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后——
清晨,庄敬端来清水,帮付怀秋洗完脸后,便兴高采烈地坐在妆台前,等着替她画眉。
夫君温存体贴,她本该十分感动才是,但他殷勤到若非她坚持自己穿衣服,恐怕连她的衣着都要一手包办了。
她觉得,再被他这么胡天胡地地娇宠下去,她就要变成一个四体不勤的废物了。
尤其她实在搞不懂,他一个大男人怎么如此爱替女子画眉?
虽说婚前她便听闻,他毕生志愿便是娶一房娇妻,日日为妻画眉,尽享闺房至乐,可他们成亲都半年多了,他那画眉的乐趣再高昂,也该消退了吧?
偏偏他还真画上瘾了,哪天她不让他画,他还会唉声叹气一整日,教她心虚难安,最后只好事事依他。
这男人……他根本就吃定她了!
“小秋,你穿好没有?为夫等得很着急了。”
“好了啦!你别老催嘛!”她束好腰带,坐到他面前,闭上眼,这张脸就任由他施为了。幸好他技术极佳,否则她还能出去见人吗?“说实话,你怎如此爱替人画眉?”
“错,我可不爱替人画眉,我只替我最心爱的娘子画眉。”
“你又吃了多少糖——”
“小弟!”突然一声呼唤传入,打断她的话。然后,砰、砰接连两声巨响,他们家的大门、连同闺房的门都被撞破了,一个身高八尺余的壮汉埋头冲了进来。
庄敬和付怀秋同时一愣。这是拆房子吗?
“大哥,大清早的,我也没得罪你,何苦来拆我家房子呢?”庄敬苦笑。他家人还真是不变的直率和莽撞啊!
庄大哥一看庄敬和付怀秋的模样,就知他们又在玩那劳什子画眉之乐了。他搞不懂,这事情有啥好玩的,他们却乐此不疲,真够无聊。尤其……
“就你们这屋子还用得着人拆吗?刮点大风,它自己估计就要倒了吧?”
庄敬和付怀秋对视一眼。旁人哪里晓得,她与凌端合伙做生意,早就连本带利挣回了庞大身家,别说买一座大宅院,买个十来座都不成问题。
但他们买了新房,搬进去住不到一天便后悔了。偌大的屋子空空旷旷,即便他们同在一间房内,他在窗边绣花,她坐在茶几边看帐册,也听不见彼此的动静,遑论转个头便瞧见对方的身影。
那种滋味是虽然奢华却疏远,实在令人不喜。他们发现自己更爱这间小小的、随时都可以知道对方动静的屋子,因此又搬回来。至于那座大宅院,她已把它改成花庄,专供人游览、欣赏四季繁花,倒也赚了不少银子。
因此他们的生活绝不如外人以为的清贫,相反地,他们相当富裕,每次国内发生任何灾情,他们便大把大把的银两撒下去赈灾,可他们喜欢窝在这间“挤”在一起的小屋子里,过着相依相偎的甜蜜日子,这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大哥,你是特地来打击我的吗?”庄敬开玩笑道。
庄大哥这才想起弟弟生活不易,他这样说他们,未免有失厚道。
他正正经经地道了歉,才说:“小弟,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爹这回有机会封王了!裂土封王啊……哈哈哈,咱们家总算要出人头地了……”
他自顾吹嘘个不停,却不见庄敬与付怀秋脸色已转苍白,宛如看见地狱就在眼前……
被赶出家门近八个月后,庄敬终于携着付怀秋再度踏入家门。
庄父虽面色不愉,眼里却闪着欣慰的光芒,庄母更是拉着庄敬哭哭啼啼,话了好一番家常。
庄敬领着付怀秋和众人见过礼,然后大家一起吃了顿饭,其间虽不热络,却有来有往,算是稍微化解了彼此心中的疙瘩。
饭毕,庄敬和付怀秋提出和庄父单独谈话的要求,众人虽是不解,但也没有阻拦,不过庄母执意相随。她就怕丈夫又发脾气打人,她可舍不得小儿子再挨军棍。
四人进了书房,将门窗全数紧闭,庄敬才道:“爹,你真要接受那王爷的册封?”
“怎么?老子真刀实枪拚杀回来的功绩,当不得这王爷之尊吗?”庄父没好气地道。
“爹,孩儿知道你多年转战沙场,立功无数,可你曾想过否,我朝开国以来,从未出现异姓封王的事情,那些先贤先烈的功绩当真不如爹吗?”
庄父默然不语。庄敬所言,他何尝不知?可如此箭在弦上,又怎么停得下来?
“爹,我朝规定,每一位王爷都有私人的封地,那就是要从国土中分割一块出去。裂土封王,说来好听,可皇上能允许一个异姓人将王土分割一块走吗?”
“闭嘴!”庄父紧张地向老妻使个眼色,让她重新照看一下四周门窗,确定绝无人偷听后,才道:“这事我能不知道吗?你爹我为官数十年,哪怕学不会结党营私,至少也懂得看风向,晓得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现在的问题是……圣旨已下,我又能如何?”
庄敬倒没想到,原来他爹什么都看透了。果然姜是老的辣,但是……
“爹,这圣旨是真心抑或试探,你莫非不知?”
“我知道又如何?”庄父长叹口气。为将者,不能马革裹尸,却将折戟在权术阴谋中,谁能比他更悲哀?“敬儿,有些事不是我们说不要就能不要的。俗话说得好,君要臣死,臣不死不忠,如今,爹除了尽量不惹人注目,不引起皇上猜疑之外,我真不知还能怎么做。”
“那不如辞官,做个富家翕,可不比成天上阵厮杀,又要担心背后有人使暗箭要强。”
“我辞官,你三个哥哥怎么办?别把世事想得如此简单!”
“一起辞官就是。”庄敬劝道:“无官一身轻,天地自逍遥,有什么不好?”
“你说得简单,我们都辞官了,边关谁来守?外敌来了,谁来退?若江山有个万一,我们一家便是千古罪人!”
“爹,你未免把我们家看得太重要了吧?我朝带甲兵士百万,其中良将数千,不过因为资历、声望都没有庄家盛隆,所以一直声名不显,可如今庄家已经站得太高了,再不下来歇一歇,就等着被人连根拔起了。爹真为后代子孙着想,便该当机立断,为庄家谋求一线生机。”庄敬说道:“况且,我们老占着高位,也容易引人嫉恨,趁此时机下来,让别人上位,还可免去许多麻烦,一举数得,何乐而不为?”
庄父也知庄敬说得有理,可是……
“解甲归田……唉,你可知我与你三位兄长虽位高爵隆,却从不贪污,单靠粮饷过活,日子虽不差,却也不富裕,让我们全部辞官,呵呵呵,你以为我们还能干什么?去码头卖力气吗?届时,不必别人陷害,我们就自己饿死了。”
“若是此事,公公无须担忧。”付怀秋自袖内掏出一只小木盒,送到庄父面前。“这是我和庄敬名下财产,足够我们三代人花用无虞了。”
说着,她还嗔了庄敬一眼。这坏家伙藏得可真深,他早料到庄家将出问题,早早为家里准备了一条退路,金银财宝、田庄店铺,应有尽有。他甚至在海外买下一座小岛,以防皇上下狠心,要庄家灭门时,他用绑的也要把自家人绑离中原,隐居海外,看谁能奈他何?
可恨的是,他一直没告诉她这件事,直到今日,庄大哥说了庄父将要封王的事,他才对她坦承一切。
而且他还狡辩,成亲初时没说,是因为她执意负起养家之责,他不想打击她,才将此事按下。
她也明白他,倘若当时她知道他这么有钱,而且女红又好,一定羞愧欲死,哪还能心安理得与他做夫妻?但她心里仍是气他有所隐瞒,所以在家里对他又咬又掐,使泼了许久,才与他一起上庄家,劝庄父放弃爵位,急流勇退。
庄父呆呆地拉过盒子,打开一看,满满一叠房契、地契与银票。
这么多钱,他们到底是怎么揽下来的?太不可思议了!
“你们……你们成亲才多久就赚了这么多钱……这……哪怕陶朱公再世,也做不到……你们……”
“好叫公公知晓,这些钱并非我们成亲后才开始赚的,很早以前我们便已做准备,才有如今的结果。”
“你们准备这个做啥?”庄父真想不到,以为最没用的小儿子,在关键时刻居然成了整个家族的顶梁柱。
“幼时,我们从姑姑学习,姑姑便教我们,人无远忧、必有近虑。当时年纪小,不解其中意,即到成长,才渐渐明白姑姑的苦心,因而从中安排,以备不时之需。”付怀秋说道。
“姑姑?”庄父想了一下才道:“莫非是贵妃娘娘——不,现在是先皇后了……”
“正是小姑姑。”庄敬插口道。他对娘娘的封号,甚至小姑姑往生后,皇上追封其为皇后的行为很是不满。
在他看来,皇上从没真正理解、喜欢过小姑姑,所以才会用那般极端的方法对付付家,逼得小姑姑以自身性命来换取其他家人的性命。
皇上做事的时候必然以为小姑姑能识大体,只要铲除了付家,小姑姑封后,其子封储君都不是问题。
待皇上百年,小姑姑更是皇太后之尊,如此显达,足可抵付家三条人命了。
皇上从没想过,世上有人看待亲情比任何富贵都重,在他们眼里,再尊贵的位置也抵不上亲人一条命。
而小姑姑无疑便是这种人,重情重义,胜于一切。所以她死了,付家人得救,而皇上则心中有愧,先追封其为后,又立其子为储,便当补偿了。
呵,果然最是无情帝王家。在他们眼里,什么东西都可以权势地位衡量,至于人命、感情……那些虚幻的玩意儿毫无用处,还不如丢弃了事。
所以他对作官没兴趣,更担心为朝廷卖命的亲人们,就怕哪天他们不小心触及皇室利益,将立刻被舍弃,性命难保。
结局果然不出他所料,爹爹功高难赏,只能封王,但分割国土给异姓王爷……呵,连庄父这样一个直肠子的人都晓得害怕,可知其中厉害了。
庄家已经危如累卵,再不想办法全身而退,灭门之祸便在眼前。
“原来如此。”庄父沉吟片刻,长叹口气。“人无远忧、必有近虑吗?”这一瞬间,他彷佛突然老了十岁般,连向来挺直的腰杆都驼了下去。
想到拚杀半生,为保国家社稷,身上布满伤痕,可他从不后悔,能为国尽忠、保百姓无虞,哪怕马革裹尸,他亦欣然。
可是……他真的对皇上没有异心,也不贪求富贵荣华,只愿一生征战沙场,流尽最后一滴血,都开心。
但世事岂能尽如人意。他功高震主,终于引起皇上的猜忌,长子、次子相继被调回京城,卸了兵权,名为升官,实则不过在兵部挂个虚职,有没有去点卯也没人在意。
三子虽然领兵在外,皇上却派了内侍为监军,说好听是代为处理杂事,实则是监视其行动。
简直荒唐,一个太监懂什么军事?却在军队里指手画脚,三子已向他抱怨多次,那老太监自恃皇上宠信,屡犯军法却无人能治,长此以往,这仗也不用打了,直接认输得了。
他总劝三子忍耐,以国家为重,莫与小人斗气。
可如今轮到他了,皇上要封他为王……呵,开国以来第一位异姓王爷,裂土封爵,这不是活生生将他架在火上烤吗?
皇上对庄家的猜忌已经到了顶点,如今再不急流勇退,怕只有一家地府团圆了。
“也罢!”良久之后,庄父终于有了决定。“敬儿,一切就照你说的做吧!”
“爹爹英明!”庄敬大笑,一颗提到喉头的心总算放下了。“请爹爹、大哥、二哥、三哥尽快辞官,金银细软也不用带了,我们直接出海,过个三、五十年再回来,想必那时,庄家的名声已衰,皇室也不会再忌惮庄家威名了。”
“我和你大哥、二哥的事好说,你三哥现领兵在外,如何辞官?”
“让三哥受点伤,装严重一点,然后回京休养,再顺势辞官即可。”庄敬说道。
庄父真是对这小儿子刮目相看了,一直以为他蠢笨、胸无大志,结果看来蠢的是天下人,至于他,才是真正大智若愚的人。
“好,我立刻修书给老三,让他照你说的做,我们辞官,退居海外,远避灾祸。”
“公公——”付怀秋突然跪下。“请公公允许我爹和大哥同行。”她知道自己的父亲和大哥做人差劲,但所有人都走了,独独留下他们,她实在放心不下,只能请求公婆给予他们一条生路。
庄父大笑。“这退路是你与敬儿一起安排的,既然我们全家都要走,当然包括亲家啦!此事何须请求,你尽管把人带来就是。”
庄母也扶起付怀秋。
以前庄敬偷了家中的免死金牌去救她,教庄母曾经很气付怀秋,认为是她迷惑了儿子,才做出如此糊涂事。
但庄家危急之际,却是她与小儿子出面力挽狂澜,这也让庄母看见她的聪明与贤慧。
如此佳媳,庄母自然爱怜,前尘旧怨,尽抛脑后,如今她只要一家平安,其他都不重要了。
“傻孩子,我们用了你的钱,是我们要谢谢你才对,你客气什么?咱们庄家没那许多规矩,平时大家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别说你要带亲家同行了,你想把三亲五戚一起带上也无所谓的。”
付怀秋朝庄敬递去惊喜的一瞥,只见他朝她点点头。庄家是没什么规矩,因为庄父说的话就是规矩,谁不听话,军棍伺候。
庆幸的是,这条规矩只针对四个儿子,对妻子、媳妇、孙子全都无效。
所以说,做儿子就是倒霉,老子不开心便揍,开心了,藉着切磋为名,一样揍,莫怪庄敬能练成一身刀剑难伤的横练功夫了。
付怀秋开心地差点又哭了。得此佳婿,又有公婆疼爱,即便前途多舛,她依然觉得自己幸福无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