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的,二伯,四郎不是没心没肝的人。”他晓得在陆家谁对他好,他不会忘记那些恩情。
“呵呵,我们四郎是老实的孩子呢!来,二伯帮你背小媳妇儿,免得累坏你这小子。”路还长得很,走山路再背个娃儿挺累人的,他怕小侄子吃不消。
已经微微有点喘气的陆四郎很硬气的强撑着。“不用了,二伯,四郎背得动,妹妹很轻。”
“是吗?”看他气喘吁吁的,分明十分吃力。
“嗯!我自己背。”祖母说那是他的小媳妇,要自己照顾。
“好吧!你自个儿留心点,山路崎岖。”爱逞强就由着他去,等撑不住时再搭把手便行。
“是的,二伯。”他大声一应。
陆四郎手臂往上一托,撑住快要滑下背的叶照容,他两脚微抖,一步接着一步,走得并不快。
“哥哥,你累不累,二妞可以下来自己走没关系。”小小的手贴着他因汗流浃背而热呼呼的脸。
“不累,我背着你。”那声哥哥喊得他的心都化了。
“那二妞帮哥哥擦汗。”哥哥脸上好多汗哪。
“好。”他再往上一托,脚步加快。
细如竹条的手指胡乱的往陆四郎额头抹了抹。“哥哥是好人,二妞喜欢,二妞跟着哥哥有饭吃。”
她说得很小声,却句句流进陆四郎的心底。他心想从今以后一定要对妹妹好,让妹妹每天都能吃得饱,他要赚好多好多的银子,当妹妹心目中的好人,让她有好日子过,不再挨饿。
这一天起,叶照容成为陆四郎的责任,他们到死都要在一起,谁也不能离开谁,一生一世的羁绊。
“给,照容妹妹,你快吃。”
瘦得皮包骨的陆四郎做贼似的,蹑手蹑脚的左顾右盼,再三确定附近没人后才小心翼翼的从松垮垮的衣衫内摸出一颗煮熟的鸡蛋,还有些温热。
世事多变,人生难料。
当初自知来日不多的高氏带回小孙媳不到两年,便因长年劳动,体力衰竭而病故,弥留之际,最放不下的是老三的遗腹子。
陆家只有几亩田地可供耕种,勉强可自给自足,挨过一冬,可是只要遇上了天灾,那日子就难过了,别说吃上一口饭了,有碗稀得见水的薄粥就该偷笑了。
高氏刚过世前两年,陆四郎的大伯母朱氏,二伯母田氏尚且怜悯他年幼,虽未依高氏临终遗言分出二亩地予他维生,但起码有吃有穿,还给他和叶照容一间偏间的泥糊屋,不致受冻。
但人是有私心的,不足十岁的四郎哪有什么力气干活,更别提当时只有四、五岁大的叶照容,她提个水都能摇摇晃晃的洒了大半桶,根本是帮不上忙又耗米粮的累赘。
在朱氏、田氏眼中,干不了多少活的两人就是多余的,白占了屋子又得养着他们,于是她们对这个小叔遗留的儿子越来越不上心,时常疏于照顾,该到饭点时故意不喊上他们,等两家人都吃饱了才假意喊上一两声,还不忘语带责备的指责是他们俩太贪玩错过了饭点,只能吃剩菜剩饭。
其实哪里是他们偷懒了,分明是朱氏、田氏叫两个孩子上山拾柴,割些猪草回来养猪,小孩子个子小又力气不足,来回一趟就要一整天了,哪赶得上饭点。
一次、两次的饿肚子,他们也知道什么是人情冷暖,知道自己在陆家是不受待见,可是为了活下去,不被朱氏、田氏寻个由头赶出去,他们除了忍耐也别无他法,谁教他们太弱小,只能看别人的脸色过活。
自从高氏不在了以后,陆四郎和叶照容就没添过新衣服了,顶多拾些老大家、老二家孩子们穿得又旧又小的衣裤,可他们俩依旧当宝似的舍不得穿。
“啊!四郎哥哥,这个是……这个是……”小手热呼呼的,叶照容一脸惊喜的睁大又圆又亮的双眼。
“照容妹妹快吃,这是刚蒸好的鸡蛋,还热热的。”陆四郎悄悄咽了咽口水,盯着水嫩嫩的鸡蛋。
“看起来好好吃喔!我们好久好久没吃鸡蛋了。”叶照容很珍惜的将鸡蛋捧在手里。
“也、也没多久呀,才一年而已,家里田少,有得吃就不错了。你快咬一口,香香软软的,趁热吃。”他又吞了吞口水,忍住别露出渴望的神情。
这是他好不容易才弄来的鸡蛋,不能说是偷,应该是“不告而取”。陆家的院子里养了十来只母鸡,平常都是他和叶照容喂养的,今儿个趁母鸡下蛋时,他就偷偷摸走一颗了。
大郎、二郎、三郎、五郎、六郎他们不用干活就有香喷喷的鸡蛋羹吃,而他和照容妹妹都快忘了蛋是什么味道,只要别让爱大呼小叫的大伯母、二伯母知道,偶尔尝一颗也不为过吧。
“嗯!好香哦!我要咬了……”叶照容咬了一小口,白嫩的蛋皮上便多了道比米粒大不了多少的齿印,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有被咬过的痕迹。
“大口点,你根本没咬到。”妹妹又瘦了,不吃不行。
看到她越来越瘦的身子,小脸瘦得越显眼睛大得清亮,陆四郎很是心疼,想对她再好一点。
祖母说过这是他的媳妇儿,要跟着他过一辈子,他吃糠咽菜她也得吃糠咽菜,他下田耕种她就在家里整理家务,养鸡喂猪,他们是世上最亲近的人,两人要相依为命。
刚听的时候他不懂,他有大伯、二伯、大伯母、二伯母,还有很多堂兄堂弟,怎会没有依靠呢!
等到祖母走了后他才知晓,再亲的血亲也有亲疏之别,虽然大伯、二伯仍待他亲和,可大伯母、二伯母的态度就明显变了,不是同一个肚皮出来的哪里算是亲的呢,她们只当他是来抢地、抢粮的外人。
“四郎哥哥也吃。”叶照容小手举得高高的,小脸儿笑得见牙不见眼,彷佛丝毫不觉日子过得艰难。
“不用了,你吃就好,哥哥不饿……”话还在嘴里,他的肚子忽然不争气的发出令人害臊的腹鸣声。
“哥哥吃,不然我也不吃。”她很坚持,嘟着粉嫩嫩的小嘴儿,说什么也不让步。
很怪的,她的活儿干得也不少,生火烧柴、煮饭下地,她几乎什么活儿都干过,在日头下晒上大半天也是常有的事,可是除了瘦巴巴都不长肉外,她皮肤白嫩得就像她手上的水煮蛋,嫩白光滑,半点斑也不生。
村里老一辈的村民都笑陆家养了只妖孽,小小年纪就有这副祸水姿容,现在还小,等过几年长开了,肯定美得出不了门。
为什么出不了门,因为怕被抢走了呀!
不过这仅是口头上开开玩笑,并未真的将小娃儿当妖女看待,就是闲来聊些是非罢了。
只是叶照容真的越大越好看了,为了避免她被附近的孩子欺负,陆四郎便取了灶灰将她的脸涂黑,让她不至于太引人注目。
“照容妹妹,你太瘦了,要多吃点,哥哥没那么饿。”看她小手举得都酸了,有点颤抖,陆四郎才不忍心的低下头咬了一小口鸡蛋,还特意避开蛋黄部位。
“好吃吧,四郎哥哥。”她眯着眼笑。
“嗯,好吃。”陆四郎眼睛有些酸涩,他想起祖母还在时隔三差五就有炒蛋、蛋粥吃,不像这会儿……
叶照容天真的看着吃不到一半的鸡蛋。“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吃到这么香软好吃的鸡蛋。”
陆四郎一听,笑着揉揉她的头。“很快就能吃到了,等四郎哥哥长大了,有更多的力气干活,我们养鸡养鸭,种很多菜,给照容妹妹吃得肚子饱饱的。”
“嗯!二妞等哥哥。”她欢喜直笑,光是这样她就满足得直点头,比摘了星星还高兴。
他们不贪心,只要能求个温饱便是老天保佑了。
两个小家伙就这么头靠头的躲在树后,你一口我一口的吃着并不算大的鸡蛋。
别说是吃饱了,一颗鸡蛋连塞牙缝都不够,不过他们依然笑得很开心,好像口中嚼着的是天底下最美味的食物,半口也不舍浪费。
佴是,再怎么珍惜也有吃完的一刻,两人相视一笑,吸吮着仍留有蛋香的手指头。
“你们两个躲在这里干什么,是不是瞒着大人做坏事!”朱氏嗓门大而尖锐,一声高喝便足以将人的耳膜穿破。
一听到大伯母尖细的嚷叫声,偷吃的两个小家伙有些心虚的跳起来,开始抽高身子的陆四郎将叶照容往身后一推,瘦得见骨的平板胸脯朝前一挺,尽量藏起面上心虚神色。
即使年岁不大,他已在艰辛的生活里学会人前一套人后一套,对人只说三分实,保留七分。
“大伯母,我待会儿要和照容妹妹去打猪草,顺便摘些野菜回来做野菜团子,大伯母有没有什么要我们摘回来的?”
伸手不打笑脸人,一看陆四郎态度不错,朱氏只得吞下原本要冲口而出的质问,皮笑肉不笑的说起风言凉语。
“哟!护起小媳妇了,瞧她那细胳臂细腿的,一只箩筐都要比她高了,能打几斤猪草,不给压垮就该万幸了,我可不敢指望她能帮上一点忙。”
朱氏是个心眼小又爱计较的婆娘,村里说起话痨子,她称了第二,没人敢称第一。话多又尖酸刻薄,总见不得人家好,时常东家长西家短的串门子,整个村子的闲话她全说遍了。
高氏在世时还能管管她那张嘴,可是婆母一辞世,她这个陆家长媳变成了当家主母,说起话来更加口无遮拦,完全不怕得罪人,把别人的忍让当成对她的畏惧。
对于小叔留下来的孩子,因为陆家老大、老二在,她在表面上还懂得做做样子,对陆四郎不至于打骂,可在粮食和衣服上便多有克扣,少有顾念。
性子不好已经惨了,她说起别人是非更是糟糕,一张嘴便犹如滔滔江水般涌来,一下子指桑骂槐,说米缸快空了是某个不是姓陆的吃太多了,一下子嚷嚷着世道艰难,家无隔夜粮,能少一个人吃饭明年就能起大厝了,一下子又说自家替人白养孩子,得缴粮来。
陆四郎都是左耳进右耳出,由着她哭穷,面上不敢有半丝不耐烦,只能敷衍的虚应。
陆家大伯有三子一女,全是好吃懒做的,说要到田里做事,跑得比谁都快,所有的活全由陆大伯扛着。
陆家二伯有两子三女,因为妻子田氏的娇惯,孩子们也都是干不得重活的,除草堆肥没力气,扳个玉米梗也气喘吁吁,让他们去干活还得请大夫候着,先灌三碗药再说。
陆家几亩田是三兄弟平分,就算大房多分一份,三房的陆四郎用分得的田地来养活自个儿和小媳妇是不成问题。
可是朱氏、田氏霸着米粮不放,嘴上说得好听是收成不好,没粮也没钱,实则是把陆四郎那一份给贪了,妯娌俩二一添作五的分了,连原来挂在陆四郎名下的土地也卖了。
“大伯母,我们先去割草了,记得帮我们留碗饭。”绷着脸的陆四郎拎起叶照容的手,低着头走过朱氏面前。
“喂!我还没说完呢,怎么就走了……呸!有娘生没爹养的小贱种,要不是我们省下嘴边一口粮,你还能活到今时今日吗?真是养不熟的白眼狼,我养条狗还能对着我摇首摆尾呢。”人不如畜生,白养了!
朱氏气恼的望着越走越远的一双人儿,那恨呀,比见到仇人更盛。
她就是容不下人,认为几亩田和二房分已经很吃亏了,为何还要养个没爹的孩子,少了一个四郎,她的孩子才能多分一点家产,虽然不多,总比没有好吧。
高氏死后,她早也盼晚也盼,就盼着老三家的四郎撑不下去,随后也跟着去了,谁知他怎么也不死,连带着那个小不点也来乞白食。
心愿难了,她心疼肝也疼,总会找机会整治那小子,她不信老天爷总站在他那一边。
另一头,已经走远的叶照容忍不住开口问。
“四郎哥哥,大伯母真会给我们留饭吗?”她不傻,只是平时不把人想得太坏。
当然不会。他在心里回答。“照容妹妹饿了吗?”
叶照容摸摸扁扁的肚子,憨憨一笑。“不是很饱,它们在肚子里打架,叫得很大声。”
她指的是腹鸣声。
毕竟两个人分吃一颗鸡蛋哪会饱,何况又是正在长个子的年纪,只喝了半碗稀粥的他们早已饿得饥肠辘辘了。
所幸是饿习惯了,两人也还能忍,一高一矮的两道身影就这么手拉着手,一块往野地里走去。
“照容妹妹先忍着,一会儿哥哥摘几颗野果子给你止饥,我上回发现河边长了些小芋,等等挖了烤给你吃。”他也很饿,可是他是男孩子,他忍得住,妹妹还小,得先照顾她才行。
“真的吗?”小小的脸儿顿时亮了起来,脸上明明白白写着:好想吃,好想吃,好想吃……
这可爱的贪吃模样让陆四郎看得莞尔,忍不住又揉揉她的头发。
“四郎哥哥什么时候骗过你,有我一口饭吃就饿不着你。”他由着她拉住他的手直晃撒桥。
“喔,太好了!我要吃果子,我要吃烤芋头,四郎哥哥,我们要永远永远在一起,你不可以丢下我,不论你走到哪里我都要跟着你。”她的声音甜甜的,有着小女童的稚气。
“好。”他笑着,眼眶有点泛红。
这才是他的家人,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会陪在他身边,一直一直陪着他,他发誓要对她好,好好的保护她。
此时暗下决心的少年并不晓得人的永远并不长,他信誓旦旦的许诺要靠一己之力给媳妇儿过上好日子,可惜世事无常,他们两小无猜的情谊即将面临考验,而离别亦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