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欢目光憨直的凝瞅着缪容青,好奇地问道:「你是谁?怎会在这里?」
冉碧心心中一紧,急忙上前握住耿欢的手,轻轻扯了一下。
耿欢虽是满心困惑,可遭她这么一扯,随即噤了声,低下头,装出一派恭敬的模样。
这一幕,尽入缪容青眼底,一个细节也没落下。
他微地眯起眼,原本不把随耿欢同行的女子放在心上,眼下这一幕,顿时让他心中有数。
看来,诚王府是特意让这个女子陪同耿欢一块儿入宫。
不过,他对这个诚王府世子妃毫无印象,只记得约莫两年前,诚王府低调办了喜宴,探子回报,诚王府给傻子世子爷讨了个厨娘当老婆,大概自认不怎么光彩,便草草办了喜事。
皇京里无人不知,诚王府世子爷在十岁那年,学习骑术时从马背上摔下来,又遭马儿踢了一脚,脑壳险些开了花,在床榻上躺了一个多月才恢复神智。
怎料,许是摔伤了脑袋,抑或是惨遭马儿那一踢,给踢伤了脑袋瓜,诚王这个捧上天的独子,成了个不长智的傻子。
为此,诚王甚是苦恼,无奈多年过去,直至诚王病逝之前,府中后院的妾侍仍然没能为他诞下一子半女。
诚王辞世之后,诚王府仅剩孤儿寡母,靠着禀性贤淑的诚王妃打点王府里外,然而,诚王府少了个男人撑天,在京中勳贵里自然逐渐为人所淡忘,时日一久,朝堂之上已无诚王府的位置。
这也是为何他会挑中耿欢这个傻子的原因。
缪容青打量着冉碧心,深邃难测的眸光,直教后者感到阵阵心慌。
「副相大人恕罪。」冉碧心当机立断,在缪容青还未发难之前便跪了下来。
见她跪下,耿欢神色一紧,像个做错事的孩子,随即跟着一块儿跪。
缪容青端坐在绣着红凤祥云的大红锦榻上,一派从容自在,丝毫感觉不出此处是皇后寝居。
他眸光清冷直睇,两丸漆黑瞳眸,比之窗外深浓的夜色,更教人心慌。
是该心慌,大梁王朝谁人不知,大梁朝廷的执宰落在二府手里;其中,以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出任宰相一职,并且主政事,至于军权则是交由枢密院事掌管。
朝中众人心知肚明,表面上主掌政事的是宰相柳徽,然而实际掌握内政大权的人,是出任参知政事,与门下侍郎、中书侍郎、尚书左丞、右丞、枢密使以及副使等官员统称为副相的缪容青。
年近五十的宰相柳徽,不过是个傀儡,更是皇后母家外戚的远亲,之所以能够坐上宰相高位,靠的自然是外戚势力从旁推波助澜。
年仅二十六岁的缪容青,三年前被破格拔擢为参知政事,成了朝中内政的真正主事者,这样的破格拔擢,朝中无人敢发声,无人敢阻拦。
原因无他,缪容青可是当今皇后同父异母的庶弟。
「恕你什么罪?」缪容青声嗓极冷的问道。
「圣旨召见世子爷,并未召见小女子,小女子却随世子爷一同入了宫,实在有违礼法……」
「既然知道于法不合,那你为什么还要进宫?」缪容青不客气地打断她的解释。
交握在头前的纤手暗暗一紧,冉碧心不敢抬首,只是假意瑟缩起肩膀,后背一颤一颤,貌似甚感惶恐的模样。
「启禀副相大人,小女子做为世子爷的妻,平素负责照料世子爷的起居饮食……副相大人应当知道世子爷的情形,若是没有妾身从旁帮衬着,就怕世子爷会给圣上添乱,若是触犯龙颜,那可就不好了。」
「抬起头来。」
前方传来缪容青听不出情绪起伏的沉嗓命令。
冉碧心万不得已,只好缓缓抬起低垂的螓首。
缪容青这才真正定下心神,端详起这个据传出身卑微,原先只是诚王府灶房里的厨娘,后来不知什么原因,被诚王妃挑中,择为世子妃的冉氏。
她眉眼纤秀,巧鼻唇朱,肤白似雪,乌发盘了个堕马髻,簪以一柄琥珀珍珠蝶尾钗,垂落而下的缨络,在发间轻轻晃动。
她一袭蓝紫色绣白荷的窄袖短袄,下身穿着靛蓝色绣宝相花的十二褶裙,看上去虽算不得惊艳脱俗,却自有一股贤淑恬淡的风韵;虽是平民出身,且曾待过灶房,可眉眼间的气质,却不若寻常平民粗鄙。
说起来,打从她随耿欢一同入殿,她的谈吐应对便不似寻常平民,看来应是诚王妃煞费苦心调教出来的。
也是,放眼大梁朝有谁家闺秀想嫁进诚王府?偏生耿欢又是独苗,诚王妃怕是也算准了,倘若真帮耿欢求得一门好姻缘,对方若是个精明的,只怕耿欢会被欺辱。
与其这样,倒不如帮耿欢挑个普通人家的媳妇儿,最好是乖巧听话,还能伺候好耿欢,又不敢嫌弃夫家的单纯女子。
诚王妃也算是个开明的,为了家中这株独苗,将什么是最适合耿欢的安排摆在前头,而诚王府的名望置于后方,也不怕外人笑话诚王府。
只是缪容青没想到,诚王妃为耿欢挑的媳妇儿,原来不单单只是乖巧单纯,似是个聪敏伶俐的。
在那双阒黑眼瞳锐亮的审视之下,冉碧心的后背已湿了大半。
「既是如此,那么,你便随世子一起留下吧。」打量完毕,缪容青方扬嗓。
冉碧心暗暗一凛,恭敬地问道:「副相大人要小女子随世子爷一块儿留下,这是……」
「大胆!」
蓦地,一道尖亢娇润的声嗓响起,随后又见一抹身穿绦红色万寿菊纹饰直领对襟半袖褙子,内搭淡绿襦裙,两手拢着一条宫绸披帛的娉婷身影,在一票宫婢的簇拥之下,自一面云母石大插屏的后方款款步出。
一看清那人的容貌,冉碧心面色刷白,悄然收紧了指尖,不可抑制的发起抖来。
终于又见面了……缪萦。
「你是什么身分?堂堂副相大人说的话,岂容你这样的贱妇质疑?」
大梁王朝当今皇后缪萦,顶着金钗,穿着凤裳,姿态嫋嫋的端立在冉碧心面前,冷眼垂睨着她。
一时之间,冉碧心脑中翻江倒海的回溯起「前世」点滴,不禁呆怔在原地,没能及时回话。
还是耿欢看出她的异状,低低的喊上一声:「阿碧。」
冉碧心打了个激灵,瞬时醒过神,立刻伏地请安:「小女子叩见皇后,皇后千岁。」
这一幕,早在「前世」不知做过多少回,即便换了具身躯,做起来依然是这样娴熟标准。
死死盯着地上的双眼,当下流露出几许悲哀,冉碧心原以为今世不必再见到缪萦,可以远离这座吃人的皇宫,不必再瞎掺和进去……岂料,兜兜转转一圈,她竟又回来了。
「皇上召见的是耿世子,你凭何进宫?来人,把她撵出去。」
冉碧心正欲抬头求饶,耿欢已先她一步启嗓哀求:「娘娘息怒!娘娘息怒!要撵就撵我好了,阿碧是无辜的。」
看着傻乎乎求饶的耿欢,缪萦只淡淡挑了一眼,便嫌恶的转开脸。
「娘娘。」缪容青蓦然出了声,「冉氏是为了照顾耿世子才一块儿入宫,就别为难他们了。」
闻言,缪萦冷厉的面色稍缓,但语气仍冷地问道:「耿世子可晓得皇上为何会召见你?」
耿欢一脸茫然。
缪容青接着道:「耿世子可还记得,约莫半年前,皇上曾有意将耿世子立为皇太子?」
耿欢神色憨傻的一愣,目光不知所措的觑向冉碧心。
冉碧心递给了他一记沉着的眼神,轻轻地点了下头。
这一幕,缪容青自然全看在眼底。
只见得了冉碧心那记眼色的耿欢,憨样一凛,双手合袖,有模有样的作揖。
「启禀副相大人,皇上的圣眷,耿欢不敢忘,但也不敢妄想。」
照着这半年来冉碧心的教导,耿欢边说边露出戒慎恐惧的神色,看上去倒也有几分样子,不似先前那般呆傻。
缪容青嘴角微扬,不着痕迹地瞟了跪于一侧的冉碧心。看来诚王妃给耿欢挑的这个媳妇儿,不仅仅是来照料傻子,还有教会他如何保住性命。
冉碧心掀动眼角,正欲偷觑缪容青等人的反应,怎料,正好迎上缪容青投来的那一眼。
她心下一震,眸光略慌的低下头。
光只这一眼,她便晓得缪容青已留心起自己,接下来她得更加谨言慎行,才不会招惹更多麻烦。
「皇上的肺病日益严重,为了大梁江山,近日密召执宰入宫商议立储之事,皇上曾多次提及欲让诚王府将耿世子过继皇室为嗣,好立耿世子为皇太子。」
皇后缪萦在临窗锦榻另一侧落坐,缪容青从头到尾不曾起过身,更遑论是对皇后行君臣之礼,由此可见,皇后有多么护宠着这个庶弟。
皇帝病重,皇嗣却已虚空数十年,为了确保耿家天下,皇帝早早便起了将耿欢过继为皇嗣的念头。
原因无他,诚王是皇帝的堂弟,论起辈分,耿欢是皇帝的堂侄。
可众所周知,耿欢十岁时摔坏了脑子,成了不折不扣的傻子,皇帝何以欲立一个傻子为皇太子?
只因皇帝昏庸无能,听信了皇后缪萦与外戚的谗言,认定朝中诸王皆野心勃勃,欲夺帝位,唯有诚王府孤儿寡母,多年来对皇帝忠心耿耿,对皇权不曾有过非分之想。
再者,皇帝宠幸缪萦已非一两年的事了,尽管后宫新纳的妃嫔不曾断过,然而那些都不过是一时消遣,皇帝真正专宠的始终是皇后。
俗话说得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即便皇帝明白不该让外戚干政,可依然重用缪家人,甚至听信了皇后外戚的建言,选择立一个良善可欺的傻子为皇太子,以防日后皇帝若不在人世,皇后才不至于被新帝欺辱。
「耿欢从未对皇太子之位有过丝毫奢想。」
耿欢照着过去诚王妃与冉碧心教导的那般,表露出战战兢兢的模样。
「皇上心意已决,不容你再三推辞,一会儿秦公公会领你前去谒见皇上,你便大大方方领旨吧。」缪萦冷冷地命令道。
冉碧心一看这阵仗,心中当下有了底。
明明下诏的是皇帝,做为皇帝身边最信任的左右手,秦公公却先将他们领进了昭华宫,让缪萦与缪容青先行见过他们。
由此可见,这些狗奴才已经嗅得先机,开始巴结未来的主子。
皇帝的病情……怕是已经极度不乐观了,恐怕眼下在这座偌大皇宫作主的人,早已是缪萦与掌握了大梁政权的缪容青。
「阿碧……」
耿欢惶恐不安地觑向冉碧心,那神情就好似拿不定主意的孩子。
瞥见这一幕,缪萦鄙夷的扯了下唇,冷笑。
缪容青面沉似水,炯亮有神的眼眸,直直睇着伏跪于地的冉碧心。
不知为何,他总觉着这个冉氏身上透出一股异常沉定的气质,她并非名门贵族出身,更非是士族之后,首次入宫,见着了六宫之首与副相,谈吐举止却不见一丝慌乱,更看不出一丝粗鄙。
若说全赖诚王妃调教有功,依照她这般年纪,不可能表现得如此沉稳,可她一派安然,甚至还能分神安抚耿欢,这样的定性,绝不简单。
尽管看出缪容青已对自己起疑心,冉碧心仍是硬着颈子,给了耿欢一记示意的眼神。
得了冉碧心的指示,耿欢一脸浮躁才缓了下来,向缪萦与缪容青行了大礼。
「耿欢谨遵娘娘教诲。」
缪萦扯了扯唇,眸光一转,朝着外边喊:「来人,带耿世子前去面圣。」
话刚落下,身形微胖的秦总管便躬着身进来。「世子爷,世子妃,请。」
耿欢略带迟疑的起了身,下意识便要去扶冉碧心,却让冉碧心一记凌厉的眼色瞪住,硬生生将手缩回去。
看着耿欢与冉碧心随秦总管退出了寝殿,缪容青的目光始终落在门口边。
缪萦觉着奇怪,便问:「有何不妥?」
缪容青收回了眼,淡笑道:「诚王妃替耿世子挑了个好媳妇儿。」
缪萦不解,「这话怎么说?」
「娘娘来看,冉氏日后可是合适坐上后位?」
「一个贱民出身的女子,怎可能合适。」缪萦嫌弃地蹙了下眉,又道:「待耿欢继位之后,本宫便帮他重新择过,另立后妃。」
「耿欢什么事都会听咱们的,恐怕只有这件事不会依了娘娘。」缪容青高深莫测地说道,「诚王府怕是也会反对到底,不愿让娘娘废了冉氏。」
缪萦诧异,「你为何这般笃定?」
缪容青垂下眼眸,修长大手拨弄着杯盖,望着杯里澄澈的茶汤,笑而不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