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离开后,宁海果然戴起了口罩清理主卧房的灰尘。
其实灰尘不算多,家具都有布幔盖着。
“世界上最荒谬的事情是什么?”宁海揭开布幔打扫房间,自问自答:“无非是,你原本希望在所爱的男人面前,能被看做是美神维纳斯,他却把你当成钟点女佣!”
这件事唯一的安慰,是他塞给她五千块,让她小赚一笔横财。
结论是:别太期待男人的眼力。特别是,他本来失明过,现在才又奇迹地恢复光明。
然而谢天谢地,他终是看得见了!她愿为这奇迹,完完整整地把圣经读一遍。
一整个上午,宁海处在这矛盾的心情中将王卧房打扫完毕。
中午时,她在附近餐馆吃过饭后,又回到屋子里准备打扫其它地方。然而心情已经不再迫切,这才有了闲情逸致探索玛莉留给她的遗产。
玛莉说,她把她最珍贵的东西交给了她。宁海却觉得玛莉指的并非是这栋屋子本身,而是屋子里的东西。
宁海一一揭开防尘的白色布套,赞叹玛莉挑选古董家具的好品味。
这些家具带了点英伦风,像是英国十八世纪维多利亚时代的风格。
以前就知道玛莉久久会回岛上住一段时间,如今才知她回来时便是隐居在这里。屋子里有她生活过的痕迹,比如玛莉喜爱的红茶杯、壁炉旁的古老风琴、刺绣蕾丝窗帘,以及小竹蓝里一卷来不及织完的毛线。
想起那个总是在天冷时嚷着要打一条围巾给她,却总是半途而废说她织得不好看,还是直接买一条比较快的银发淑女,宁海眼眶不禁一热。
眨了眨眼,她仰起头来,看见了墙上一幅画风有点熟悉的油画。
她走近画前,端详着画中的鸢尾花,以及坐在花丛前一名笑得开怀的妇人。那是中年时候的玛莉,站在画中玛莉身旁的正是少年陆静深。
看着看着,宁海突然怔住。
指尖轻轻抚过油画角落的署名——JS。
如潮水般过往瞬间涌上心头……
刚失去父亲的那一年,十二岁的宁海尚未开始她游走在寄养家庭的旅程。
社会局安排她住进孤儿院里,还为她募来善心人士的短期捐助。每个月她都会收到一笔助学金和一封信,信不长,只有几句鼓励的话。基金会规定受捐助者必须定期写信向她的“认养人”报告生活近况,圣诞节时还要寄张小卡片以示感谢。那时宁海无意中看到了一部叫做“长腿叔叔”的卡通,悲苦的岁月里,幻想她的认养人就是她的长腿叔叔,成了宁海少女时期心里的慰藉。
不同于她的认养人只捎来短信,宁海开始写起长长的信件。她会在信里描述她的生活状况和学业表现,在学校被同学欺负时,也会把怎么偷偷欺负回去的琐事向她的“长腿叔叔”报告,
受到卡通的影响,虽然知道认养人不必和被认养人见面,但她就是忍不住想知道,她的认养人到底像不像卡通里的长腿叔叔那样又高又帅又温柔?一次通信中,她写到她的生日愿望是希望能收到她认养人的照片。
结果,信来了。里头当然没有照片,只有一幅小小的画。画里没有半个人,只有一丛盛开的鸢尾。
宁海爱上鸢尾花,大概是在这个时候。
不久后,她开始了寄养家庭的生活。短期的认养也结束了,她再也没有收到任何来信。往后的日子里也不再期待长腿叔叔的出现,她只是惦记着那幅画,不论走到哪里都把画带在身边。
直到有一天玛莉看见那幅画,很喜欢,她便将画送给了玛莉。
也是那一年,玛莉终止了她们的收养关系。
那时宁海透过玛莉的协助在美国念书。她当了几年玛莉的孩子,不明白玛莉怎么会突然想终止收养。
当时玛莉回答:“海儿,你已经能自立,有没有法律上的收养关系不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你的心和我的心永远有个角落联系在一起,你说是不是?”
那时宁海很想说不是。她需要玛莉,她相信玛莉爱她,却始终想不透为何玛莉会做出终止收养的决定。好几次想问,但玛莉从不给她一个正面的答覆。
玛莉有时会说:“别急,海儿,以后你会明白的。”
宁海从未明白,直到现在……
她看着画中那熟悉的鸢尾,以及画上的署名。
JS——静深。
玛莉当年是不是就发现了这个巧合?
她终止收养关系,是不是因为当时她已经预期自己会嫁给陆静深?
如果她跟玛莉之间存在着收养关系,或许她就不好嫁给她的儿子——虽然在法律上,陆静深并不是玛莉的儿子。
“是吗?玛莉,你是这么想的吗?”宁海含泪笑问着画中那名面容安详的女子。
宁海知道,现实中,玛莉从来不曾和自己的儿子肩并肩地坐在一起过,陆静深画这幅画,会不会只是出于他心中难言的孺慕与渴盼?
宁海叹息。“玛莉,你是不是早就认出我的长腿叔叔是谁?”
原来,玛莉不仅给陆静深留下一个身世上的问号,也给宁海留下一个大大的问号。
宁海几乎可以想见玛莉会怎么说。她必定会说:“如果生命本身不是充满疑问,那么就太无趣了。”
这个老顽童……
突然很想见他。
宁海走进墓园时,陆静深果然还在那里。
他正坐在玛莉墓旁一株不知名的绿树底下,手里拿着一本书,正有一页、没一页地翻着。头顶上有树荫遮住些许午后的阳光,便摘下了墨镜,见她来,只是微微翘起唇瓣,不置一语,低头看书。
宁海认出那本书是玛莉生前很喜爱的一本手抄诗集。
她走到玛莉墓前,弯下腰将手中一束栀子花放在平台上,与他原先带来的那束栀子花并放在一起,同时注意到昨天她放的那束已经被拿开了。
栀子夏天才开花,春天的栀子自然是温室培育出来的。然而玛莉应是不会在意这种小事的吧。
宁海选了一个洁净的角落坐下,此时一阵微风吹来,她闭上眼享受了半晌和暖的春风,听见树梢上的枝叶沙沙起舞时,低哑的嗓音幽幽朗读起玛莉生前喜爱的诗句——
“这里的河边风特别大
岸边到处花草丛生
但流动的却只有风和花而已
流啊流最后只剩下怀念
啊 活着前途一片黑暗
独自留下来
已经等于不存在”
陆静深合上手中诗集站了起来,低头觑着眼前女子,嘴角微微噙起。“房子打扫好了?”
宁海缓缓睁开眼,专注地凝视了他半晌才回答:“只整理好主卧房。”
他点点头,没说她效率太差之类的话,只道:“剩下的可以慢慢整理,我不急。”
“喔。”宁海声音闷闷地响起。还真当她是钟点女佣!
“我打算在这里小住一阵子,一个单身汉也用不上那么多房间,有张床能躺能睡,还有个小厨房可以烧开水就够了。”他语气认真地解释。
他这一解释,反倒教宁海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想了半晌才道:“你刚刚在读什么?”明知故问的。
扬起手中诗集,他说:“吴世英的诗集。”
“哦!是那个韩国诗人!”她故作惊喜。
一抹淡淡的笑意浮上嘴角,陆静深状似诧异地挑起眉。“现在的钟点女佣都喜欢读诗吗?你刚刚朗读的那首诗,这诗集里好像也有。”
抿了抿唇,宁海回嘴:“现在的钟点女佣喜欢什么我不知道,我刚刚念的是韩剧‘残酷的爱’最后一集的片尾诗。”
玛莉近几年颇爱看韩剧,还会上网路社群和网友讨论剧情。
“残酷的爱”是一部悲剧,女主角在最后一集挂点了,当时玛莉半夜里打了一通越洋电话将她吵醒,强迫宁海抱着话筒听她讲述那悲惨的剧情,是以宁海至今犹能背诵这首诗。
而陆静深此刻拿在手里晃呀晃的那诗集,是玛莉一个韩侨朋友送给她的。吴世英的诗没有中译本,那位朋友特别将韩文翻成中文,在不营利的前提下,私下抄了一本送给她,玛莉视若珍宝。
陆静深听着宁海的话,不觉讶然。“这么巧?”
其实一点都不巧。她是故意要引他注意的。
方才决定来见他时,本来打算问问他,到底知不知道她就是宁海?
如果他说不知道,那正好,她准备告诉他,原来他口中那份坚定不移的爱情不过是个大笑话,她离开他也是应该的。
如果他说知道,他其实只是在捉弄她,那么她会街上前用力踩一踩他的脚,赏他一巴掌后再狠狠吻住他。
她不是不想见他。不是不想念!
她只是还需要一点点勇气……或运气。
离开他身边以来,夜深人静时她都告诉自己,天亮后就回去见他吧。可天亮后又会忍不住拖延下去。
没想到会是他先找到自己,可他却表现得仿佛真认不出她的样子,这教她怎么有脸站在他面前,揪着他的耳朵大声对他说:“陆静深,你不是说你爱我吗?我就站在你面前啊!你为什么认不出我就是我?”
为此,她需要一个开场白。正巧他在读那本诗集。
于是她抛出饵食,他却没有上钩。
预期中,在她背完那首诗后,他应该要问:“你怎么知道这首诗?”然后以一种不相信世界上有这么多巧合的眼神紧紧盯着她,随即像是突然被雷劈到那样终于领悟了她的身分——而后他应该要重新再问一次:“你不是钟点女佣吧!你到底是谁?”
有了这完美的开场白,她才能够接着他的话回答:“我是谁?我不就是那个被当作钟点女佣的宁海——你的老婆大人吗?”
然而,听听他刚说了什么?
在她读完诗后——给他说出开场白的机会,他居然问:“房子打扫好了吗?”
顿时她差一点以为自己果真是个钟点女佣了。
思及此,宁海忍不住赏他一记白眼。
作战策略竟遭敌军彻底瓦解,她决定重新来过,呛了声:“确实很巧!”之后,便有点生气地推开他,往墓园的出口跑去——
玛莉原谅她,她不是故意要这么戏剧化。有如小甜甜奔跑在山坡上那样,飞奔之际,宁海泪想。
谁教她没有开场白就说不出口。只好再演一次。
预想中,在她转身的这个时候,他应该要拉住她的手,急切唤道:“等等。”而后她会转过头问:“什么事?”如果是个知情识趣的男人应该就会说出那句话——“你——其实不是钟点女佣,对吧?”好吧,她确实很介意被他误认是钟点女佣。
有他这句话后,她就可以把已然预设好的情节挪过来再套用一次。
于是她毅然决然不顾颜面模仿山坡上的小甜甜戏剧化地奔向墓园出口,此时天可怜见,身后的男人果然知情识趣地拉住她手,语气有点急切吔道:
“等等。”
宁海等他这句话已经等了天长地久,她差点没泪光闪闪地转过身来,回问:
“什么事?”
这个知情识趣的男人双眼流光溢采地看着她。“你今晚有空吗?”
“呃?”这不是宁海预想中的对白。
陆静深放开捉住她的手,如寒松如青竹丰姿楚楚站在她面前,笑道:“我今晚打算住下来,还记得吧?”
宁海不觉踏入他的期待范围值里,点了点头。
于是这个知情识趣如寒松如青竹丰姿楚楚笑颜迷人的男人又道:“可是要住下来前,我有个小麻烦。”
“什么麻烦?”
“我需要一个钟点厨娘,所以我想问一下,除了钟点女佣外,你能顺便再兼个差吗?”
闻言,宁海蓦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看了很久很久。
“手怎么了吗?”他低下头关切地问。
“我手上没有锅子。”彷佛在陈述一件事实。
“确实没有,这是个严重的问题吗?”
“当你想拿锅子往一个人头上砸去,手里却空空如也的时候,就会是个严重的问题。”宁海认真地回答。
于是乎,这个知情识趣如寒松如青竹丰姿楚楚笑颜迷人应该不缺钱花的男人从皮夹里拿出五张千元大钞放到她空空如也有点暴力很想拿锅子砸人的手上,笑着交代:“去买个锅子,晚上过来帮我煮一顿晚餐。放心,会算你加班费。”
宁海默默收下那叠钞票,应了一声:“好。”准备去买最硬最坚固,砸起人来最痛快的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