
他抽出信封一看,愈看脸色愈凝重,“这几个人都给我好生盯着。”
“是。”三名黑衣人同时拱手。
靳懿威的脸色突然一变,“走。”
三人迅速从后方半开的木窗飞掠而去。
同一时间,一个娇小身影快步朝书房跑了过来,顾不得敲门就推门而入,在这间窗明几净的室内紧张的四处张望,只见靳懿威坐在黑檀木桌后方,在明亮灯火下翻阅书本,神情如常,范敏儿松了一口气。
“有什么事?”他起身绕过桌子走向她。
她粉脸一红,笑着摇摇手,“是我眼花了,我从我房里看过来,见你这窗子好似有几个黑影闪过,我还以为有人要对你不利,结果这里只有你。”不是她乱想,他的命不长啊,而且本来比他晚死的朱微茵却死了,谁知道他会不会上任不到半年就出意外。
深邃黑眸一瞬也不瞬的看着她,“你怎么会以为有人要对我不利?”她也太敏锐了。
她笑得有点尴尬,总不能跟他说自己是附体重生,早知道他这一生的最后半年是怎么过的吧?只好道:“我看到黑影就胡思乱想,却忘了你其实会功夫,我多操心了。”
他仍凝睇着她,俊美的脸上却是一片肃色,只有他清楚此刻的自己有多想将她拥入怀中,二十三年的生命里,不曾有人如她这般在乎他。这段日子相处下来,他不仅对她刮目相看,还不小心对她上了心,但在脱离死亡的阴影前,他怎么能这么自私的拥有她。
“回去睡吧。”他的声音低沉了几分。
“你也别太晚睡。”她向他行礼,转身走了两步,像是想到什么,又回过身道:“明天,我想到街上走走。”
他点头,“接下来我会忙于县务还有些许交际,恐怕无暇顾及你——”
“无妨,你忙你的县务大事,我在管这小院子之余,会自己找事做,你别担心。”她贴心的接下他的话。
他不知该说什么,只觉得她的体贴令他胸口暖烘烘的。
她已习惯他的淡然,只是笑着再度行礼。
靳懿威看着她娇小的身影步出书房,还细心的将房门轻轻关上,方吐了口长长的气,下次得更小心,不能让她撞见那些人。
他走回桌前坐下,从抽屉中拿出那张名单,再自桌上的笔架拿起一支狼毫沾墨,在名单上方写了几个字,有的是“大”,有的是“二”,有的是“三”,但也有几人是空白的。
这几个字指的就是朝中备受嘱目的大皇子、二皇子及三皇子,名单上有标记的是他已能确定那是哪位皇子的人,至于不确定的几人则成了关键人物。
就他重生这几年追查下来,他的死极可能是和自己挡了大皇子的财路有关。
定容县是富贾之地,三名皇子在他死前一年都曾私下到访,并与多位举足轻重的官员、商人秘会,其中,大皇子带走不少银子打点事物,还涉及卖官,打算为自己打造一条从朝廷通到地方的势力,以扩张权势。
他当年就任,从前任县官私藏的日志中发现这些秘密,还看到一件夹在其中的卷宗,是三年前的封档旧案,但才刚开始追查,就莫名猝死了。
他重生后继续调查,才发现江北有名富可敌国的富商万泰安与任职地方官的江方桩来往密切,后来两方关系生变,起因为万泰安被榨出来的油水远远不够江方桩所用,最后硬是被按了个莫须有的罪名,一家子以抄家、斩刑及流放作收,江方桩却因此升官,来到江南成为巡抚。
思走至此,靳懿威黑眸盯着名单上的第一行字——宜和洋行朱永信。
在江南这一带,宜和洋行的朱家堪称富可敌国。
他冷笑,看来江方桩找到第二个万泰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