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容容可以听得出来,他那半晌的微顿,是在思考可以告诉她多少,他最后说的一定不是全部的真相,而她也正好不急着在这一时全部都知道。
“这意思再明显不过了,不是吗?”
“我与他之间,没有约束。”
“谁知道呢?”她笑耸了耸肩,“不跟你说了!婉菊应该把热水都备好了,我要进去好好洗个澡,吃顿饭,还想喝上一大杯冰镇过的蜜瓜汁。”
说完,她对他做了个鬼脸,转身三步并成两步,进门朝着她的“知风堂”的方向跑去。
“还好,你这妮子见好就收,没追问起‘风’的别意,要不,我还真没法回答你实话呢!”说完,他淡然笑叹了声,提起脚步跟上她。
在远古时候,人们以凤凰为四方风神,而又因为龙能呼风唤雨之故,所以,这“风”之一字,也成了龙的象征……
她曾问,当年他以未满弱冠之少龄,如何能够将“龙扬镇”从无到有,在短短十数年内,就有今日的规模,他未回答她,但总有一天他会让她知道,这一切的原因其实再简单不过。
只因为,他是伯颜可汗与纳雅可敦的儿子,名义上是朱蜃国的第三皇子,但是,倘若他的父汗没有驾崩,他将会是最名正言顺的第一顺位继承人。
时序入夏,白日里的阳光逐渐令人觉得蒸腾,近日来往的商旅人数还未见减少,但是“龙扬镇”的商家们都知道,大约再过不到月余,商队的数目会急速地减少,一直到入秋才又会恢复常态。
毕竟,西域沿路行商不易,夏天的日头炽艳,冬天又会过上酷寒,所以商队交易以春秋二季数量最多。
不同于大街上的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在这静阕的密室内,几个人没有一丁点声息,两个男人与一名女子神情恭敛地站在他们的主人——乔允扬面前,听候主人的吩咐。
两个男人年纪看起来还不到四十,身形剽悍而高大,一见就知道是武将出身,虽然只穿着寻常百姓的粗布衣衫,却难掩他们身上的肃杀之气,他们一人名唤韩阳,一人名唤萧刚,如今都是朱蜃国的大将军,在他们手里,至少掌握了朱蜃国一半以上的军队,因为身先士卒的敢杀敢冲,再加上一身过人的本领,现在就连伯罕可汗都要畏他们三分。
但此刻他们站在乔允扬面前,却是神情恭敬肃敛。
而身穿一身浅秋香色绸衣的女子,则是夏姬,也就是乔裴意的亲娘,她的眉目淡雅,说不出有多精致美丽,却教人看了顺眼舒心,而这也正是朱蜃国大皇子端王对她倾心不二的缘故。
乔允扬坐在书案前,一语不发地看着书信,未了,只是淡淡地勾起一抹浅笑,提笔在纸上写了几行字,将字纸装进封里,才扬眸看着他们三人。
“这些族长比我料想中还要沉不住气。”他笑道。
“请昊王见谅,族长们会沉不住气,那是因为这是他们所梦寐以求的一日终于到来。”夏姬垂目,柔声地回道。
闻言,乔允扬片刻的沉静,直视着夏姬,好半晌才又开口道:“你以为她如何呢?”
“聪明。”夏姬不必多问,就知道主人指的是夏侯容容。
“除此之外呢?”
“之外?风爷想知道什么呢?”话毕,夏姬的声调陡然转冷,“她不可能会是第二位纳雅可敦。”
“这一点不需要你置评,夏姬,我自己的母妃,我比谁都更清楚,而且,她是夏侯容容,不需要变成另一个纳雅可敦。”乔允扬低沉的嗓音含笑却淡幽,转眸不看夏姬在一瞬间略显惨白的容颜,而是颅了身旁的老谭一眼,“老谭,我要用印。”
“是。”老人颔首,取过了烧好的红色蜡泥,缓慢地倾倒了些许在信封的封合之处,然后低着头退回一旁。
这时,乔允扬取出了一颗长宽约莫寸余的小金印,盖在未干的朱红蜡泥上,过了半晌,他移开金印,沉静地瞅着金印烙上的图腾。
那是一条模样十分凌厉神武的古龙纹,圈绕着“怀风”二字,龙身与字体是阴刻,蜡泥被揉入刻痕,然后转为浮雕跃于红泥之上,模样栩栩如生。
这是一枚寻常人不能用,也用不起的龙纹之印。
他站起身,将书信交到夏姬的手里,敛眸见她以双手敬畏地接下,“告诉他们,时候到了!”
“皇帝。”
凤雏皇后的一声轻唤,在沉静的养心殿中响起。
她摒退左右,一个人走到檠天帝的面前,目光扫视了他面前案上的一叠奏折,以及一张半合的书信。
“你来了!朕没注意到。”檠天帝闻唤回神,失笑道。
“你在想什么?想得出神了!”
“朕怕皇后所担心的事情,可能要成真了!”
“皇帝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朱蜃国的伯罕汗王病危,朱灵部的内九姓大臣,以及外九部的族长们十占八九,共同出来推举他们心目中最理想的继位人选。”
“是谁?”
“三皇子昊王。”
这一瞬间,一股子寒颤从凤雏皇后的背脊窜过,她闭上双眸,心想老天爷真爱寻他们玩笑,竟然给了他们一个最难缠的敌人!
“他如今人在何处?”再开口时,她已经恢复了冷静,毕竟这些年来,她大风大浪里来去,没一点胆量,也坐不住今天这位置。
“没人知道,不过,他所部署的心腹手下确实遍布朱蜃国朝野内外,而这功夫不会是一朝一夕的事。”
“皇上在担心的是这一点吧?”
檠天帝知道瞒不过他心爱的女人,苦笑点头,“这非一朝一夕的策画,除了登上大位之外,这位昊王是不是还另有盘算呢?皇后,凭你过人的聪明才智,是否能猜想到一二呢?”
凤雏皇后顿了半晌,才缓慢摇头,目光沉静地看着她的天子夫君,“人说,鹰立如睡,虎行似病,我当然能猜到他要的,但是,我猜不到他能做到什么地步,这人能忍到今天,太沉得住气了!如今,我在明,敌在暗,这一场仗倘若真要打,对我们将是大大不利!”
虽说市集里人流如潮,无处不是人声鼎沸,但是,其中有一处却是格外热闹,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歌声欢腾,美酒佳肴席地而摆,还有不少人把自家的好料直往这儿送,几个表演杂技的“善眩人”使出浑身解数,吞刀吐火,以及教人见了啧啧称奇的魔幻之术,引起众人大声叫好。
“容小官,来,尝尝我家的炸饼,这配方是我家八代祖传,好吃得很哪!”一名缠着头巾,胡须尽白的老人端着一大盘炸饼,笑呵呵地走过来,不过他还没走到夏侯容容面前,盘子里的炸饼已经被几个孩子提前抄走了一半,让他直呼“你们这些——小贼”!
“容小官现在没空吃炸饼,她在替咱们哥儿俩当仲裁,看看咱两人哪个力气大……”打着赤膊的胖男人大喊了声,想要一鼓作气扳倒对手,怎奈他的哥儿与他实力相当,场面依旧僵持不下。
“白羊公,你少听他在胡说,我当然有空吃饼。”夏侯容容喊着老人,因为他的胡子尽白,就像是羊胡般,所以她喊他作白羊公,她从他端的盘里取过一块饼,大剌刺地咬了一口,“如果看他们比腕力就没空吃东西,我怕自己要饿死了!你们比吧!哪个人赢了再告诉我!”
说完,她调头转身就走,两个男人没料到她会走得那么干脆,一边哇哇大叫,但勾住对手的臂膀却是一刻也不愿松开力道。
夏侯容容回到帐篷下,抄过了一个大碗,让人给她倒了半碗的石榴汁,仰首就口,两三口就喝得涓滴不剩,她才放下碗,就有人靠了过来,有老有小,对她说着这镇里镇外,今儿个发生的事情。
这时,乔允扬闲步而至,却不加入人群之中,只是在一旁静静地观看,他深沉的眸光一直定在夏侯容容的身上,唇畔噙着浅笑。
“风爷。”
来到乔允扬身旁的男人一身胡人的圆领大青袍,深刻的眼眉有着很明显的胡人血统,他的名字叫做完刺,在大食国权位颇高,但行事作风却与一般市井商贩无异,这些年,来往“龙扬镇”经商,与乔允扬称得上是至交好友。
“是我的错觉吗?”乔允扬笑视着完刺,“怎么看起来聚在这儿的人越来越多了?!”
“回风爷,不是您的错觉,夫人身边的人确实越来越多了!而且,从今往后,人不会更少,只会更多。”
“你凭什么能够笃定呢?”
“凭她是风爷的女人,凭她美得惊为天人,却肯与我们这些粗鄙的贩夫走卒席地而坐,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气魄,不似一般的汉人千金小姐,光是看到我们用手捉饭吃,就已经倒退三尺,更别说宰羊吃羊,好像我们是什么野蛮人一样,而她们,甚至于不及容小官千分之一的娇贵,万分之一的美貌。”
闻言,乔允扬含笑不语,知道正因如此,所以在他们眼里,夏侯容容才更加难能可贵,让他们更愿意与她交心。
当然了,如果仅只是因为如此,就让这些人对她折服,也就太小觎这些人的眼光与傲气了!
夏侯容容令他们真正服气的,是她几乎不要命的泼辣与强悍,那天,她从市集里,引了一大群正待价而沽的牛羊,几乎踏平了一个以欺凌老弱闻名的恶霸丝绸铺子,没人知道她是如何将牛羊给引进店铺里,但铺子里的家当几乎全毁倒是真的!
事后,恶霸明明知道整件事情是她主使,但却找不到证据,指证是她故意毁掉他的店铺,而那些牛羊又分属好几个主人,最后只能当做是一场意外,不过,这位恶霸的行事收敛许多,听说,怕这次是牛羊,下次就是马和骆驼,甚至于是善眩人用来表演的猛兽,下场只会更惨而已。
这时,嗅过每一道饭菜的小乔猴儿咕咚跳上它家老大的肩上,指着它家大哥乔允扬的方向,让她注意到他的到来。
夏侯容容回眸,正好对上乔允扬投睨而来的目光,见到他眉目朗峻的脸庞,她不自觉地噙起一抹浅笑,顿了半晌,才搁下手里的碗,朝着他走过去。
“看来,你今儿个是吃不下家里厨子所备的晚膳了!”乔允扬笑道,这时完刺与他们两人相视一笑,识相地离开。
“晚膳吃不下,可以备点夜宵嘛!”她抬起纤细的手臂,让小乔当做桥梁,跑跳到它家大哥肩头上。
乔允扬转眸与那双圆圆的猴儿眼对看一眼,不由得失笑,再将目光挪回夏侯容容绝美的娇颜上,“我今天出门前,老谭在问,你的家当都从‘知风堂’搬到‘昊风院’去了,你这个正主儿是打算什么时候搬过去呢?”
“那是你自作主张让人搬的,我又没同意。”她哼哼了两声。
“你不是一直说我的‘昊风院’格局比你的‘知风堂’好吗?如今又为什么不搬了?”
“格局好是一回事,我不想搬是一回事。”她别开美眸,不想与他正眼相对,不想被他发现,她不想搬的理由,是想到日后要夜夜与他同床共枕,心里就觉得别扭娇羞,才会想说干脆就别搬了,维持现状比较好,哪知道这男人先下手为强,让人把她的东西全搬到他院里!
“好吧!那我也只能使出最后手段,命令你搬了!”
“我才不会听你的命令!”她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你必须。”
“为什么?”
“因为你现在是我‘怀风庄’的小官,忘记了吗?我是你的东君,你这个最人微言轻的‘学小官’只有听话的份。”说完,他扬唇一笑,见她深吸了口气,打算开口反驳他,但他抢先一步,没给她说话的余地,“就算你让郭掌柜擢升你为伙计也一样,就算人不微言不轻,但还是事事要听东君的,除非……是我夫人,我或要听她的。”
“不是或要听我的,是我说的话,你就要听!”
“好。”他柔声回答,见她终于露出满意的表情,“那什么时候搬?”
又被追回老问题,夏侯容容撇了撇嫩唇,知道他是不会善罢甘休了,拉下他的臂膀,示意他弯身,凑首在他的耳边轻声道:“今晚。”
说完,她红了脸,抱过小乔,转身头也不回地跑开,远远的,还是可以听见他浑厚的大笑声。
她回到人群里,被几个孩子发现,取笑她的脸红得像猴儿屁股一样,但她没驳斥他们,只是昂起绝美的脸蛋,噙在唇畔的笑,满得盈溢而出。
那晚,他们同房而眠。
而就在不久之后,一场盛大的成亲之宴,夏侯容容正式成为乔允扬的妻子,“怀风庄”的夫人。
这事儿,由乔允扬写了封书信,送回京城的夏侯家,以为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