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静雨赶到医院时,看到的是已经三天没合过眼的宁海。
她双手环着自己,蜷在一张绿色长椅上,长发凌乱、形容憔悴,好似一朵枯萎的花,哪里还有半点初次见到她时那种意趣横生。
他缓缓走近,在她身边坐下。手一术灯还是红色的,想来这次集合了脑科和眼科权威医师联合开刀的手术相当棘手。但愿大哥平安无事。
陈嫂提了一锅热汤过来时,见到陆静雨,低唤一声:“二少爷。”
陆静雨点点头,又看向宁海,在陈嫂的眼神暗示下,他轻声唤:
“嫂嫂,喝一点热汤吧!你已经好几天没休息了,再不吃点东西身体会撑不住的。”
宁海强睁着干涩的眼,恍若未闻地瞪着头顶上方的手术灯。
陈嫂悄悄对陆静雨说:“我试了好几次,都叫不动。”语气不无担忧。
陆静雨接过那锅汤道:“让我再试试,陈嫂,你这几天也辛苦了,先回家休息吧,我会在这里陪着她。”
说是这样说。可陆静深的手术还没结束前,谁也不肯离开医院。
最后那锅汤是陆静雨勉强喝掉的,宁海像是已经入定那般,根本唤也唤不动。
突然他手机响起来,是母亲打电话来询问大哥的情况。陆静雨拿着手机走到长廊尽头去说话,回头时见宁海突然站了起来。他连忙奔上前,看见手术房的门打开了。
手术结束了。
宁海抓着医师的袖子问了句什么,医师点点头,匆然她大叫了声,掩着脸又哭又笑的,教人好不担忧。
此时钱管家和王司机等人都来了,只见宁海突然晕了过去,赶紧抱起她跟着医师往另一间病房走。
陆静雨终于赶上医师,急急询问:“王医师,手术成功了吗?”
王医师保守地回答:“陆先生,手术没有失败。”
陆静深的手术没有失败,可到底成功没有,还得看他术后恢复的情况。
由于他全身还处于麻醉状态,短时间内不会清醒,是以王医师也不敢断言他的视力到底能不能恢复,但至少他脑中的血块是已经清除干净了。
宁海被送进病房里吊点滴,医师在营养液里加了镇定剂,她终于睡着,脸上写着疲惫与脆弱。
这样的宁海会不爱陆静深吗?要说不,陆静雨是不信的。
他自己的父母感情十分冷淡,有记忆以来,双亲之间只能用“相敬如宾”来形容。曾经他以为这世上不可能有真正的爱情,可在见过孙霏对堂兄陆云锁的无怨无悔,又见到大哥对大嫂宁海的真心付出,再看到大嫂在感情上其实并不输给大哥的执着后,他终于相信这世上还是有爱情的存在,只是表现与接受的方式不太相同罢了。
原来爱情这种东西,不是一方想给,另一方就得接受。给的人,须得心甘情愿不求回;接受的人也得知福惜福,好好守护,如此,才会开出一朵两生的花,否则爱情只会成为一场劫难。
次日,陆静深终于清醒过来时,听见陆静雨问他:“大哥,劫后余生的感觉怎么样?”
他不知道陆静雨所说的“劫”,指的是他跟宁海之问的纠葛。从昏睡中醒来的陆静深开口第一句话只是问:“宁海在哪里?”
“你不是给了她一张离婚协议书?”回答的人,竟是一脸似笑非笑的陆云锁。他刚刚走进病房,就听见陆静深在找宁海。
陆静深皱着眉,还是那一句:“宁海在哪里?”
陆云锁走到病床前,伸手在陆静深面前晃了晃。“你,看得见了吗?”
王医师说手术没有失败,术后复原情况也良好,解除了陆静深可能瘫痪的疑虑。但,视力呢?他看得见了吗?陆静深的眼睛原本就没有外伤,光从外表来看,实在看不出他到底复明没有。
只见陆静深眉头深锁,似乎浑然不觉陆云锁就站在他面前,他对着空气道:“你们谁好心告诉我,我太太现在到底在哪里?”
接获陆静深已经清醒的通知,王医师很快便赶来了。检查过后,他表情有点诧异地道:“奇怪了,陆先生的眼睛——”
“王医师。”陆静深挥手打断他的话。“我现在不想讨论病情。我要见我太太,这些人——”他右手没有焦距地胡乱指着周遭的人,其中包括陆云锁、陆静雨和钱管家等人。“没一个人肯告诉我,我太太到底在哪里。”连钱管家都不肯说出宁海的下落,让他不得不心生疑虑。
闻言,陆静雨和钱管家拼命对王医师挤眉弄眼,王医师轻咳一声,安抚道:
“陆先生你别急,陆太太早先体力不支,晕了过去,正在隔壁大楼的病房休养,你刚醒过来,还得再详细检查一番。不如你先休息一下,等会儿我替你安排检查,确定你百分之百恢复健康了,我再请陆太太来探视你,也好教陆太太不会太担心,如何?”
陆静深沉默了半晌,才问了一句:“她好吗?”
陆静雨连忙答道:“嫂嫂没事,大哥你放心。”
“钱管家?”陆静深又唤。
钱管家赶紧上前说道:“先生放心,太太很好。”
“……别让她再离开我。”说着,陆静深转过头去,闭眼道:“王医师,麻烦你尽快替我安排检查。另外,病房太吵了,除了我太太以外,我住院这段时间谢绝探病。”
由于病人的态度太过强硬,没奈何,众人陆续离开病房之际,陆静深突然叫住王医师。“王医师请留步。”
王医师留步了。
确定病房门关上了,陆静深方道:“关于我的眼睛,我有一些私人的问题想跟你讨论一下。另外,请你诚实地回答我,我太太现在到底在哪里。”
宁海打完一袋点滴,又睡了半天后,醒过来便走了,没跟任何人交代去向。
她离开时,还是寒冷的冬天,年节将近,在浓浓的团圆气氛中,一个人搭车独自南下,来到杜玛莉最后长眠的那座小镇。
时序恍恍而过,她也放任脑袋空空,不去想任何事。
直到二月底的某一天,她突然想起来这阳光明晃灿烂的一天,是她结婚满一周年的日子。
走出镇上唯一的一间旅馆,她带着玛莉遗嘱中留给她的那把钥匙,信步前往同样位于小镇里那栋二层高的小楼房——房子的地址自然是找程律师要的。
九重葛爬满了砖红色的长墙,离花铜窗台像是有公主住在里头,随时准备放下她的长发来。可惜这栋小楼已经有段时间无人居住,如今那红墙的外观显得有些斑驳。奇异的是,小窗台上的盆花居然还生意盎然地吐着春信,使小楼荒而不废,隐有生机。
宁海用那把钥匙打开铜雕大门,久无人开启的门发出吱哑的声音,阳光躲在她身后,门一开便逮住机会照进屋子里。
她花了几秒钟的时间才适应屋里的黑暗,而后她愕然地看着屋里那人转过身来——
陆静深转过身,似笑非笑地看着打开屋门的女子。
“你是谁?”他问话的同时,正步履优雅地朝她走来。
宁海怔注,看着他行动自如,毫无困难地走向自己,声音顿时哽在喉间。
“你是谁?”他在她面前三步远的距离站定,眼底隐有流光溢采。
“你……你看得见我?”下意识地,她伸出手在他眼前挥了一挥,说话时也故意压低声音,使得原本就带点冷调的嗓音听来有些神秘。
他轻笑一声。“我不应该看见你吗?你是鬼魂还是小精灵?”
“我不是这个意思。”宁海慌慌张张地摇着头。
王医师明明告诉她,他的手术虽然没有失败,但眼睛也没有复明。知道他醒来时,她慌慌张张地再度逃走,并不是不爱他,只是对自己没有信心。
“那你是什么意思?”他咧了咧嘴,笑问。若非一束阳光投射在他半张俊颜上,而他并未因此融化,宁海几乎要以为他是久居棺材里的吸血鬼——他看起像是很想用牙齿咬她。
宁海蓦然后退一步,却被屋外的阳光照得眼花。
眼前的他突然领悟道:“啊,我知道你是谁了!”
他认出她了?宁海猛然一惊,右手捣着心口想要否认,却听他笑道:
“你是钟点女佣。对吧?”
宁海一口气提不上来,险些岔了气。她眯起眼,咬着牙问:“钟点女佣?”
“是啊。”陆静深指着身后久无人居的房子道:“这是我姨母生前置办的房子,她过世后就一直没有人使用,里里外外都有点荒废了。昨晚我到这里时,发现屋里都是灰尘,就联络了清洁公司,请他们派一位女佣来帮忙整理屋子,等了半天都没人来,今天才等到你。”
听完这一串话,宁海总算稍微搞清楚目前的状况。
这个男人昨天就到了!显然他早就知道玛莉拥有这栋房子。只是不知道他突然来这里做什么?
迎向宁海怀疑的眼神,他说:“我姨母就葬在附近教堂的墓园,我很想念她,想来这里看看,就来了。你来得正好,这里就交给你了。”
说着话的同时,他走出屋外,顺手戴上一副墨镜。“我有点惧光,不介意我戴着墨镜吧?”他转过身看着她。
“你的眼睛……”宁海想问又不敢问。
他修长的手指优雅地推了推镜框,嘴唇微微往上弯。“车祸失明过一段时间,动了手术才复明的,还有点后遗症,对光线敏感。”
“原来如此。”她声音低低地说。仍不明白一个月前,王医师为什么告诉她,他的眼睛还是看不见。既然现在看得见了,当时他应该就已经复明了才是。
“小姐……你走神了。”陆静深笑问:“有什么问题吗?”
回过神来,宁海连忙摇头.
“那好,你先替我把屋里打扫干净,晚一点再来整理屋前这片小花园。这是一半的薪水,另外一半等我回来再付。”他递给她五千元。
宁海默默接过那五张干元钞票,默默收进口袋里。“先生要去哪里?”
“去墓园。对了,替我瞧瞧,我穿这件红衬衫好不好看?听说我的姨母生前最爱这个颜色,说是有精神。”
说完他就走了,从头到尾没有发现站在他面前。被他误认为钟点女佣的女子是跟他结婚满一周年的妻子。
对此,宁海心生一股无以名之的痛楚。
知道他手术算是成功时,不是没想过,如果有一天他真的重见光明了,看见了真正的她,会不会觉得很失望。
过去他看不见时,她就是他的眼。他透过她眼中所见,描绘出想像中的图景。那时他碰触她,像碰触世上最珍贵的宝石那样,温暖的手经常抚过她的轮廓,在她耳边频频低语她的美好。
他总说:“宁海,你好美。”沙哑的声音中藏着压抑的情yu\\\\。
然后他们会沉沦在那美好的yu\\\\\\望中,一夜又一夜。
想像总是美好的。
宁海心里也许始终认为,陆静深并没有看到真实的自己。他所想像的她,也许只是错觉与虚幻。
毕竟在镜子面前,她从不觉得自己有多美。
会娶她,是因为当时的他别无选择。他失明了,玛莉半威胁、半逼迫,他不得已才娶了她。起初他对于他们的婚姻就算谈不上后悔,却也是淡漠的。
而今他看得见了。就在刚才,她冷不防站在他的面前,让他原原本本地看了个仔细。她注意到他的眼底没有惊艳,更没有波澜,那一瞬间,她有种自己在他生命里成为一个路人甲的感觉。
原来,这就是陌路相逢……
不意外他认不出她,她只是觉得有点受伤,还有点……难过罢了。
一块洁净的白手帕递到她面前时,她猛然抬起头。“你……”
“小姐,你在掉眼泪呢。”他眼里不无关切地道。“是想起了什么伤心的事?”
宁海怔怔接过那条手帕,在手里扭着,才一开口,眼泪就不受控制地掉了下来。
那条手帕很快就回到陆静深手上,他替她揩了泪,笑道:
“别哭啊,小姐,你再哭下去的话,待会儿这花园里的花就不用浇水——因为它们都被你的眼泪给咸死了,眼泪是咸的,你知道吗?”
宁海顿时哭笑不得,抢过那条手帕按着眼睛,有点恼怒地道:
“你又回来做什么?”不是说要去墓园?
他笑笑回答:“我想起我姨母生前最喜欢栀子花,我想带束花去看她,你知道这附近哪里可以买到那种花吗?”
宁海点点头,给了他附近一间花店的地址。
“谢了。”他说。“还有件事,小姐,如果你来不及在我回来之前打扫好整栋房子的话,建议你先整理主卧房,我今晚打算住在这里。”见她没有回应,他又道:“对了,你有带手机吗?”
宁海怔怔点头。
“借我一下。”他伸出手,接过宁海递来的手玑。
宁海一时间弄不清楚他要做什么,直到他打开滑盖,在她的手机里输入一串数字,她赫然吓了一跳,赶紧抢回自己的手机,怕他不小心看到通讯录里有他自己的电话。
陆静深一愣,笑道:“怎么了?手机里有什么秘密吗?”
宁海猛摇着头,就是不肯交出手机。
没办法,陆静深只好道:“我只是怕你临时有事找不到我,才想说把我的电话给你。”
“我知——”宁海猛然住口,差一点说出她知道他的电话号码,戳破自己的身分。
“你知道?知道什么呀?”陆静深似笑非笑.“拿来吧,你的手机,我把号码输进去。”
宁海死活不肯。没办法,陆静深只好拿出纸笔,将电话号码写在一张短笺上,对折后交给她。
宁海收下纸笺,看也不看便收进牛仔裤口袋里——反正她早就知道他的手机号码,根本不需要看。
陆静深深深地看了她的动作一眼,笑道:“你去忙吧,晚点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