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小子,长壮了,也结实了。瞧这一身肌肉一点也不比我差,能手撕胡人了……”
看着许久未见的外甥,不禁感到悲从中来的莫不还激动万分,老泪纵横,红着眼眶的直拍他肩膀,连说了三个好字。
当年把他从昌平侯府带出来,莫不还心里只想着保住外甥一条命而已,他不求外甥功成名就、光耀门楣,只求他平平安安长大,免遭受到迫害,能活得像个人,不用担心害怕。
这些年来他一直不敢和外甥有任何接触,就怕人家顺着他这条线找上二姊的儿子,他战战兢兢的保守秘密,默默无声的忍下关心,连去瞧上一眼也不敢,交由信重的人抚养长大。
没想到有朝一日两甥舅会久别重逢,几年前看见肖似其父的外甥在面前出现,他又惊又喜,又有一分担忧。人是养精神了,但也怕身边有那边的眼线,只能私下相认,表面上仍公事公办、刚正不阿,当是欣赏其才能的小辈。
“莫将军言重了,小子哪能和你相提并论,不过练些拳脚功夫以求自保罢了。”他没有从军的意愿,如今的日子他已经很满足了,不以诗歌为伍,但与春风流水结伴。
亲人在前,漠生却认不得,只能以军衔称之。
“这里没人,喊我一声舅舅吧。”看着眼神清正的外甥,莫不还觉得欣慰了,不枉费一片用心。
“舅舅。”这一声舅舅他喊得倍感心酸。
刻意避开的梅双樱此时正陪林芷娘在伤兵营,一个当大夫救命,清创腐肉、缝合伤口;一个充当下手,递器给刀、包扎上药,两人犹如女菩萨,收割无数感激的眼神。
“欸,好外甥,难为你了,舅舅什么也不能帮你做……”他太窝囊了,一个女人就逼得他远走他乡。
“舅舅别这么说,你帮我的已经够多了,叫我无以回报。”若非舅舅及时伸援手,这会的他已是一堆白骨,死在蔓蔓荒草堆里,无人知其埋骨处。
往事不堪回首,一想起来心痛如绞。他娘在他面前被逼落发,为了顾全大局的父亲硬生生的将他推离,求舅舅带他离开,他一个孩子满眼的泪,眼看着离他越来越远的亲人,心中的怕与恨如在江中翻搅的巨龙,卷云吞浪。
但他不走不行,一次马车翻覆意外,一次不知被谁从背后一推,溺池濒死,一次被下毒,一次遭到刺杀……
自从那女人生下自己的儿子后,他的灾难接踵而来。之前只是苛扣花用、不给月银,冷饭冷菜当狗养,后来是变本加厉,赶走教武的师父,撕毁他所有的书,阻止他识字、懂道理,阻隔他一切上进的路。
明面上她是不敢对他打骂,但私底下的阴招却不计其数,藉其身分使唤下人对他施虐,几餐不吃是常有的事。
他挡了人家的路,不死不成,若他不死,世子之位便落不到那女人的儿子头上,她不可能容得下他。
回想过去的种种,面色清冷的漠生眼中闪过一丝阴晦。他报不了仇,却也忍受不了母亲的抱辱受屈,为人子者不能尽孝,他有愧于心。只盼着亲娘能得平静,不再伤心。
“报什么,自家人还说两家话。来,陪舅舅喝两杯,咱们甥舅畅饮一番。”好、好,他没对不起二姊,终于让外甥长大成人了,不负天地不负人,他求仁得仁了。
莫不还高兴的拉着外甥一同饮酒,酒是过命知己,方知一醉才是清醒,酒中求三生真诸。
莫家是武将之家,原本男丁众多,可是一次次的战役死伤良多,人丁渐凋零传到他爹那一代门庭中落,早早殉国的父亲就留下一子两女,母亲没多久也随父亲而去。
大姊嫁给天武三年的探花郎,其夫在翰林院任职三年后外放锦县,任一地方官,时值六个月,而后又转任通州剌史,一去经年,不曾回京,如今还在任上待着,没有调动的迹象。
二姊便是漠生的娘,她和当时的昌平侯世子,也就是今日的昌平侯自小相识,两情相悦,互许终身。她一及笄他便迫不及待迎娶她过门,两夫妻情意深浓,比翼双飞。
可惜感情太好了,好得引人嫉妒。殷贵妃之妹殷如玉一见世子爷对妻子的款款深情,她想这个男人就该属于她,旁的人根本配不上他,因此想办法介入其中,以各种专段达到目的。
棒打鸳鸯、劳燕分飞,一纸圣旨意欲眨妻为妾,赐婚另娶。莫家人提前得知此事,刚烈的莫素娘赶在圣旨前自请下堂,不受这份屈辱,保留正室的尊严,也让儿子留有嫡长子身分,不必因此由嫡生转为庶出。
不是被休、不是和离,是自请下堂,因此她曾是昌平侯夫人一事不灭,再进门的殷如玉只能是继室,成不了元配。这一事把殷如玉气得直跳脚,扬言要烧了莫素娘所在的庵堂,叫她连人都当不成只能做鬼。
只可惜庵里的住持是大长公主,当今皇上的胞姊,她要敢烧,本朝皇室宗亲都饶不了她。
受到大长公主的庇护,殷如玉对莫素娘没辙,只好拿她的儿子出气,整治不了大的还有小的在,总能出口气。
“全城戒备中还能喝酒吗?”外敌不知何时进攻,他下令严禁喝酒,全心警戒,这会儿倒自个儿犯军令。
莫不还面上一讪,干笑。“也就喝两杯,不打紧。”
“我带了蜜酒酿来,前儿个去了南边,一户酿酒人家那里买来的。没什么酒味,一般甜酿罢了,喝再多也不醉人,我们就喝那个吧。”战时不能松懈,更要提高警觉。
他一笑,咧开布满风霜的脸。“成,舅舅听外甥的,你长进了,以后舅舅就靠你了。”
“好,我给舅舅养老。”母舅如父,理当孝敬。
莫不还一听,热泪盈眶,他忍着不放声大嚎。“喝酒去,不醉不归,我莫某人有个好外甥。”
还不醉不归,他当簪花少年,纵情马上吗?
看到舅舅的满脸笑意,漠生不折了他兴头,转身走出屋子回到他的落榻处,一手抟了一酒坛又走回去。
酒坛子一开封,一股浓烈的蜜香扑鼻而来。
真的没酒味,连喝了数杯像在饮甜汤,温润而蜜津生液,有点酒的微辣,但不呛口,要多喝两口才尝得出轻辣。
甥舅俩你一杯、我一杯的对飮,酒不醉人人自醉,借着一点酒意话当年,平时严谨带兵的莫不还也开始话多了,从三姊弟小时候受的白眼说起,再到大姊、二姊的嫁人,以及他的子承父业,军戎一生。
可是说着说着,不知怎么说到了昌平侯府,莫不还忽然仰头大笑,直说是报应到了,老天开眼了。
“舅舅,你喝醉了。”有些不该说的话就该死死的压在台面底下,半句也不能流向外人耳中。
近几年他南来北往的走动,也去过不少地方,听别人说过无数的话,因此了解当下的局势。
据知殷贵妃已没有当年的得宠,一位新立的李美人分去了她的宠爱,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皇上仍不时的召幸,只是次数没以前多,而她也用了不少见不得光的手段拉拢嫔妃和其家族以及朝中官员,盘根错节,也是一股极大的势力。
早些年已有人开始盘算排队站边了,除了太子、六皇子外,其他皇子也渐渐冒头,亦有一争的势头。
漠生不参与政局,但也不想两眼瞎的一无所知,有时他会往茶楼酒肆一坐便是一整天,听听时下政事的变动。
“没醉,醉什么,你看我两眼清醒得很,你看看魏正邑是什么东西,没用的护不住妻儿,被个女人踩在头顶上作威作福,连个屁也不敢吭一声……”他越说越乐,连不雅字眼也从口中冒出,不吐不快。
“舅舅,过去的事还说它做什么,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漠生端起酒杯未饮,放在嘴边发愣。他想不起父亲的长相,好像亲爹的脸浮在雾里,太阳一出便模糊了,一点一点地淡化。
他笑道,眼露悲愤。“没过去,在我心里是道伤,有碗大的口,我时时记得那女人是怎么逼你娘,还嘲笑她没有儿子送终,要她一生一世青灯古佛、孤老而终……”
“舅舅……”他鼻头一酸,眼眶发热。
“哈哈哈……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她在佛祖面前说了不少诅咒的话,这下子连菩萨都看不下去了,将她的所做所为都回报自身,看她还笑不笑得出来。”
“昌平侯府发生什么事?”看舅舅眉开眼笑的样子,肯定事不小,让他有出气的痛快。莫不还本来在笑着,却笑着抹泪。“报应,真是报应,你那个娇生惯养的弟弟废了。”
“什么?”废、废了……什么意思?
“在皇家猎场中他竟与一群纨裤子弟竞马,因对地形不熟,他的马一脚踩进半尺深的坑洞,顿时人仰马翻,他被几百斤的马压在底下,救出来时已奄奄一息。”恃子而骄吗?这下看殷如玉怎么猖狂。
“然后呢?”他虽不喜欢幼弟,但也没希望他死。毕竟是亲兄弟,上一辈的事与小儿无关。
“人是救回来了,可双腿断了。你爹急红了眼,和那女人想办法要医治他的腿,太医院的太医几乎找遍了,每个人都摇头直言今生无望。”莫不还也有他的消息来源,在京城他有朋友在,不时地书信往来告知京里大小事。
本朝律法有言,凡是身有残疾者不得为官、继承爵位。魏二公子这一摔摔断了世子之位,也让殷如玉美梦破碎,她竭尽心力为儿子铺路,不惜损阴坏德铲除荆棘,到最后竟是一场空,她手上还是什么都没有。
一个残废能上朝吗?拄着拐杖一跛一跛的应卯,有失当朝体统。母债子偿,莫不还可开怀了,酒一杯一杯的痛饮。
“舅舅别再喝了,喝多了伤身。”漠生给舅舅夹了一筷子青菜,边关的菜蔬很少,让他多吃点。
“我开心呀!一想到他们愁眉不展的样子我就想放声大笑。十几年了,不是十几天,这口怨气压得舅舅胸口痛,舅舅也是窝囊废,没法替你娘出气,你知道你娘多喜欢她那头光可鉴人的乌丝吗?连我想模一下都不行……”全没了,三千烦恼丝飘飘落地,二姊的脸色比死了爹娘还难看。
他记得娘最珍爱她的头发,一早起床定要梳头丫头从发根梳到发尾一百下,晚上入睡定会包好,不扯乱一根。“娘己入空门,大概会看开吧,人的烦恼皆是自寻。”
“看开?”他似笑似哭的呢喃。“丈夫被夺,儿子不在身边,一个好好的家顿时支离破碎,再拜一百年菩萨也没法心平气和,那是毁家之恨。”
“别说了,舅舅。”漠生低下头抹去眼角的泪,他为爹娘感到难过,也为自身的遭遇心有涩意。
“不说就能当没这回事了,殷如玉可是急得喉头冒烟。儿子的腿没救了,魏氏旁支就闹腾起来,昌平侯爵位不能无人承继,他们的机会就来了,看要另立世子或过继。”怎么也轮不到那个废子。
“她肯定两样都不选。”用尽心机才得到的一切,怎能甘心拱手让人,她没那样的肚量。
“是不选,还从殷贵妃那边找路子,看能不能为她儿子弄个虚衔。”起码脸面上好看点,不是一无是处。
“怕是很难。”后宫不得干政。
闹闹后宫,赐个婚什么,皇上还能睁一眼闭一眼地由她去,若是连朝政都想插手,只怕宠爱不再。
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殷贵妃也上了年纪,美人迟暮,花盛即衰,皇上有那么多美女为伴,又岂会与她朝朝暮暮。
莫不还有意无意的瞟了外甥一眼。“你想不想回去?”
他一顿,目光变得幽远。“回去又如何,不回去又如何,我很满意目前的生活。”
不用勾心斗角,没有尔虞我诈,他走到哪里都能抬得起头做人。边城人的热情和乐天深深影响着他,他觉得自己是一只鹰,翱翔天际而不受约束,飞得高、看得远。
“因为那个一肚子鬼的小泵娘吧。”拥有如花美貌却狡性难驯,容貌和性子完全搭不上,总是率性而为。
一提到心爱的姑娘,漠生抿了一晚的嘴拉出一条笑缝。“她很好。”
简单的三个字看似无奇,却道出他心中的重量。一个在他眼中万般好的女子,岂能不爱重。
“是不错,可是你要为了她待在这个没出路的边陲小城吗?”他是逼不得己,却不愿外甥步他的后尘,好男儿志在四方,京城才是他的归宿,一展手脚的天地。
“人各有志,汝之砒孀,吾之蜜糖,我甘之如贻。”他家小师妹慧黠可人,值得他为她留下。
莫不还恨铁不成钢的劝说。“殷如玉的儿子废了,你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接下世子之位理所当然,你的回返不是夺位,而是阻止魏氏旁支的痴心妄想,你总不能把侯府的一切白送给别人吧!他们当年可没为你娘说一句话。”
举凡有人出头,说句公道话也好,至少殷如玉也不至于明目张胆的请求赐婚。宗族不同意她便没法入族,娶了也是妾,不是正妻。
可一个个红了眼,只看见眼前的利益,丝毫不顾被宗族抛开的女人,一心想捧殷贵妃大腿,向六皇子靠拢,借着大树底下好乘凉捞点好处,道义、良心皆可抛。
“反正不会是我,谁接都一样。舅舅认为那女人会允许我拿走她为儿子抢来的位子吗?”只怕又是腥风血雨,刀来剑往。她宁可谁也得不到,也不会让莫素娘的儿子继承爵位。
这是属于女人的战争,不死不休。
他一噎。“难道你不做些什么,里面也有你娘的嫁妆和你爹想留给你的家产,都不要了?”
比起他手上现有的,那是几十倍的富贵,够他好几辈子人享用不尽,不争一时,争一口气呀!
“舅舅,有命在才拿得到,人没了说什么都没用。只要六皇子在的一天,我们都没能力以卵击石。”势不如人就得认,难道能把殷如玉杀了,再让大发雷霆的殷贵妃下令所有人陪葬?
他爹做不到,他也不能做。他现在不是一个人,还有放在心尖尖上的小师妹,以及她所在意的人,他无法豁出去讨个公道,世上不平事太多了,不单单他一人。
“这……”外甥说到他的痛处了。
时不我与。
“其实镖队越做越大了,我们的商队也渐渐成形,两相合,越走越远,有朝一日遍及各地,还能不比世子风光吗?”他和小师妹商量过,再过两年慢慢放手让师兄弟接手,他俩要把商道发展起来,把最穷的边城变成富地。
这件事没有三年五载完成不了,好在他们还年轻,有的是时间去弄。
只是想得太美好的漠生忘了变量,不久之后,他和梅双樱都不在边城,边关月似残刀,月圆人不圆。
“毕竟那是别人的家业。”姓梅的。
他扬唇一笑。“小师妹和我不分彼此,我的就是她的,我们就要成亲了,她回事我的妻子。”
为娘子做一切事都心甘情愿。
“真的?”莫不还又喜又忧,满脸罚色。
喜的是外甥终于要成家立业了,他有了自己的小家生儿育女,给二姊留后,继承香火。
但忧的是门不当户不对,梅家小丫头在这小地方算是出身不错了,门户颇负盛名,可与京城昌平侯府一比却是云泥之别,连门内管家都不可能娶个武师之女,更何况是高门公子。
他是忧喜参半,也为外甥担心。万一昌平侯府来人了,外甥和梅小泵娘会不会步二姊后尘,硬生生被拆散?
侯府不能后继无人,殷如玉再固执也不得不认清事实,若是让旁支夺去世子之位,她将大权旁落,她和她儿子都没能得好下场,眼睁睁将一场盎贵送给别人,自个儿一无所有。
有个昌平侯夫人的头衔在,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不论走到哪里都能端起架子,高高在上。
反之,她只是泥地里的虫子,无权无势的任人践踏,女子的风光与否看的是丈夫的权势和家世。昌平侯易主,她这位前昌平侯夫人还能得到他人的争相吹捧吗?只怕落井下石者众。
“舅舅来喝喜酒,那才是不醉不归。”他是他唯一的血亲,正位的高堂。
“好、好,外甥成亲我一定……”去凑个热闹。
莫不还一手刚往外甥肩头一拍,急促的战鼓声响起,他犹带三分醉意的神情骤冷,眼中清明毫无泥浊。
“舅舅,胡人又来偷袭了?”没完没了,只会耍小人招式,叫人提着心不能放松。
“嗯!我先去城墙那边瞧瞧,你把自己的人护好,顶多三、五天就偃兵熄甲了。”胡人擅长小辨模作战,打个几天就退回营地,然后再一鼓作气攻城,看能不能找到布防差的地方一举入内,趁机抢掠一番。
“舅舅,我先去看看小师妹安顿好了没,一会儿再上城墙帮你。”既然他人在嘉言关,就不能眼睁睁看着至亲浴血奋战,有多少能力尽多少心,绝不站在人后。
“你别去,太危险了,刀剑无眼。”他不赞同,二姊就这么一个儿子,要是有个万一他无法交代。
“舅舅,我有自保能力,是走镖多年的武师,我知道怎么应付突发状况。”漠生拿起他的青锋,用指推开一寸剑身,森冷剑光寒戾逼人。
“你、你这孩子……”莫不还又急又气,却又不忍心责备,孩子的孝心他拒绝不了。
“舅舅十五、六岁时已上战场杀敌了,我不比你当年小,还怕我丢了你的面子吗?”他傲然而立的站直身子,气势凌人。
孩子长大了,快让老一辈的无地自容。“多杀几个胡人,我们甥舅喝庆功酒。”
“好。”他答得豪气干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