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举凡见红之处,全让白缎给掩盖得严严实实,就连御花园里开得正盛的桃红色木槿,亦让花匠给一一剪下。
皇帝薨逝之后,这座皇宫便如同死了一般,除去正殿设置的灵堂,时不时传出臣子的嚎哭声,以及后宫另设的灵位,以供妃嫔祭奠吊丧的诵经声,宫中处处一片死寂,恍若一座巨大且华丽的坟。
大梁皇帝驾崩,死后追封谥号为梁灵帝。
谥号一出,众人心中有数,梁灵帝功过抵销,应是过多于功,日后载入《梁史》里,怕是要被写成冥顽不灵的昏君了。
然而,先皇的后世评价如何,活着的人是管不着了……至少,于冉碧心而言,眼下最要紧的,是先皇薨逝前,册立耿欢为皇太子,而她亦成了太子妃。
不出三日,灵帝病逝于龙榻,在执宰大臣等人的拥立之下,凭着灵帝留下的最后一纸圣旨,东宫之位尚未坐热的耿欢,登基为新皇。
昨日,诚王妃偕同太夫人乌氏一块儿入宫给灵帝吊丧,一见着了换上明黄色龙袍的耿欢,当下哭得死去活来,远比见着了死去的灵帝还要伤心。
「阿碧,日后欢儿全靠你了,我跟太夫人不求什么,只求欢儿好好活下来,他是诚王府的唯一血脉啊!」
借口支开了宫人太监,趁着四下无人时,诚王妃将她拉至偏殿最里边,躲在那面紫擅嵌百宝花鸟八幅软屏风后方,紧紧握住她的双手,声泪俱下的央求道。
看见诚王妃鬓间两缕白发,冉碧心实在不忍心,不禁红了眼眶。
在他们离开诚王府前,诚王妃还是那样雍容华贵,不失年轻时名动皇京的高贵气韵,不过短短两个月,诚王妃面容憔悴,发生华白,怎不教她心怜。
冲着诚王妃曾经给予她的那方安然,以及曾承诺的下半生清幽,她义无反顾,必得牢牢护住耿欢。
「王妃且放宽心,阿碧会尽全力护全世子……皇上。」
「我信你,你知道的,诚王府上下,我就信你一个。」诚王妃握紧了她的手,两眼满溢泪光。
诚王妃对她的信任其来有自,当初若不是她及早发觉,日日给耿欢进补的药汤里被下了毒,并循线揪出了厨房里下毒的厨娘,恐怕后果不堪设想。
诚王走得早,仅留下耿欢这个血脉,加上诚王夫妻感情甚笃,举案齐眉,相敬相爱,诚王妃对耿欢可说是操碎了心,生怕他有个意外,诚王府便要断了脉。
怎料,千算万算,算不过朝廷上那些阴谋家。
外戚干政,各朝皆有,可从来没有一个外戚,能如大梁王朝的缪氏这般强盛。
为了巩固外戚权势,缪氏相中了耿欢,从而说动了膝下虚空、没有皇嗣的灵帝,将耿欢过继为皇嗣,册立为皇太子。
而后,再拥立为新皇。
傀儡皇帝。
耿欢年纪尚小,性子软弱,即便已登基为新皇,可那些大臣早已拟好折子上书,打着耿欢没有入过朝堂,尚且不谙政事,上请皇太后辅佐治朝。
说白了些,便是让缪萦光明正大的垂帘听政。
那些人想方设法的让灵帝将耿欢过继为皇子,并且立为储君,为的便是找个傀儡,方便他们隐身暗处,把持大权。
刚刚升上皇太后的缪萦,论心计自然有,论城府,多年来能够做到六宫专宠,可见其手段之高;然而,缪萦再能斗,充其量不过是女人间的那点心计,面对国家大事,她哪里懂得治理朝政?
不错,坐在垂帘之后听政的是她,可是真正掌握权柄的人却不是她,而是另有其他人。
至于那人是谁,经过上一回初入宫的事,冉碧心心中已有底。
看来,数百年来的耿氏江山就要落入缪氏之手……冉碧心在心中淡淡叹了口气。
放下手里的鎏金盖杯,冉碧心站起身,步出寝居里的小花厅,来到昭华宫的小厨房,里头的厨子与膳工一见她来,纷纷下跪行礼。
「都起来吧。」她淡淡的发话下去:「一会儿皇上要过来,我想亲自下厨给皇上做两样吃食。」
厨子与膳工面面相觑,却也没敢吱声,起身退出了小厨房,在外头听候差遗。
冉碧心取来了大钵,取了适量的面粉,调入清水混成浓稠的面糊,用大铁勺取了一勺,再用另一只小勺子,分次将面糊拨成片状,入滚水里煮。
面片一入滚水,须臾便熟了,在加了精盐的滚水里浮动着,好似一条条白胖的鱼儿,待到熟透之后,冉碧心便用铁勺将面片捞起,放进铜甑里,让底下的孔洞将水滤透。
躲在门边偷瞧的厨子,一看见冉碧心这般熟练的手法,以及用铜甑来滤干水分的妙招,不由得惊诧万分。
随后又见冉碧心手势娴熟的握着菜刀,俐落规律的切好了姜丝、葱末、辣椒末,将这些辛香料置入金碗里,接着用调羹勺了一匙蒜油、米醋、酱油,最后再加上一勺蟹黄。
一旁随侍的宫人,看着冉碧心这一连串的煮食举动,当下亦露出了又惊又疑的表情。
虽说新帝刚刚即位,适逢先皇丧期未过,后宫册封之事暂且被按下,然而,做为新帝将只有皇后能住的昭华宫,拨给了昔日的世子妃,众人心知肚明,这分明是打算封冉氏为后的意思。
按常理而言,能当上一国之母,这对出身寒微的女子来说,是多么光耀门楣的事,再怎么样,也该表现得欢天喜地,而非是如冉氏这般……安静。
冉碧心将煮好的拨鱼儿面放上乌木托盘,又摆了一双沉甸甸的金箸,将之端出了小厨房,正要走进偏殿的花厅时,冷不防地听见宫门传来传令太监的宣声。
「参政大人到。」
由于尚未册封,冉碧心头衔未明,虽是住进了昭华宫,可对上参知政事这样位居一品的高官,对方又是当今太后胞弟,即便她贵为太子妃,依然少不得要奉承拢络。
思及此,冉碧心秀眉微蹙,只得转了步子,前去宫门应见。
只见缪容青高大的身形朝这方走来,他身上一袭瑞兽绣纹紫袍青绶官服,乌发梳髻,眉眼俊丽,神情冷峻,行走之间尽显一份内敛的傲气。
就仿佛,他才是这座皇宫的真正主人。
冉碧心默默地在心底打了个寒颤,垂下了眼睫,端着托盘福了身。
缪容青停在她面前,眉眼低垂,睐了一眼托盘上冒着热烟的面食。
酱油混着辛香料,再加上蟹黄的点缀,和着面粉的热香,扑鼻而来,让人很难不把心神往那碗面食搁。
「见过参政大人。」冉碧心恭谨地招呼道。
「太子妃请起。」缪容青启嗓,态度甚是倨傲。
他喊她太子妃,这是什么意思?是否暗示着,缪氏等人不打算让耿欢封她为后?冉碧心心下猜疑着,却不能显露于色。
她站直了腰,眉眼一抬,瞧见缪容青的目光依然落在自己手上那碗面。
她念头一转,扬嗓问:「大人可是饿了?」
缪容青也不跟她客气,好看的剑眉一扬,大大方方的承认,「入宫一日,确实还未进食。」
这个一派唯我独尊的逆臣,当真把皇宫当自个儿家了?冉碧心忍不住在心底直犯咕哝。
可她明白,为了耿欢,亦为了自己的将来,她必须讨好这个逆臣。
于是,冉碧心做出了此生最悔恨的决定。
她望着缪容青,淡笑道:「大人若是不介意小女子的手艺拙劣,便把这碗拨鱼儿面吃了吧。」
缪容青睨了她脸上的从容淡笑一眼,又看向她手上那碗热气蒸腾的面。
「你说,这叫拨鱼儿面?」
「是。」
拨鱼儿面是民间百姓的吃食,宫宴御膳不可能出现这道菜,哪怕是富贵人家的膳桌上,也不可能会有,缪容青没听过也是人之常情。
以为缪容青是嫌弃这面太寒酸,冉碧心也不在意,兀自一笑,转身就要退下。
「面留下。」
背后蓦然传来低沉浑厚的声嗓,她微怔,转过身看见缪容青一双眼直勾勾盯着托盘,似乎极感兴趣。
她心下失笑,没多说什么,端着面随他一同去了偏殿。
修长大手握着金箸,夹起了一块好似鲫鱼般的面片,面身已蘸满了酱汁与化开的蟹黄,就着葱丝与姜丝一口吞下。
浓郁酱香混合着蟹黄的鲜甜,巧妙地与面身融为一体,霎时惊艳了味蕾。
缪容青眉眼不抬,一口接着一口的吃完了那碗拨鱼儿面。
冉碧心在一旁看着,虽早已习惯自己的手艺受到他人赞赏,然而对上面前这一位,她仍是不免有些惊诧。
看着缪容青将最后一块面片放进嘴里,吃相文雅的咀皭着,随后放下金箸,改拿起一旁的白绸手巾,擦了擦嘴,再端起一旁刚沏好的白茶,低啜一口,冲淡嘴里的气味儿。
冉碧心很少这般沉不住气,可眼看这人把整碗面吃光了,却半句话也没说,让她这个下厨的人,面子上霣在有些挂不住。
「这面可还合大人的胃口?」她浅笑问道。
缪容青淡淡睐她一眼,不答反问:「这碗面可是太子妃煮的?」
怎么,莫非是想嫌她手艺差?冉碧心罕少见到有人吃完她煮的吃食,连句好话都没有,不禁胡思乱想起来。
「不错,是小女子煮的。」都吃得碗底朝天,总不好反过来嫌她吧?
「太子妃出身民间,对民间吃食甚有研究,这面……你说叫拨鱼儿面?」
见那人转动黑若青釉的眸子,又是一记淡淡投睐,冉碧心讪讪地点了下头。
他开口闭口喊她太子妃,眼下又刻意提及「冉碧心」低微的出身,没傻的人都晓得他在暗示些什么。
「是,叫拨鱼儿面,小女子老家的爹娘都喜爱吃这道简单的面食。」
「倘若没记错的话,太子妃的外家仅剩一个兄长?」
连「冉碧心」外家底细都给查了,这班人究竟想怎么样?
缪容青又问:「太子妃当初是怎么同意嫁进诚王府的?」
冉碧心的笑容逐渐淡下来,静幽幽地瞅着他。「大人究竟想说什么?」
她果真聪明。他什么话都还没提,只不过是旁敲侧击,她便洞悉他话中有话,莫怪诚王妃与太夫人拚死也要进宫,将那个傻子皇帝托付给她。
「想必太子妃当初会嫁进诚王府,是迫于无奈,如今虽是苦尽甘来,然而宫中到底不比与世无争的诚王府,即便能登上后座,却也不代表能够一世高枕无忧。」
缪容青端起兔毫盏,垂下羽扇似的长睫毛,低啜了一口宫里方有的上好白茶。
这一刻,冉碧心产生了一种错觉。
眼前这人宛若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不将周遭人当作一回事,仿佛他便是这里的主,神态安然自在。
冉碧心咬了咬点上玫瑰脂露的玫红色嘴唇,发后金簪上的珠坠,因身上微发的怒气而轻轻颤动。
这人会不会太不把人当回事了?即便耿欢只是个傀儡皇帝,可他仍是货真价霣的皇帝,手握御印,稳坐龙椅,他凭什么用这种唯我独尊的姿态,横行于宫中?
冉碧心内心不服,可想及耿欢,想及诚王府那两个寡母,她只能隐忍下来。
「小女子明白大人言下之意,只是……」她故作欲言又止。
缪容青放下杯盏,一脸要笑不笑的凝睐她。
「这宫中再如何险峻,都不及朝堂险恶的万分之一,日后皇上面对的是江山社稷,而我面对的不过是这小小的后宫,怎能因此而退缩。」
这一次再仔细端详冉氏,他发觉她与第一次见面时,又有了些微的不同。
她神态间多了份从容,谈笑间甚为稳健,尽管不敢在他面前摆谱,可与他说话时,态度不卑不亢,无畏无忌,落落大方。
「春兰,给大人添茶。」蓦地,冉碧心眉眼未挪的落下命令。
退立一旁的粉衫宫人,连忙上前给缪容青重新添茶。
上一刻还那样小心翼翼,下一刻却表现得镇定自若,明明才刚住进昭华宫不出半个月,使唤起宫人来却是这般顺溜。
看着冉碧心正坐在罗汉榻上,腰直背挺,坐姿端秀,她眸光清亮,面色从容,毫无半分扭捏窘迫之色……这样的姿仪,不像是短短数年内能调教出来。
这个冉氏,真是出身民间?
缪容青黑眸烁亮,面色不动,心中却起了疑窦。
「大人,小女子明白您在想什么。」
冉碧心也不打算再与他睁眼说瞎话,直接把话挑明了。
「您打算劝皇上别立我为后,是不?」她早有听说,皇太后有意在先皇孝期过后,打着充实后宫的名号,让礼部给耿欢举办选秀。
「太子妃这样的出身,确实不合适。」
说着,缪容青一手搭在几案上,高大身躯往后靠坐在罗汉榻里,那姿态透出几分闲散与漫不经心,仿佛这儿是他的居所。
这人还真是目中无人……混帐玩意儿。冉碧心在心底暗暗斥骂。
缪容青嘴角一挑,毫不讳言地道:「六宫之首,一国之母,能坐上这个位置的人,不该是太子妃这样的人。」
冉碧心冷冷地回道:「立后之事,应该是由皇上或礼部来操这份心,似乎不在大人的职权分内?」
他可真大胆!一旁宫人都在,外边亦有太监守着,他怎能当着这些人的面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
「容我提点太子妃一句话,明日过后,柳相便要告老还乡,届时,六部举荐,满朝附议,将会推举我成为下一任宰相兼任枢密使。」
冉碧心一怔,当下浑身发凉……
这意味着行政与军权双双落入缪容青之手,到那时,皇太后缪萦垂帘听政,而她的胞弟在朝堂中把握权柄,大梁王朝根本是缪氏当家!
尽管心中已有个底,可当她亲耳听见缪容青毫不避讳的说出口,仍是免不了一阵震愕。
缪容青笑了笑,笑容甚是清傲。「虽说立后之事与宰相无关,可太子妃别忘了,皇太后仍安在,后宫大小事,依然得过她的眼方能推行。」
冉碧心虽有怒,可转念一想,反正横竖他们就是不让她当上皇后,想把他们中意的人选送进昭华宫,那也无妨,她只要能继续留在宫中,留在耿欢身边,便能就近照料。
思及此,冉碧心怒火趋缓,面色淡淡地道:「既然大人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小女子也不好再强求,小女子不求六宫之首,但求能在宫中有个栖身之所。」
「除了皇后这个位置,你要不起,其余的位置,你若喜爱便拿去。」
说得好似他才是当皇帝的那一位!冉碧心怒气刚刚压下去,立马又涌上心头,忍不住偷瞪了缪容青几眼。
所幸,缪容青正喝着他的茶,没察觉她恼怒的瞪视,若是让他发现了,恐怕会招惹更多麻烦。
「太子妃除了煮面,可还会煮些什么?」缪容青突如其来地问道。
冉碧心轻蹙了下眉,正觉奇怪时,殿外忽闻传令宫人行礼声:「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转眸望去,就见耿欢穿着一袭明黄色常服,面色略显憔悴,表情却相当欢快,在宫人们的簇拥下走进来。
冉碧心起身相迎,正要跪下行礼,耿欢跳了两步,上前扶起了她。「阿碧就别多礼了。」
冉碧心一个抬眼,给了耿欢一记极冷的眼神,耿欢一嘻,这才回过神,发觉缪容青在场。
缪容青面无表情,静静地看着他俩眉来眼去,嘴角淡淡浮现笑纹。
诚王妃凭什么以为有这个冉氏在,这个傻子皇帝便可以安然无恙?
「陛下圣安。」缪容青起身,上前行了君臣之礼。
冉碧心看他不过是单膝虚跪,这礼行得可够敷衍的了,不由得替耿欢叹了口气,总算明白当初得知先皇有意将耿欢过继为子,并且立为皇太子时,诚王妃与太夫人怎会那般悲痛欲绝。
耿欢这皇帝当得太没尊严了!可悲的是,他虽然多少明白自己遭人利用,却看不出这些人私下鄙夷嘲笑他的丑样,只能任由这些人把玩操弄。
「起来吧。」耿欢仍是不大习惯这些年纪大过他的人向自己行礼,表情与语气透着一丝别扭。
缪容青站挺了身躯,与耿欢相比,足足高出半颗头颅,无论是身高上,抑或是气势上,他都远比耿欢要来得更像一个皇帝。
冉碧心看着这一幕,对耿欢的心疼又深了几分。
「阿碧,我……」耿欢突然噤声,似做错事那般,小心翼翼觑了眼左右,以及冉碧心的脸色,随即改口:「朕饿了,可有什么好吃的?」
冉碧心朝他微笑,抬手替他擦去额上的汗珠,道:「陛下且等着,阿碧这就去帮陛下煮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