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运年年(下) 第十章 无缘的缘(2)
作者:千寻
  拉起她的手,卫翔儇带着她走过菜圃,走过池塘,走到那个新架上的秋千旁。

  被他拉着的手,有丝丝的微麻感,她想哭,却不知道为什么,就像她不明白,为什么突然地想要……就这样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他走到哪里,她便到哪里。

  睁大眼睛,努力看清楚他的背影,但是泪水漫过,模糊了视线。

  她不懂、不明白、不清楚、不确定……为什么这一刻,她想要与他一生一世,永不分离?

  多荒谬,多滑稽?他是谁、她又是谁啊!明知道两人之间是千山万水,她不会拥有他的一生一世,而她……留在他的身边,她只能被禁锢,她怎能如此想像,怎能如此无知?他不会是她想要追寻的人生,她应该离得他远远的,她要保有自己的心,不要被偷取才对。

  她不想哭,但泪水滑下,莫名其妙、无原无由地,满腹委屈上升。

  她不知道自己的委屈从何而来,但她想扑到他怀里哭。

  强行拉出理智,逼迫自己深呼吸,在他转身之前,顾绮年抹掉颊边泪水,在他的视线对上自己的之前,她拉起一抹淡然笑意,最后,在他怀疑之前,她坐到秋千上。

  脚点地,略施力,荡着荡着,她越荡越高,让扬起的夜风吹干泪水、吹走无名的伤心。她荡得很高,几乎要荡得比围墙还高。

  他在旁静静看着,笑了……她连荡秋千都和萧瑀很像。

  怎么办,他越来越无法把她和小瑀分隔开,他越来越喜欢和小瑀很像的顾绮年。卫翔儇坐在另一边的秋千上,慢慢荡着,荡着他的心情,也荡着他不堪回首的旧情。

  “我一出生就高高在上、身分尊贵,可是我很寂寞,爹死了,娘不疼……”

  他不只谈萧瑀,也谈自己,因为他的童稚年少和萧瑀无法分割,她是他晦暗岁月里的光明,是他苍白年少时期的甜蜜。

  她听着听着,秋千慢慢停下,只余微小的晃动,她认真听着他的故事,却无法忍住掉泪的冲动,明明是甜蜜的记忆,她偏偏听出满腹心酸。

  “……我为她架秋千,她却老在秋千上吓掉我半条命,她想荡得再高、再高、再高,她说:‘荡得够高,我才够看见外面的世界。’

  “她想像他的父亲那样,走过五湖四海,看遍山川大岳,可是萧叔叔只想把她养成大家闺秀,寻一门好姻缘,保她一世平安富贵。

  “所以厨房成为她最快乐、最幸福的空间,她经常做糖给我吃,各式各样的糖果,她说最喜欢看我吃糖的模样,她说我的笑会让她有莫大的幸福感,于是慢慢地,我喜欢上甜甜的滋味……”

  回忆往日,他在笑,她却在哭,很不协调的画面,可是他高兴,她也开心,为着同样的一段故事。

  她哽咽地问:“后来呢,小瑀过得好吗?”

  她知道,他过得不好,即使荣华富贵,即使妻妾成群,但他冷冽的眸光、僵硬的表情,在在告诉她他过得不好,那么,至少小瑀要过得好……

  “她应该……很好吧?她的丈夫很上进,现在已经是朝廷的二品大员,深受皇帝看重,她的丈夫除了她之外没有侍妾通房,她有一儿一女,家庭和谐,而萧叔叔给的嫁妆,足够令她一世富足。她应该很好……”

  声音渐渐低沉,月光隐在云的后面,她看不见他的表情,他也看不清她的眼泪,只听见池塘蛙鸣,一声接过一声,寻找它们的爱情、它们的伴侣。

  良久,她轻叹。“总觉得用尽天下药石,也解不了相思之毒,总怨恨那年檫肩而过的缘分,花开花又落,无法永恒,总是相信可以一双人、一生世,却不晓得每段故事都会时过境迁,也许,爱情这种东西只适合浅尝,不适合酣醉。”

  他苦笑同意,“聪明人应该懂得进退,生命会脱变,沧海会变桑田,执念不是好事,但是……没有小瑀,还有谁可以与我笑谈风月?”

  所以他的生命再没有风月,没有停驻在唇齿间的甜美。

  冲动地,顾绮年想举手毛遂自荐,想告诉他:选我吧,让我陪你一段风月。

  萧瑀放声大哭,哭得悲伤难抑。

  怎么办?她错了,不该当个乖乖女,她应该凭自己的能耐,走出这四面围墙,应该用双手拼搏出一片天地,那么现在的自己会是身经百战的将军,而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娇娇女,她不会茫然无助,只能等待命运结局。

  她的爹没有罪,她没有做错事,朝廷穷不是爹的过错,他们不可以又要萧家的钱,又要爹的性命。

  可是她无能为力啊,她有满肚子的话却无处可说,她连事情的经过始末都弄不清楚,到底是谁在背后整萧家?

  她确定爹不可能造反,不会是敌国的探子,哪个做生意的不希望国家和平,战事不兴?试问:世道不宁,如何能挣下大把大把银子?

  这是绝绝对对的栽赃!

  这么简单的道理,为什么所有人都视而不见?就因为爹没有官身背景?因为商家是最卑贱的存在?因为怀璧其罪?

  呵呵,没错,这才是爹最大的原罪,他不该努力上进,不该赚太多令人眼红的钱,不该成为焦点,怀、璧、其、罪……

  可她不能让爹死得冤枉,她必须做点什么。

  去找阿儇吧,他是她唯一的支柱,她只能靠他。

  即使他们才刚为出征一事大吵。

  怎么能不吵?阿儇才十六岁,十六岁的孩子懂什么?背背兵法、练练武功就能上战场?战场是杀人不眨眼的地方,那里的青草是用鲜血灌养的,建功立业不能急在一时,没有性命,功业有什么意义?

  阿儇愤怒,气她不懂男人的雄心壮志,他说光阴似箭,时不待人,半生戎马、霸业将成,他要成就一番经天纬地的大事业,怎能像妇孺一般被限于局促之地?

  他们大吵一架,三天没见面。

  天晓得,短短三天,萧家竟会发生这种事。

  萧瑀唤来下人,取水净面,她必须去见阿儇,为了父亲。

  但是阿儇竟然不肯见她?

  她不相信阿儇这么狠心,固执如她,一次、两次、三次敲开靖王府大门,最后她进去了,没见到阿儇,却被领到待春院。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王妃,她很美,细腻的鹅蛋脸和深邃的丹凤眼相得益彰,她通身洋溢着成熟和豁达的韵致,随着她的步伐,鸾凤金步摇轻轻晃动,说不出的端庄淑雅。

  只是她的眉心微蹙,有胭脂也遮掩不了的苍白。

  “你是萧瑀?”王妃看着她,心中忖度,是个眉目清秀的好孩子,可惜与儇儿不相配,难怪皇上会拿萧家开刀。

  “是。”

  “你来,是府里发生什么事吗?”

  她太急也太慌张,她以为王妃和阿儇一样会爱屋及乌,想尽办法帮助自己,于是把父亲的事一股脑儿全倒出来。

  “……我发誓,爹绝对没有通敌卖国,那不过是朝廷缺银子,需要萧家的钱罢了……”

  王妃轻叹,竟然在她面前大放厥词,就不怕话传出去,落个满门抄斩?难怪皇上会强烈反对,这么没心计的女子,确实不宜站在儇儿身边。

  若只是当个通房侍妾也就罢了,偏偏儇儿要用战功换得婚姻自主,想与萧瑀一生一世、一双一对。

  皇上明白儇儿固执,他心性坚定,难被左右,这才同意让儇儿去那修罗战场,他是想支开儇儿、毁掉萧家,可这样一来,儇儿能不恨皇上?

  父子不能相认已是天伦悲哀,若是再心存怨惩……

  她铸下的大错,怎能让两个男人来承担?就让她来当这个恶人吧,让儇儿的心结落在自己身上。

  缓慢地,王妃开口,“你真的认为,你爹的罪只是因为怀璧其罪?”

  “不然呢?”不是因为爹的钱?不是因为朝廷面临战争,户部喊穷?

  “你知不知道,儇儿的父王早殇,皇帝与靖王兄弟情浓,从小便看重并且大力栽培儇儿?”

  “是。”萧瑀嘴上应和着,但她知道的远比王妃说的更多。

  皇帝看重阿儇,才不是兄弟情浓,而是父子情深,不能说的血缘关系,碍于皇家颜面,不得不藏着掖着,兄弟情浓?那不过是块遮羞布。

  “儇儿今年十六了,皇上替他挑一门好亲事,是葛相爷家的千金,但儇儿打死不点头,他说要亲自挑选王妃,猜猜,他想娶的女人是谁?”

  她没等萧瑀回答,紧接着往下说:“儇儿想娶你,他不要侧妃侍妾,只要你,但,这是不可能的,萧家只是小小商户,儇儿却是尊贵王爷,是各方势力都想拉拢的对象,朝臣不会同意,皇上更不会点头,所以,明白了吗?”

  像是被一柄剑刃直没入胸口,扎进血肉的疼痛清晰。

  萧瑀目光一转,凝结在王妃身上。

  是,明白了,皇上替阿儇选的人,定是可以和未来太子站在同一边,襄助新帝的家族,所以皇帝非要阿儇上战场,他必须支开阿儇、对付萧家,他日阿儇光荣凯旋,萧瑀已成一场旧事。

  这样一想,全通了,是啊,朝廷要钱而已,何必非要弄出这样一条大罪。

  叛国?小小商户,叛国能得到什么好处?未免太过牵强。

  这场祸事的目的不过是要毁了爹、毁了自己,好替那位相爷千金辟一条锦绣大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没有挣扎逃脱的权利,只有上刀山、下油锅的结局。

  恍然大悟,悲凉浮上,萧瑀冷了心、寒了眼,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对方。“王妃能建议我该怎么做吗?”

  王妃垂眉,萧瑀没心计,却是个懂事、能屈能伸的,幸好如此,若是和儇儿一样,是个犯倔驴子,她就真的没办法了。

  “若你愿意立即嫁人,我可以保你父亲一条性命。”

  王妃很清楚,萧瑀不能死,她死了,儇儿将会一世抑郁,或许永远不肯成亲,所以萧瑀必须嫁人,还得嫁得好,那么偿儿会成全她的幸福,也会试着让自己放下。

  心被撕裂,疼痛在每个毛细孔中窜延,萧瑀无法点头,无法说好,她以为自己的幸福是和阿儇挂在一起的,没想到……

  她用力咬住下唇,直到血腥味在唇舌间化开,泪翻滚……

  她知道自己别无选择,她知道世界不会照着她的意愿走,她知道在走进待春院的那一刻,她的爱情就断了线。

  呵呵,穿越人的天真,以为爱情至上,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它发生,谁知道,在绝对的威权底下,爱情只能昙花一现。

  “愿意吗?”王妃凝声追问。

  她弯身,双膝跪地,“多谢王妃仁慈。”

  比起死,不过是逼婚,确实很仁慈,是不?讽刺的笑凝在嘴角,仁慈……

  “回去备嫁吧,皇上会亲自为你赐婚,让你风光出嫁,以后忘记儇儿,和丈夫好好过日子吧。”

  萧瑀定眼望住王妃,像是想看清楚什么似的。

  但,哪看得清?她只是一颗棋子,只能随着别人的意志起舞,她走的方向不是她要的,她的人生是操控在别人手中的不归路。

  可笑吧,她被操控,却要自己承担后果.,别人逼着她不幸,她却必须把日子好好过。这是什么神逻辑?这是什么鬼定理?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世界?

  谁来告诉她,没有阿儇,日子要怎么“好好过”?她要怎么快乐、怎么幸福?怎么把自己泡进蜜糖里?

  没有阿儇,哪还有说不完的话、听不完的笑声,哪来的欣喜若狂,哪来的幸福缠绵?

  再也不能了,活了两辈子,还以为终于找到爱情,终于可以勇敢一回,没想到……通通没有了……

  萧瑀躲在屋里,整整哭两天,她没能见阿儇最后一面。

  一个月后,她的父亲改名换姓,成为名不见经传的升斗小民,而她带着嫁妆嫁进刘家,成刘家新妇。

  她不能反抗,只能对着圣旨磕头谢恩。

  讽刺吗?当然是天大地大的讽刺,朝廷拿走萧家财产,匆匆忙忙地把十三岁的她嫁掉,然后她还要心怀感激,跪地谢恩,真是……恶心……

  顾绮年猛然惊醒,圆瞠的双眼在黑暗中寻找焦距,不知道是哪里的利爪,狠狠地朝她的心脏挠着、撕扯着,一下一下抽搐的疼痛。

  鼻中微酸,眼中肿胀,她再也抑不住泪意,垂阵,湿了双睫。她不自觉地抱紧棉被,头紧紧抵着,心中五味杂陈。

  那不是她的记忆,可是萧瑀的哀恸却一阵阵传到心中……

  盼过几个人,进过几座城,为何今生相遇却不能相认。

  是谁伤得太深,再不敢爱别人。

  人去楼空荒烟蔓草,梦无声。

  时光飞,流星坠,狂风吹,寒雨夜。我寻你三界,圆无缘的缘……

  顾绮年放下棉被,倾耳细听,是谁在唱歌?是谁在哀泣?是谁今生相遇却不能相认?又是谁寻谁三界,想要圆起无缘的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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