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朝荣威十年,隆冬,大雪纷飞,北境战事火热告捷。
这一次不是普通的胜利,是货真价实的大捷。
镇北大将军萧陌连环计敛藏于袖,一出手锐不可挡,先是奇袭北蛮联军的后方,再与大
军汇流夹击,取得第一回小胜,此为第一计。
之后大将军假装中箭落马,引得敌方几度揣测、举棋不定,蒙刹与北方几个部族的结盟
本就立足不稳,此刻是要虽败再攻抑或偃旗息鼓,异议分歧,而单凭一个“中箭落马”就搞得敌军联盟彼此猜忌,实为大将军萧陌的第二计。
接下来堪称好戏连台,扛着“冲喜”大任的将军夫人乔大小姐某夜一哭惊四方,整座大军屯堡顿时骚动,天还没完全透亮,行军大都统府已被数也数不清的白幡、白灯笼和白菊淹没,一具价值不菲的巨大紫檀棺木就摆在正厅灵堂上。
这下子,只要生眼睛的人都能瞧出,镇北大将军萧陌该是……将星殒落了呀!
什么?有人不信?
不信的话,那就瞧瞧咱们将军夫人吧,这位乔家的大小姐脂粉未施、素白一身,什么饰品亦无,仅在黑鬂鬂的鬓角上簪着一朵可怜兮兮的小白花,那几度扑在棺木上哭号的力道,简直像在撞棺了……欸,见者无人不悲,谁还能不信?
结果还真的不能信啊!
谁知道这竟是大将军萧陌的第三计——诈死。
为的是要将计就计骗过敌军埋伏在大军屯堡的奸细。
果然一确定北境群龙无首,最棘手、最难对付的萧陌已卒,蒙刹再次集结之前各部的势
力打算卷土重来。
这一次集结速度更快,嗜血气味弥漫风中。
毕竟萧陌已然不在,没了萧陌的统领,天朝北境宛若门户大开。
北蛮各部族依附蒙刹全都想分一杯羹,就连蒙刹国主也兴奋难耐,抢着要“御驾亲征”,可惜啊可惜,北境军没给他这个机会。
萧陌的第四计,便是他最拿手的奇袭。
北蛮联军集结得尽管快速,却快不过他两千骑兵长距离奔袭。
而旦奇袭不仅是奇袭,说是打头阵的先锋亦不为过。
北蛮子们想破脑袋瓜都想不到,都什么势态了,天朝北境的军心应该浮动得很才是,到底是哪来的阿猫阿狗,竟敢在这时候领兵攻来?
岂料眼一抬,险些吓得魂飞魄散,来将跨骑捍猛雄驹,一身玄黑轻甲,腰佩长刀,手握
银枪,铁骑奔驰间他兵器左挑右挥,凡被他经过之处,哀嚎声不绝于耳,伴随如墨般的鲜血记下这一刻的残酷。
萧陌!
萧陌未死!
这是……这是陷阱啊!
让他们的兵力先聚在一块儿,但彼此之间的利益还未商议妥善,反正天朝几乎是一块送到嘴边的肉了,跑不掉的,重点在如何分食。
而他萧陌就选在这样的时机出击!
他、他……什么“中箭落马”?什么“昏迷不醒”以致“衰竭而亡”?
全是假的啊!
都说汉人花花肠子最会骗人,果然没错,他萧陌根本是个骗人精!
无奈蒙刹国与北蛮诸部已理解得太迟,因为来的可不仅仅是那两千铁骑。
不知萧陌是如何布署,他麾下四大副将各领兵马忽从东南西北同时朝北蛮联军发动攻势。
对蒙刹与北方部族而言这已非夹击,是四面楚歌!
混乱中唯寻到一条蜿蜒的高壁谷道尚能撤逃,结果这一撤,完蛋,根本是自投罗网,另一支北境军老早候在谷道另一头,如此进退不得之际,黄土高壁上眨眼间又布满弓箭手,不降的话只剩死路一条。
这一战,北境军谋定而后动,主动出击,除将敌军兵力重创到近乎彻底瓦解外,最大的收获是生擒蒙刹国主与北方诸部几位族长,以此为筹码,只要手段用得好,想来可换天朝北境数十年长安。
看在北境这一带的天朝百姓眼里,这一战,大将军可说殚心竭虑,当真是为国为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啊,连新婚不到一个月的将军夫人都被他“指定任务”算计上,扑棺哭得那样凄切,闻者无人不悲,别说埋伏在大军屯内的细作会信以为真,眼下说是假的、是欺敌之计,大伙儿也还半信半疑。
然后最最无辜的要数乔大小姐了。
重责大任都在她肩头上呢,被逼着演哭戏,还得扑腾打滚兼撞棺……欸,可她若演得不够逼真,又哪能骗得过那该死的敌军细作,就凭这一点,远在帝京的皇帝老儿都得颁旨给个奖赏。
但此时此际,天朝皇帝不在远得要命的繁华帝京。
该坐在皇宫大殿龙椅上的天子悄悄地出现在北境前线的驻军大营内,除了萧陌外,未再惊动到谁。
“朕得……得好好想想噗呼……”噗笑声频频要喷出,咱们的皇帝老儿努力要维持住王者威严,很使劲儿忍住,清清喉咙又道:“想想该给这位“冲喜有功”又“哭棺有劳”的乔大小姐什么赏赐才好。”
说是“皇帝老儿”,那是把他喊老了。
威帝模样也不过二十七、八,与萧陌年岁相当。
出声皇室,从小锦衣玉食,用天朝繁华浸润出来的人儿果然俊俏非凡,肌肤白里透红,一双长目似宝剑藏于匣内,锐意潜隐,化掉一切女气。
“噢,不好再称乔家小姐了。”荣威帝折起折扇轻打自个儿嘴巴一下。“得称她一声将军夫人。呵呵,听说咱们这位将军夫人为了一场‘大戏’可卯足了劲儿,从发动、布置、运棺,到之后的灵堂哭棺,当真步步为营,拿捏到位,见闻者无人不掏一把同情眼泪……噗!”再次将笑气压住,神态真诚——
“爱卿啊爱卿,朕可是指了个宝姑娘给你当娘子,你不必谢恩,无须感恩戴德,这本就是爱卿应得的。”
驻军大营帅帐内,外边士兵们的操练声以及马匹嘶鸣声阵阵传进,以往这些声响很能让萧陌清空杂思、宁定心神,但此时的他火气噗噗噗直冒,都想操起长刀把占据主位的青年帝王直接枭首算了。
他深觉帝王根本是在报老鼠冤。
荣威帝蔺长欢当年还只是个十三岁不到的少年太子时,有一回摆脱了侍卫和宫人偷偷溜出宫外游玩,却在帝京龙蛇混杂的集市中被扒走钱袋,这事莫名其妙牵扯到路过的萧陌身上,两少年因误会狠狠干上一架……
呃,应该说蔺长欢被狠狠揍了一顿。
萧陌向来敢作敢当,最恨别人冤他,蔺长欢又紧揪他不放,扑过来就要搜他身,他岂能忍?
但出乎萧陌意料之外的是,明明把人揍倒,对方却不怕疼般仍一而再、再而三爬起,硬要他交出钱袋……后来才知那钱袋是蔺长欢远嫁异地的长姊出嫁前特意为他做的。
而萧陌在许久之后得知了蔺长欢的真实身分,才明白过来,那只钱袋实出自当年以“和亲”名义远嫁西夷的明泓长公主之手,而长公主出嫁不过两年便因一场热病香消玉殒。
当时他们可是闹腾好久才解开误会。
萧陌是瞧蔺长欢可怜,不但丢了长姊亲手做给他的钱袋还被自己狠揍好几拳,他遂主动帮蔺长欢寻找被窃走的失物。
打小萧陌就爱在外头走踏,虽还不曾走出帝京地界,但所谓天子脚下的首善之区他可丝毫不陌生,他这个侯府家的庶长公子还特别喜欢跟贩夫走卒们打交道。
为寻回失物,萧陌当时将能用的人脉都用上了,结果两个时辰后,两少年顺藤摸瓜在一条弯弯绕绕的巷子底堵住偷儿,堵住是堵住了,但对方有四人,且都是二十多岁的年轻汉子。
蔺长欢本想以利诱之,用身上值钱的玩意儿如金叶子、玉佩、玉冠等等换回长姊织制的钱袋,但自小习武不辍的萧陌没给他“议价”的机会。
后来蔺长欢回想年少这一段,不得不承认萧陌当时二话不说便发动奇袭实是正确抉择,若然改利相诱,很可能赔了夫人又折兵,再者逗留久了,也极可能引来对方的其他同党。
萧陌抡着硬拳开打,蔺长欢先是愣住,但很快便回过神,大叫着为自己壮胆随即扑上去加入戦局。
结果钱袋确实抢回来,四名大人偷儿被他们两少年揍得落荒而逃,而他们脸上、身上亦都挂彩,痛到不行却相视大笑。
萧陌算是顿悟了、看明白了,帝王心机之深沉啊,当年尽管冲着他笑,其实就等着今时把他“卖掉”,来报那时候他揍他那几拳的仇。
“臣请皇上收回成命,撤回赐婚的圣旨。”虽说北境战事已然抵定,驻守在前线,萧陌一身玄黑薄甲仍未除身,他单膝跪地,低首抱拳,沉声又道:“‘冲喜’一说本就无稽,累得乔大小姐委身下嫁,实在罪过,求皇上重新——”
“爱卿以为朕的圣旨如商贾间的买卖,可以说换就换,要退便退吗?”青年帝王直接截断他这个大将军的请求,语气平顺,目底犀光烁烁。
年少时的缘分邂逅造就两人渐生渐厚的情谊,萧陌却一向深知“伴君如伴虎”之意,只是自被逐出景春萧氏,他孑然一身就这么光棍杆子独一个,真把帝王得罪惨了那又如何?抄家吗?
哈哈,什么家啊?没那种玩意儿!
从头到尾就他一人,还能连累谁去?
所以当荣威帝这般不冷不热、不喜不怒问话,萧陌根本豁出去了,语透厌世气味道——
“大战已过,经此一役,凭圣上手段定可保北境数十年安乐,臣别无所求,只盼别再造孽,那乔家小姐随了臣,只是糟蹋人家姑娘,臣的处境和名声有多不堪,皇上不都了然于心?趁此时尚来得及,求皇上撤回圣旨,就说‘冲喜指婚’乃为欺敌之计,如今大功告成,一切回归原状,又或是……或是皇上可再替乔家小姐另择指婚的对象?”
“放肆!”荣威帝手中折扇狠狠敲了记桌面。“你当朕的圣旨能随便说改就改吗?”
萧陌反正是死猪不怕滚水烫,持平嗓声道:“再有,皇上实不该瞒着众人亲临北境,尽管宫中有心腹宫人帮忙打掩护,连日称病不上朝也实非正理,大小臣工们难免惶惶不安,胡乱臆测……皇上这动不动就想偷溜出宫的癖好,实得改改。”
“萧陌你还念起朕来了?”扬眉瞠目。
萧陌继续叨念。“北境局势虽说稳下,但仍有一些潜藏在暗处的敌人,几座屯堡内的细作是否尽数清空,此点微臣亦不敢担保,而皇上仅凭隐卫们护驾便暗访北境,身分若暴露可能引发何种危机,臣想都不敢想,皇上何苦偏来为难臣?”
大将军这话已属大逆不道,荣威帝并未勃然大怒,但表情之变化颇精彩,先是火大、不痛快,跟着像有些不好意思地挲挲鼻子,再接着便恼羞成怒,可单膝跪在面前的人一脸无谓加无畏,搞得他想怒都怒不成。
最终青年帝王起身将他的镇北大将军扶起,叹气道——
“朕哪里是为难你?朕是担心爱卿啊。隐卫传回消息,朕虽知你当日在战场上并非中箭,但毕竟是抱病强择才导致落马,还昏迷多日,醒来没多久又策动这一次的主动出击……朕总得亲自过来瞅瞅,方能安心啊。”
皇上都堂而皇之打起温情牌,萧陌只得敛下神情抿唇不语,态度一直很是恭敬。
荣威帝又道:“说来说去还得怪爱卿对自身总是报喜不报忧,这让朕想起多年前的事了……你被景春萧氏除了族谱,还打了个半死赶出家门,竟没想给朕递个消息求援,好歹咱俩有些私交,朕那时虽未登基,也有足够能力护你,你倒好!一被赶出来就离京,你拿我当朋友了吗?要不是后来你在北境军闯出名号,我都不知你窝哪里去了!你对得起我?”心火猛地被点燃,连“朕”这个自称都不用了。
突然提及当年之事,萧陌眼角微抽,又见皇帝在眼前气得快跳起,他按捺下想揉额叹气的冲动,举止更加恭敬道:“请皇上息怒。”
“息你祖宗!要朕息怒一开始就不该惹朕发火!”见鬼的斯文全抛了,荣威帝打开折扇用力搧,没好气地睨着萧陌。“朕在这儿把话挑明了,爱卿百战不殆、鞠躬尽瘁,终是替朕稳固大好河山,想要何等赏赐,朕都能给,但要朕收回那一道赐婚圣旨,万万不可能,除非……”
除非!
萧陌倏地抬头,瞳底一亮。
“除非是乔家大小姐亲口提出,说自个儿不愿结这门亲,那倒还有转圜余地。”荣威帝不负责任般双手一摊,折扇尾巴还勾在他两指间荡啊荡,万分轻佻。“这指婚是乔家老长辈特意来求的,朕也是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既给出去了总不能无端端收回,君无戏言哪爱卿。”
萧陌脸都黑了。
他就知道,他一开始就被皇帝给“卖了”。
什么“朋友之交”、“君臣之义”,全是屁!
摊上一个爱为难人、偷溜成瘾的皇帝已够让萧陌头痛,没想到令他脑门更疼的还另有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