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刻之后,上官向阳快步踏进前院偏厅,里头有两人,正一坐一站等侯着。
“邢老,二少。”他恭敬问候。
“……你的袖子被我的狗咬了吗?”庞夭恩原本坐得墉懒,瞥见他的袖袍缺了一大口子,立刻坐正身子。
两人年岁接近,从以前就有不错的交情,瞧他的袖子裂了个口,他不由得担心是不是自己院落毕养的狗又偷偷溜出来咬人了。
“……不是。”上官向阳闷笑回答。
庞天恩粗犷浓眉微扬,黑白分明的大眼闪过一抹似懂非懂的戏谑。“原来是给猫抓的。”话落,又懒懒地窝进太师椅里。
听出他似有意促成的语气,上官向阳不禁微愕,让他联想起庞祖恩话里的玄奥,还有庞夫人的打量。
该不会庞月恩对他的好感,在庞府里是众人皆知的事吧?
闭了闭眼,他不再细想,拱拳问:“不知道邢老今天要我过来是——”
“这是大少临去淮南时留下的账簿,今日起交给你。”
目光落在搁置桌面的数本账簿,上官向阳有些惊诧,疑惑地看向庞天恩。
“你收着吧,从前听世伯提过,上官家的金账房要是不在,总是由你掌账的,大哥现在不在,我也懒得管账,不如就交给你吧。”在他眼里,上官向阳早晚会成为他的妹婿,自然也没将他当外人看。
“可是……”上官向阳又看向邢老,总觉得这状况透着古怪。
“我爹呢,早就不管事了,邢老说他人老眼花,账簿上的数字看不清楚,所以我就推荐你,你千万别丢我的脸。”庞天恩开始把企图赖到他身上的烂摊子全都推到别人身上。“还有呢,邢老身子有些不适,想找个接班人,虽说你是月恩的贴侍,但再接个总管一职、,应该也还过得去吧。”
“总管?”
“对,由我授权,你没异议吧?”
事已至此,上官向阳也只能轻点头。“属下遵命。”
“这是账房钥匙,若是账簿上的数字有误,你可以自行出入点算。”邢老掏出钥匙递给他。
“是。”账簿和账房钥匙,这些全都是庞府命脉,竟就这样送到他手中,是太相信他,还是在试探他?
面对庞天恩,他认为庞天恩是相信他,至于邢老,必定是在试探他,顺便想要抓他的问题,扯他后腿的吧?上官向阳如此揣测着,告诫自己务必小心。
“好了,没我的事了吧,我要上我的匠捕去了,货赶得紧呢。”庞天恩利落起身,正准备走人,却眼尖地瞥见上官向阳装束在发上的银饰束环,立即勾笑。“哟,真送给你了,手工还挺巧的嘛。”他绕着他走,欣赏着他的束环,啧啧赞叹。
“二少?”上官向阳被他古怪的行径弄得有点摸不着头绪。
“叫二哥吧,叫二少多生疏。”庞天恩热络地勾住他的肩,将他拉到偏厅口外,故意不让邢老那老古板听见他们的对话。“你跟月恩都已经八字一撇了,还叫什么二少,是瞧不起我吗?”
“八字一撇?”
“还装什么蒜?这束环是月恩绘图又亲手打造的,不知道被凿子锉刀在手上戳刺割伤多少个口子,就等着你领大嫂嫁进府时要送你的,这是定情物,你不会不知道吧。”庞天恩收紧了力道,跟他闹看玩。
“定情物?”上官向阳讶呼。
“这环身以日为主,光芒万丈,以月为穗相随,你别跟我说你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闻言,上官向阳下意识地抚上那束环。确实,那形状是如二少形容的一般,他不是没拿下来,却从未仔细看过,如今细细摸索,才发现这雕工颇细,也想起庞月恩手上的伤口。“她的手不巧,就连针线功夫都不行,怎么会想要亲自打造这束环?”
“这要问你啊,木头。”庞天恩好笑地放开他。“哪,我就这么一个妹子,你敢惹她哭,我可是不会放过你的。但她要是惹恼了你,我代她在这儿跟你道歉,别跟她计较,你就知道她就那种性子,撒完泼,隔天就忘了。”
庞大恩连珠炮似的撂完话便走人了,留下还愣在当场的上官向阳。
取下束环,他仔细瞧着,抚过上头精细的雕工,心恍若成了一块铁,在她笨拙的雕工之下,慢慢塑了形,他的心在变幻,意志在松动,眼前皆是那人的喜笑嗔乐,还有她的泪。
如果可以,他多么想要将她紧拥人怀,多么想要告诉她,他也是喜欢她的,如果可以——
“奴才就是奴才,一辈子的奴才,你可千万别会错意了。”邢老的冷嗓陡地传来。顿时稳住他快要悖逆的心。
紧握住束环,他迅速把那份悸动,慢慢地,慢慢地再压入心坎深处。
“什么?总管?”
庞月恩这一睡,就睡过了晌午,一醒来得知上官向阳突然摇身变成庞府总管,气得跺脚,忙差小云儿赶紧将他找来。
“小姐醒了。”上官向阳踏进屋里时。有几片落叶在他身后扬起,看得出他急着来见她。“身子还好吗?”
“我很好,只是要问你,谁要你当总管的?”她霍地起身,双手叉腰成茶壶状,尽管矮他一个头,还是用力地抬眼瞪他。
“是二少。”他淡道。
“喔——”她悻悻然地出声,撇了撇嘴。
“二少说,大少回淮南前留下账簿。再加上邢老身有不适,所以要我暂代总管一职。”他简略解释着,顺手端起她搁在花几上头的锦瓷茶盅。
“真是的,终身契是在我身上,又不属于庞府,二哥要借将,也不跟我说一声,回头非去骂骂他不可。”庞月恩理所当然地接过茶喝了口,随即又递到半空中,他立刻接过,搁回原位。
这动作如此契合,仿佛心有灵犀一点通,根本不需要言明,他知道何时该给什么,就不知道,她想要的,他什么时候才愿意给?
“这没有冲突的。”他谨言慎行。
庞月恩拧起眉,突地发现一觉醒来,他好像变得更有距离了。怎会这样?难不成昨晚那个吻,不过是他酒后乱性?
可上回他喝醉时,怎地就没有乱性呢?
满头疑问的她,找不到问题症结,突地听见小云儿的声响。
“小姐,柳帖到。”远远的,小云儿小碎步地跑来。
闻言,她水眸发亮。
太好了,这柳帖来的真是时候!
瞥见她异样的欣喜,上官向阳不禁把视线调到外头,不着痕迹地偷觑着小云儿手上黑底漆金的帖子。
柳帖……他听过,但一时之间却想不起柳帖究竟是打哪发出的。
庞月恩接过了手帖,打开一瞧。粉喇菱唇顿时勾若弯月。
“小云儿,我要沐浴更衣,动作得快。”
“是,小姐。”
就这样,一主一婢一前一后地走了,直接把他丢在原地,就连那张质地精致的手帖也丢在花几上头。
上官向阳忍不住好奇,抬起一瞧,赫然发觉是七王爷赵甫的王爷帖,才想起七王爷府以柳为敞,想要收到柳帖,若无官职在身,也得要富霸一方。但是收帖的人是她,而非庞府的其他人,这……
“上官公子,可否将柳帖还我,待会要上七王爷府,得要柳帖才能放行的。”
身后突地响起小云儿的声音,上官向阳惊了下,意外自己竞想得出神,就连她逼近都没发觉。
他有点尴尬地将柳帖递了出去。
“唉,这七王爷一直很想要纳小姐为妾呢,等了小姐好些年了。”小云儿笑吟吟地道,水眸不着痕迹地偷偷打量他的神情。“这事,老爷夫人都知道的,也相当看好这门亲事。”
“……是吗?”他的心结实地震了下,尽管脸上依旧面无表情。
“是啊,小姐总说,若她在十八生辰后,真正心仪之人还不婴她的话,她愿意委身七王爷当妾呢。”她摇头晃脑地叹气,“上官公子,你和小姐也算旧识,可知道小姐喜欢谁?”
上官向阳敛眼瞅看她,又是面无表情地摇摇头。
“唉,你也不知道啊……”她顿了顿,忍不住提醒他。“今儿个是小姐的生辰,所以七王爷才会特地挑今日要小姐过府的。”
是今日吗?他微愕。
不对吧,她的生辰不是在七月吗?当初他给地玉佩,正是因为她生辰,那时明明是七月,怎么会变成了今日?原想要再问个清楚,岂料小云儿已忙碌地跑开了。
因为这突来的柳帖,令他惴惴不安,想要问个明白,想要阻止她外出,可现在的他,凭什么?
上官府的血海深仇还等看他,邢老的话仍在他耳边,他不能深陷儿女情长,可是……他明明那么喜欢她,想要怜惜她……该死!他从未如此地痛恨过自己!
他就这么把自己给缚住了,一待,就待到了掌灯时分,完全忘了总管之责,眼前只看得见特地妆扮过的庞月恩。
瞧她秀颜粉雕玉琢,额着梅花锢,像是搪瓷美人,又像是水中妖精,一袭湖水蓝窄袖交领孺衫,浅蓝绣莺罗裙,丝软布料结成如意裙带曳地,月要带结以缓环金锁片,再披上镶银丝披帛。发梳花鬓,只缀以镶玉金步摇,再插上一朵先前小云儿刚去摘来的芍药。
他看傻了眼,从未见过她如此慎重打扮,更没瞧过她刻意展露风情的媚人姿态。
“瞧傻啦?”庞月恩满意地抿唇轻笑。
“小姐……”他顿了顿,收回有些微乱的思绪,沉声问,“小姐要上七王爷府?”
“没错,就由你送我去吧。”
“这时分?”掌灯时分过王爷府,难不成她真要去答允七王爷的亲事?
“上官公子,这没什么的,小姐通常都是这时上王爷府。”小云儿在旁笑嘻嘻地应答。
“这已经不是头一回?”他错愕。
“嗯,这京城人人都知道七王爷相当欣赏小姐手艺,更欣赏小姐像朵解语花的个性,总是会在办宴时邀小姐过府,运算不上什么。”
对于她去过王爷府多回,上官向阳心里很不是滋味。“可方才那帖上没提到办宴,不是吗?”
“办宴不过是个说辞罢了。”庞月恩走在前头,走起路来金玉敲击,叮叮当当的,煞是悦耳。
见状,上官向阳再不愿,也得硬着头皮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