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瞧你绣的是什么东西,牡丹不像牡丹,海棠不像海棠,红红绿绿的挤成一团,平白浪费上好的绣线。哼,你这个吃白食的真不要脸,怎么也赶不走,非要赖在我们陆家浪费钱。”
一根细细的柳条挥下,手持银头绣花针的雪白小手来不及缩回,当即被柳条打中,一条刺目的红痕霎时从白皙的手背上浮现。
这不是一只大家闺秀的手,肤色白皙却有着深浅不一的伤痕,掌心满是细细薄茧还有烫伤的痕迹。
“我……我没见过牡丹,我绣的是鸳鸯,咱们村子里的人都说我绣鸳鸯最传神了,还可以卖钱。”她也喜欢一针一线绣鸳鸯,绣出缕缕情丝,思念着远在他乡见不着面的人儿。
“哼!人家随便说说你也信,要不是看在陆家的分上,谁会理会你这个没人不要的童养媳。”穿着一身蓝底白花罗裙的姑娘约十六、七岁,模样秀丽,五官鲜明,发上簪了根菊花簪,小小的菊花缀着米粒大小的珍珠,看来家境不错。
在封闭的小村落里,这样的容貌的确是引人注目,早该嫁人为妻,生几个胖娃娃,过上夫家怜、丈夫宠的好日子,一家和乐快活无比。
可惜陆喜儿偏偏嫁不出去,并不是她不想嫁,而是她凡事都想跟眼前的小姑娘比,想胜过对方几分。
坏就坏在这里,眼前这娇媚的小姑娘打小就是容貌出众的美人胚子,附近十里八村都晓得陆家有此貌美佳人,上门的媒人皆是专门为她而来,没人注意到陆喜儿也到了嫁人的年纪。
由于来向她求亲的人条件一个比一个好,有茶庄的少爷、酒楼的小掌柜、才貌兼具的有为秀才,甚至是城里大户人家的嫡次子也托人来说媒,一个个都承诺要用大红花轿将她抬进门做正妻。
这让陆喜儿嫉妒不已,她自认自己才是陆家的正经小姐,可是她看上的人家都对她视若无睹,多次略过她转而去讨好那贱丫头,为一求美人欢心而花招百出。
为此,陆喜儿恨极了,更下定决心要嫁一个谁也比不上的夫婿,就这样一年拖过一年的依然未能如愿,最后把自己耽搁了,快十八岁的老姑娘至今未获良缘,犹在寻觅中。
所以她对叶照容,也就是她堂哥的童养媳始终看不顺眼,处处找她麻烦,能让她不痛快的事绝不手软,非把人挤对得落了下风才甘心罢手。
“我娘没有不要我,她只是日子过得困苦,养不起我而已。”她不怨任何人,相信当初送走她,娘的心里也是很苦的。
“还敢顶嘴,你知不知道你吃的是谁家的米,若非我们陆家心善收留了你,你还不晓得在哪里刨草根吃呢!”陆喜儿趾高气扬的仰起下巴,一副看不起人的模样。
陆家大房和二房对外宣称陆四郎饮水思源,知恩图报,为了报答长辈们的养育之恩,因此自愿去京里干活,等赚够了钱就会回来,村子里的人听了无不对陆四郎的孝心好生动容。
但事实上是这两家人拿到了他的安家费后,安然无恙的渡过当年的难关,还有余钱买了地,种上新稻,加上之后数年都风调雨顺,无重大风灾雨患,家底也因此殷实了不少。
只是他们不懂得感恩,拿了侄子的卖身钱却一文钱也没分给人家的小媳妇,还把叶照容当下人看待,洗衣、煮饭、缝衣服样样得做,稍做得慢了便一阵痛骂,将人骂得狗血淋头。
陆四郎不在家的这几年,叶照容熬得很辛苦,陆家没有一个人对她好,毫无亲人间的关心。
她全靠着一颗等待的心才熬过那一回又一回明里暗里的施虐,身上的伤便罢,更难挨的其实是言语的讽刺,他们的狠话说尽似要将她逼上绝路,最好是能让她识相点,主动求去别再等了。
除了叶照容外,陆家的人都晓得陆四郎入宫当太监,回不来了。当年来村里接人的白面男子正是宫中宦官,他们从穷苦人家里买来年幼的孩子送进宫当太监,伺候宫里的贵人。
一入侯门深似海,更何况是皇宫内院,要是卖断了终身契的,更是不到死的那一日,不轻易放出宫与家人团聚,所以她等了也是白等。
要是她花个十年、二十年的等白了头发,众人也会惦记着这档事,被发现真相的机会也就高了,到时人家怎么看他们陆家,她全了贞节却毁了陆家名声,到时村里人一问陆四郎为什么还不回,占尽好处的陆家人要如何回答?
毕竟纸包不住火,陆家突然多了那么一大笔银子是满不了人,当所有人为天灾所苦时,陆家人却有银子修屋买地,加上尽管事情办得隐密,可当年村里也有其它人家的孩子也一起进宫……这一来二去的,脑子好使的村民一想就明了了,到时的闲言闲语足以将人淹没。
“我有卖刺绣赚钱,前儿个还交给大伯母八百文。”够她一个人的开销了,她又吃不多。
叶照容吃得很差,十天半个月才有一小片肉渣尝尝油味。她每个月上缴八百文,但用在她身上的不到三百文,其余全落入朱氏手中还嫌钱少,逼着叶照容多做事少吃饭。
不过她脾气好,不计较这点小事,还当陆家人是她的亲人,自个儿吃点亏不算什么,家和万事兴。
“就你那拿不出手的绣品?哈!别笑死人了,我才不信能卖几文钱呢。反观你吃陆家、住陆家、用陆家的,你又不是陆家人,凭什么占尽陆家的好处。”连她的好姻缘也给抢走,人家上门相看,一瞧见叶照容,魂儿都飘走了,哪还记得陆家小姐是谁。
陆喜儿恨死叶照容了,陆家其它姊妹也同样对她生不了好感,看到叶照容越发娇美的容颜,她们恨得牙都酸了,只能尽量把自己嫁远点,不在附近村头选婿,她们不能忍受自己的夫婿为叶照容神魂颠倒的蠢样。
陆家大房已有二子成亲,一子未娶,一女陆喜儿未嫁,二房的两个儿子一个娶了老婆,另一个今年才十三,三个女儿嫁了两个,余下一女玉贞十岁,还不急着嫁人,但也恨嫁。
家里有个小白花似的“狐狸精”在,谁都不安心,就连几个嫂嫂、小婶也担心陆家小辈的男子被她勾了魂。
“我是陆家人,我是四郎哥哥的妻子。”虽然尚未拜堂成为夫妻,但是在她心中已认定自己是陆家媳妇。
“那也要四堂哥回得来,不要往自个儿脸上贴金。”人都不知是死是活,她也好意思以陆家人自居,笑话。
一提到陆四郎,性子向来温婉的叶照容便会异常强硬。“不许说四郎哥哥的坏话,他一定会回来的,他答应过我。”
她一直相信着,从未怀疑。
八年了,叶照容始终等着那个不曾捎过信息回来的未婚夫,她不聪明,只有一股热呼呼的傻劲,相信了就是永远。
“你是傻的,我不跟你犯傻,说不定四堂哥早就死了,你再等也是空等,还不如……啊!叶照容,你用什么东西扔我?!”陆喜儿忽然放声尖叫。
低头一看,只见地上有个绣着喜鹊登枝的针囊,正静静地躺着。
“我说过不许说四郎哥哥坏话,他活得好好的,很努力很努力的赚银子,让我们以后过好日子。”四郎哥哥不会骗人,他是世上对她最好、最关心她的人,她相信他会信守承诺。
谤她、欺她、辱她、轻她、贱她、恶她……这些叶照容再委屈也会咬牙忍下,逆来顺受的由着人欺负,可是一扯到陆四郎,温柔的小羊便会瞬间化成母老虎,必要时还会拿命与人相扮。
“你、你……”根本是傻子,为何没人告诉她四堂哥去当了太监,叫她彻底死心,少再犯贱。
陆喜儿被叶照容的傻气给气着了,想骂人又气短,跟个脑子有病的傻瓜斗气是愚蠢至极的行为。
“你们在吵什么,我大老远就听见吵吵闹闹的声音……照容呀!你是不是又惹得喜儿不高兴,你要伯母说你几遍才好,这一点就着的爆竹性子要改一改。”不问原因,一进门的朱氏二话不说先怪罪叶照容,将她数落一番。
“我没有……”她想解释,但是一看到朱氏不讲理的神情,话到嘴边就停了,反正她说什么都不对。
叶照容不善争吵,她知道吵也没用,在陆家她是地位最低的人,谁都可以骂她几句。当年就算四郎哥哥还在时,他们也是想怎样对她就怎样对她,全无顾忌,谁教她是童养媳,早在祖母高氏过世后便失去了庇护。
“我们给你一口饭吃是我们的善心,不要以为我们的好心收留是理所当然的,你只是寄住的外人,以后不许跟我家喜儿吵,要让着她,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听懂了没?”朱氏可是相当护女儿的,不容许任何人动女儿一根寒毛。
听着她倒豆子似的责骂,叶照容只有点头的分,因为她若顶嘴,接下来都别有好日子过,朱氏肯定会想尽办法让她过得要多惨有多惨,连晚上都别想睡了。
“说了老半天说得好口渴,倒杯水来。”
闻言,陆喜儿动也不动的杵在一旁看好戏,身为“下人”的叶照容马上放下手中的花绷起身,倒了碗温热的茶水放在朱氏手上,等她喝完了再收拾起来。
“娘,叶照容越来越嚣张了,她连我的话都敢顶,你要好好的收拾她。”陆喜儿拿叶照容的傻气固执没辙,索性让她娘出手。
“好,好,别急,让娘和她谈谈。”不同于面对女儿的慈眉善目,一回过头,朱氏又换了一张晚娘般的冷脸。“照容,你年纪也不小了,都及笄了,大伯母为你看了一门不错的婚事,对方有房又有财,家中十几间铺子和上百亩田……”
闻言,叶照容神情显得很是气愤。“大伯母,我是四郎哥哥的妻子,你不可以随便坏我名节。”
“名节?”她嘴角一抽,笑得很不屑。“不是大伯母要说你,名义上你确实是我家四郎未过门的媳妇,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一封信也没有送回来,八成在外头另有家室,早把你给忘了。要不,哪有男子年过二十还未成亲的,大伯母看啊,他大概在外头早已儿女成群了。”
她面不改色的说谎。
太监娶妻那才是滑天下之大稽,没了那话儿还怎么生儿育女?
虽然朱氏也曾有那么一点点愧疚让三房绝了后,可那也是四郎的命,谁晓得灾年撞大运,正巧宫中公公来要人,这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怪不得她。
“不会的,四郎哥哥才不是你说的那种人,他说会回来就会回来,我会等他。”她不能让他一回来却找不到人,那是他们两人的约定。
见她固执得像颗冥顽不灵的石头,朱氏气恼在心。“你以为自己还能等他几年,总不能老让我们陆家替他养老婆吧!”
“我会自己赚钱……”她指的是绣品。
她呵呵低笑。“没有陆家的照护,绣庄会收你的绣件吗?再说你若一个人搬出去住,肯定不到三天就被生吞活剥了。瞧瞧你那勾人的狐媚样,哪个男人肯放过你这样的小娘子。”
“我、我不会……被人欺负,也不勾人,我长得很平凡……”叶照容向来不怎么在意外貌,也不觉得自己与寻常人有何不同。
事实上,尚未长开的叶照容已见艳色,一双上吊的凤眼瞧着人时似含情脉脉,一颦眉、一嘟嘴自有无限风情流出,不经意的一瞟更显楚楚动人,诱人生情。
真应了那一句色不迷人人自迷,酒不醉人人自醉。她这口醇酒不用饮也醉人,教人难以自拔。
年方十五岁的她确实少了女人的妩媚和多情,可是看得出来,再过个几年,眉眼长开的她将艳惊八方。
尤其她那双眼,干净澄澈得有如刚出生的幼儿,无垢绝美得彷佛千古美玉,纯净润华、光彩流转。
“大伯母不想误了你的终生,就和你二伯母商量了几天,许了你给镇上的周员外为妾。你放心,他的孩子都大了,又允你生子,你不用怕你生的儿子将来得和嫡子争产。”她得赶紧把这祸水嫁出去才安心,不然她家喜儿很难说上一门好亲。
“什么?娘,你给她说了那个老得足以当她爷爷的周员外?!”周员外贪财好色,如今都六十有三了还广纳妻妾。
朱氏瞪了多话的女儿一眼,要她少说两句,这门婚事绝不能黄了。“虽说是妾,可周员外家大业大,家财万贯,以你的姿色不难讨他的欢心,只要你把他哄开心了,他还不是如珍如宝的待你,任你予取予求。”
说白了,其实她是巴望再借着叶照容狠捞一笔,赚取那笔聘金好买地、买庄子给自家女儿添妆。
“大伯母,我当作没听见你今日说的这番话,你也不用再劝我了,不论是谁我都不嫁,我只等着四郎哥哥。”叶照容表情认真且执着,她一拗起来,十头牛也拉不动。
朱氏一听,恼了。“不要给你脸不要脸,我是看在已逝的婆母面子上才好声好气的跟你说,你还拿乔啦?!总之,你愿意嫁也得嫁,不愿嫁也得嫁,我们和对方说好也收了聘金,择日就抬你过门。”
给她台阶下还拿乔,真当自个儿是陆家媳妇吗,非要赖在陆家不走,丢脸!
“大伯母,你怎能擅自决定?!我是三房的媳妇,你不可以自作主张将我许配给人。”叶照容顿时惊惶失措,眼泪都流出来了。
“你住的是我们大房的屋子,这么多年来也是我们大房、二房养着你,论辈分我也是你的长辈,长辈说话你不得拒绝。”朱氏狠心的断人后路,以长辈之势威逼。
“你……我……不行……”晶莹似露珠的泪水如断线珍珠般,一颗颗自粉颊滑落,滴滴烫人。
“下个月初七是吉时,你准备准备。别忘了,你还有锦绣绣庄要的十七幅绣件得赶紧绣出来,在你出阁前交给我,一件也不能少,知道了没?”那几幅绣品至少能让她再多赚进一小笔。
逼人出嫁不说,临了还要压榨人家一番,朱氏的心够黑了,连叶照容最后一点剩余价值也不放过。
只是,叶照容也不是个傻子,哪那么简单便乖乖妥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