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大院里,刚刚出炉了几挂红肠,清明忙得满头大汗,王三婶和张嫂子进进出出停不来,谷雨赶紧去帮忙。
谢娇娘想了想,实在惦记没有音讯的夫君,回屋展开纸笔,准备写封信让陈家庄的兄弟试试能不能送到京都去。
纸笔刚刚拾掇好,就听院子里大呼小叫起来。
「大姊,大姊!」
谢娇娘刚打开门,谢丽娘就扑了进来,差点把她撞倒在地,还是王三婶眼疾手快,扯了她的后衣襟。
谢娇娘吓得不轻,略带恼怒的问道:「发生什么事了,慌什么?」
谢丽娘脸色有些白,愣了一下才应道:「大姊,咱们的爹……回来了!」
「谁?」谢娇娘时没反应过来,毕竟「爹」这个词对于她太陌生了,别说醒来之后她一次也没见过面,就是先前原主的记忆里也没有多少画面,甚至大半都是在打骂。
「是爹回来了,坐了马车,还买了东西。娘在家里哭呢,我害怕……」谢丽娘眼圈红了,她出生后就没有见过自家爹爹,家里突然冒出个陌生男人,令她很是惶恐。
「别怕,别哭,我这就跟你回家看看。」
谢娇娘想起何氏那软和性子,心头总觉得有些不妥当,抬脚就要跟妹妹回去。
王三婶和张嫂子是小王庄的老居民,彼此对视一眼,神色都不好。
王三婶喊了谷雨,嘱咐了几句,谷雨一应下,匆忙取披风追了上去。
与此同时,谢家院子里,这会儿完全没有先前的宁静,何氏的哭声几乎隔两里地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鸣呜,这么多年,你是去了哪里?扔下我们孤儿寡母,害我们不知吃了多少苦。呜呜,你还知道回来啊!」
「哎呀,你也别哭了,我这不是回来了吗?我在外边站稳脚跟了,打算接你们母女去一起享福呢。」
谢娇娘匆匆赶来,进了院子,就见黄昏夜色下,堂屋里坐了一个身形瘦削的男人,身上的长袍还算干净,但他脸上的神色却让人有些不舒坦。
他本就五官平平,尖眉梢、细眼、鹰钩、薄唇,怎么瞧都有些刻薄,这会儿眉宇间又透了三分不耐烦,更是让人不喜。
谢丽娘几乎立刻躲在谢娇娘身后。
谢娇娘伸手拍了拍她,然后走进屋子,「娘,你怎么了?是家里来客人了?」
「啊,娇娘!」何氏听见大女儿的声音,赶紧抬头奔过来,直接拉了她的手上前,激动地道:「你不记得了吗?这是你爹啊,小时候还抱过你呢,你爹当年走的时候,你还追出去好远……」说着,许是想起这些年的心酸,她又哭了起来。
谢娇娘草草同那个满眼精光打量她的「爹」行了一个礼,然后就拉着何氏坐下来,「娘,别哭啊,爹不在这么多年,咱们不是也过得挺好的吗?如今爹回来,一家团聚,你该欢喜才是。」
「对,对,我这是欢喜昏头了。」何氏赶紧望向自家夫君,殷切问道:「娇娘他爹,你吃饭了吗?我这就准备晚饭去。」
听得这话,谢全赶紧收回放在大女儿身上的目光,笑道:「都好,在外边多年,最想吃的就是家里的饭菜,只要你做的我都喜吃欢吃。」
谢娇娘眼角扫了一眼他红润的脸蛋,嘴角不自觉撇了撇。
虽然她不知道当年这亲爹为什么离开家,但一个男人抛弃妻女七八年,回来之后一点愧疚之意都没有,一句解释都没有,怎么瞧都觉得凉薄又古怪。
不过如今娘亲正欢喜,她也不好随意怀疑,毕章她头上还有个「孝」字压着呢。
何氏被哄得嘴角恨不得咧到耳根,欢欢喜喜地去灶间做饭。
这倒是给了谢全机会,方才他就瞧着这个大女儿好奇至极。
记得当初他刚走的时候,这丫头还一副没几日好活的样子,瘦得风吹都能刮走。几年不见,不但嫁人了,瞧着这锦缎的衣裙、头上的金簪、手上的龙凤镯,还有通身的气派,倒是同他在外面见到的那些贵夫人没什么两样。
难道她的婆家是个富贵的?但方才何氏说了啊,嫁的是村里人家。
谢娇娘低头喝着茶,眉头忍不住皱了起来,虽然有血缘,但谢全投在她身上的目光还是让她百般不自在。
谷雨瞧谢全眼神有些诡异,赶紧上前替谢娇娘披了披风,替她挡住那恼人的目光,小声道:「夫人,还是有些寒凉,要不要奴婢去烧个炭盆?」
「不用。」谢娇娘摇头,伸手拢了拢狐皮披风,心里微微舒坦一些,好似夫君就在身旁一般。
谢全是个识货的,只扫了一眼就双眸发亮,嚷道:「哟,这披风是狐皮的?毛色这么艳,怕是花了不少银子买的吧?」
谢娇娘淡淡一笑,应道:「是我家夫君上山猎回来的狐皮,找绣庄做了这披风,没用什么银钱。」
谢全显然不相信,伸手想要摸摸,却被谢娇娘借着喝茶躲了过去。
谷雨赶紧帮腔道:「是啊,我们老爷最厉害了,不说之前猎了一只老虎给夫人做聘礼,就说年后狼群下山,被我们老爷全射死了,足足三十几只,一只都没剩!」
果然,谢全吓到了,立刻收回手,眼珠子乱转,还想再打探几句。
谢娇娘不耐烦再应酬他,起身道:「爹刚回来,想必一定累了,早些歇息吧,我先回去了。」说着,她走了出去,根本不给谢全留人的机会。
何氏端了托盘过来,两人正好在院子撞个正着,她便问:「娇娘,你不陪你爹吃个饭再走啊?」
「不了,娘……」谢娇娘还要嘱咐几句,但眼见何氏即便站在她面前,仍不时扭头去望堂屋,只好把话咽了回去。
一个女人同夫君分离七八年,才得重逢,这个时侯她说什么,怕是娘也听不进去吧。
「娘,有事就让丽娘去喊我。」
「好、好。面要凉了,我先伺候你爹吃饭,以后咱俩再说。」何氏的响应敷衍又含糊,端着托盘迅速进屋。
谢娇娘暗暗叹气,一路沉着脸回了自家。
王三婶和张嫂子还没回去,但活让已经做完了,见谢娇娘回来,两人都赶紧上前。
张嫂子仗着平时同谢娇娘一直相处不错,小声道:「娇娘,你以后还是少回娘家吧,你爹……怎么说呢,当初我刚嫁来,知道的也不多,就是记得你爹好像想要把你卖给人家做丫鬟,你娘不同意,还被他打了。后来听说他出去做买卖了,一走多年,现在突然回来……嗯……」
这话有些含糊,但谢娇娘还是听懂了,人人家就差明说她爹不是好东西,要提防了。
「好,嫂子放心,我心里有数。」
「你也别太担心,毕竟都嫁人了,当爹的不管如何,都没有管到出嫁女头上的。」王三婶也劝了一句,末了又说了几句话,两人就下工了。
谢娇娘吃了晩饭,怎么想怎么心烦,到底还是给赵建硕写了一封厚厚的信,她的思念、她的艰难、她的烦躁,一点不落的都写了。
都说女子要懂事,但有句话叫会闹的孩子有糖吃,不让男人知道你的辛苦,男人怎么会更心疼你?
第二日早起,山间的雾气还没散去,太阳才刚刚升到东山顶,赵家大院却已忙碌多时。张嫂子、王三婶连同谷雨、清明,熟练的把锅里煮好的各色熟食往大木盆里装,过会儿抬上马车,送进城里,早晨的活计就算做好了大半。
谢娇娘拿着信出来,正准备让清明跑一趟陈家庄的时候,家里突然来了客人。
不,严格来说不算客人,是亲人,但这亲人实在让人不喜欢。
谢丽娘噘着嘴引谢全进来,小脸上满是不耐烦。
见谢娇娘站在台阶上望过来,她小跑到跟前,急切的低声道:「大姊,爹非要来你这里,娘让我带路,我……」
谢娇娘拍拍小妹的后背,安抚了小头,也阻拦她继续说下去。这是个「孝」字压死人的时代,她可不想传出妹妹不孝顺的闲话。
谢全这会儿背着手,慢悠悠地往院子里走,眼珠子恨不得转得飞起来。
虽然昨晚他在何氏那里问到了很多,但如今亲眼所见,还是有些惊讶。
大女儿看着不显山露水,居然还有这样的好福气,这大院子起码要几百两才能买下来,更别提外边那二十亩良田了。
可惜这份产业都是赵家的,他只能看,没有动手的机会。
眼见谷雨和清明抬着装满猪头肉的木盆从灶间出来,他的眼睛发出精光。
听说这食铺的买卖相当不错,大女儿提供秘方,二女儿打理铺子,他这做爹的若是再捞不到什么好处,可就白活了几十年。
「呵呵,娇娘啊,早晨的风凉,你怎么不在屋里坐着?」谢全努力装出一副慈父的模样,笑着同闺女打招呼。
谢娇娘行了一礼,淡淡应道:「家里有活计,我不盯着,倒是怕谁动了什么坏心思呢。」
谢全了下意识往谢娇娘睑上看去,有几分心虚,生怕闺女知道了他的如意算盘。
但谢娇娘面上没有任何异样,又道:「爹怎么这么早过来?娘准备早饭了吗?」
谢全扭头扫了一眼不断被抬上马车的大木盆,那些褐红色的猪蹄、猪耳朵、红肠,在晨光里泛着油润的光,真是惹人垂涎。他极力忍住泛滥的口水,笑道:「不早了,你娘准备了早饭,我们都吃过了。」
「哦,那就好,爹是南边回来的,锦衣玉食怕是已经习惯了,我们家里的吃食粗陋,还怕爹嫌弃呢。正好,爹吃过了,我就不必头疼了。」
谢全眼底闪过一抹恼色,却只干笑几声,问道:「女婿不在家?」
「不在,出门了。」
「哦。女婿祖上是做什么营生的?看着家底挺丰厚的,你日子过得富贵,爹也就放心了。」
谢全是打定主意把慈父扮演到底了,可惜双眼被谢娇娘头上的金簪映出金光,怎么看怎么像只没安好心的黄鼠狼。
谢娇娘不着痕迹的往旁边让了一步,笑道:「六爷在北疆战场杀敌无数,得了些赏赐才置办了这份家业,实属不易。就如同爹一样,当年离家到如今,几年间怕是没少吃辛苦吧?」
谢全好似被踩到什么痛脚,微微僵了脸。
这时候,清明已将东西全装上马车,过来禀告道:「夫人,我这就进城了,您可有话要捎给二小姐?」
不等谢娇娘应声,谢全就嚷道:「正好我也要进城,不如捎我一起,顺路去看看蕙娘,这丫头怕是还不知道我回来呢。」说着,他生怕谢娇娘拦着,直接跳上马车,然后像是呼喝自家奴仆一般,催促着清明赶紧上路。
清明见主子点头,这才甩了鞭子,赶着枣红马一路出了村子。
谢丽娘扯了姊姊的袖子,撇嘴道:「大姊,你说二姊见了爹,会不会打起来啊?」
「先不说这个,回去看看娘。」
谢娇娘让王三婶帮忙装一只特意留下的猪耳朵、两只猪蹄,由谷雨提了,一同回谢家。
何氏围着围裙,正忙着洗衣喂猪,脚步匆匆,神色比往日欢快了不知道多少。
见两个闺女一起回来,反倒是孩子的爹没跟着,她问道:「你爹可是进城了?昨晚就念叨着蕙娘呢。」
谢娇娘点头,递上去食盒。
何氏更欢喜了,「哎呀,正好你爹回来,给他尝个鲜。」
谢丽娘实在忍耐不住,嘀咕道:「娘真是的,爹有什么,开口闭口都离不开。」
何氏脸红,伸手拍了闺女一记,末了许是想到了什么,偷偷扫了谢娇娘一眼,支吾道:「娇娘,进屋陪娘坐会儿?」
「好,我也有话要问娘呢。」
谢娇娘替何氏解开围裙,娘俩进了屋,谷雨帮着倒了茶水,就极有眼色的岀去等着了。
「娇娘,你爹说他在青州置办了一份家业,有布庄还有院子呢,这次回来,想要带我们搬过去住。」
「搬家?」谢娇娘眉头立刻皱了起来,谢家在小王庄土生土长,人情、地方都熟悉,突然搬去那么远,就依靠一个消失几年突然跑回来的爹,怎么听怎么觉得不安心啊。
「娘,你舍得离开小王庄,去那个什么青州?那里没有熟悉的人,你怎么住得惯。再说了,人家都说落叶归根,爹年岁也不小了,怎么不把青州的铺子院子卖了,搬回庆安来呢?就算有些损失,我给他添上就是了。」
「不,不是。」何氏连忙摆手,眼里有些狂热的光芒,「你爹说那边的生意好呢,让我过去帮忙打理铺子生意,还要给蕙娘和丽娘说个官家人做女婿……」
「什么?!」谢娇娘立刻恼了,「娘,咱们不说丽娘如何,蕙娘的亲事可是答应陈三爷,定给庞大山了,你这么说,是要毁亲?」
「哪里就说到毁亲了,不是还没订亲吗?」何氏有些讪讪的,不敢同闺女对视,低头小声道:「你爹说他在那边认识的好人家多,想给蕙娘和丽娘寻个好人家。我想着陈家再好也是……嗯,行伍出身,不如……」
「我家六爷还是行伍出身的呢,娘是不是也嫌弃啊?」谢娇娘这下可是真的恼怒了,声音拔高了三分,「若是没有六爷,咱们母女四个如今死了几个都不知道呢,哪还有机会等到这个抛家弃女多年的爹回来耀武扬威、指手划脚啊!」
「哎呀,娇娘你别恼啊,娘也是……」何氏赶紧要解释。
谢娇娘对明显被洗脑的她没了信心,「行了,娘,我是出嫁女,别的事我不管,但是蕙娘的亲事是早就定好的,若不是陈三爷跟着六爷出门,早就过了定礼了,况且如今大山还在铺子里跟着蕙娘做活呢。蕙娘的脾气不好,你最好劝爹打消主意,否则蕙娘怕是要动菜刀,万一真闹出亲闺女杀了爹的祸事,别怪我没拦着。」说着,她起身就走。
何氏慌张地赶紧伸手扯了闺女的袖子:「娇娘,你听我说啊……」
「娘。」谢娇娘一点点收回自己的袖子,硬着心肠道:「他抛下我们在外边多年,是什么底细根本没人知道,仅凭他回来说了几句话,你就要把蕙娘和丽娘的终身大事交出去吗?万一信错了人,你让蕙娘和丽娘以后怎么活?他就真的那么值得信赖吗?」
何氏脸上有些识疑,但终究没说出什么话。
谢娇娘失望至极,扭头出门。
谢丽娘迎上来,方才隐约听见的几句话让她惊恐。
谢娇娘替小妹拢了拢耳边的碎发,低声道:「丽娘,你别怕,一切有姊姊呢。但是以后我怕是不方便回来,你记得,有任何事都赶紧去大院寻我。」
「好,大姊,我记住了。」
谷雨上前扶了谢娇娘,主仆两个出了院子,渐渐隐入小路转弯的树丛之后,留下垂着头的谢丽娘,还有依靠在门口一脸惶然无措的何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