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见谁?”苏巳巳被蒙在鼓里,迷惑地瞪大眼睛。
“慕容佩。”他也不想绕弯子,索性道出那个平素两人都忌讳的名字。
她心中咯登了一下,这个名字让她始料未及。
自从扮演赵玉惑,她一直细心揣摩对方遇人遇事应有的反应,此刻她该呈现怎样的表情?
依旧微笑吗?或者,神色微变?
呵,其实不必仔细琢磨,无论她是何反应,贺珩都会觉得她心神大乱吧?
“他不是在离国?”她听到自己平静的声音。
“离帝派他前来为皇上献礼。”贺珩盯着她的面庞,彷佛以为她在故作镇定。
“可我真的……不记得他了。”苏巳巳与他四目相交,彷佛告诉他自己并无伪装,“实在没有见面的必要……”
“可他想见你。”他似稍稍轻了口气,大掌覆上她的柔荑,“我也希望你能见见他。”
她的手依然很暖,没有预期的冰凉,贺珩忽然觉得可以放心。
“好,我去见他。”看到他释怀的样子,苏巳巳颔首应允,“有些话是该对他说清楚。”
从前的赵玉惑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某些事情应该做个了断,以免连累三方,终身不得好过。
这个慕容佩到底是何等人物?说实在的,她也颇为好奇,正好趁此机会一见。
“前面的小邺寺前,有一株百年椿树,善男信女喜欢把红幡挂在树上,以求善缘……他就在那树下等你。”贺珩低声道。
她忽然发现他真是世间难能可贵的男子,试问有哪个丈夫愿意让妻子去会旧情人?而他却有如此胸襟和气魄。
因为太爱她,所以才会如此吧?
“我很快就回来。”苏巳巳温婉笑道。
他颔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将她推了一推,而后默默目送她前行。
苏巳巳想回头看他,却害怕看到他难过的表情……此去唯有尽快回来,才会让他高兴起来吧?
如此想着,她脚下也不多停留,匆匆掠过茵茵草地来到那株榕树下。
出乎意料的,那里并没有什么人在等她,空荡荡的,唯有树梢上的红幡在招摇着。
是贺珩弄错了吗?
回眸望向来时路,长阶却被花叶遮掩,看不见停栖在山道尽头的马车。
这一刻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不过既然来了,就暂且等等吧,反正隐卫应该潜藏在附近十丈开外,她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
沙沙沙……身后传来脚步声,像是长裙迤逦而行,不疾不徐。
苏巳巳侧过身来,凝眸的一刹,眼中布满难以置信的神色,心跳空了一拍,彷佛要窒息。
她看见一张跟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不,该说是跟从前的苏巳巳一模一样的脸。
她看到了自己丢失的肉身。
“给帝姬请安……”对方盈盈而笑,朝她颔首一拜。
她在作梦吗?不知多少次,作过类似迷离的恶梦,彷佛在照镜子的时候镜中人却走了出来。
但只怔愣了一瞬,她便明白了。
那的确是她的肉身,栖居在其中的是真正玉惑帝姬的灵魂。
正如“换魂歌”所唱的,有美人兮,傍水而届,月夜生香兮,借来梅花一缕魂……
不可思议的离奇画面,虽然早已料到,但此刻真的目睹还是愕然失措。
“他们说……‘我’已经……掉进河里淹死了……”苏巳巳舌头有些打结,这个时候该用“你”还是“我”,她弄不清楚。
“那是村头的一个姑娘,当时我想买马北上,把荷包连银子一并给了她,谁料她却不幸溺水而亡。”玉惑帝姬答道。
“原来如此……”苏巳巳大气不敢出,“帝姬,民女无意冒犯,只是当时遍寻不到您的踪影……这才……”
天啊,她都快语无伦次了。
真正的赵玉惑回来了,她该如何自处?荣华富贵拱手相让没问题,但贺珩呢?
她的贺珩……
“我并无兴师问罪,苏姑娘为何如此紧张?”赵玉惑靠近她一步,浅笑低语,“镇定点儿,否则隐卫会察觉的。”
隐卫?这么说,对方没有揭穿她的打算?
“帝姬既然尚在人间,为何当初不与宫中联系呢?”苏巳巳有万千疑问纠结于心,“偏要独自北上?”
“因为,我的意中人在离国啊。”赵玉惑轻笑。
意中人?她指的是慕容佩?
“如今我已经在慕容佩府中住下,成为他的贴身婢女,此次随他一同回夏楚,为的也是想见见你。”她俏皮地眨了眨眼睛。
“帝姬为何不告知慕容公子真实身份?”苏巳巳越听越惊。
“我就是不想让他知道,”赵玉惑努努嘴,“从前因为我帝姬的身份,他老是远着我。如今好不容易能接近他,我何苦呢?”
原来如此……苏巳巳总算从混乱中理出了一丝头绪。可叹对方就算贵为帝姬,亦不过是为情所困之人罢了。如今彷佛上苍施恩,让两个本不可能相聚的人厮守在一起,成就两段奇异的姻缘。
这样岂非两全其美?
呵,看似一场天灾劫难,没料到,倒变成了圆满的幸福。
“原来,这次是帝姬约我出来的。”苏巳巳不由得莞尔,“还以为是慕容公子前来,害我紧张了这半日。”
“他是想来的,可是我在他的茶里下了药,让他先睡个半日。”赵玉惑掩唇窃笑,“他同你,应该没我这么多话可说。”
“帝姬既然回来了,是否也要……进宫见见皇上?”苏巳巳犹豫地问。
“怎么,怕我夺回帝姬之位?”趟玉惑笑意更甚,“方才不是说了吗?我喜欢现在的身份,当一个普通的女子,与心上人在一起……你呢?难道你不喜欢当赵玉惑吗?听闻,你与驸马感情甚笃?”
苏巳巳不由得双颊一红,低头不语。
“贺珩是个好人,”她颔首道:“我与他从小一块儿长大,深知他的为人,你跟他在一起,终身有靠。只不过……”眉心惹蹙,话语忽然中断。
“只不过什么?”苏巳巳不解。
“只不过将军府有些麻烦。”赵玉惑放低声音,“假如将来皇兄真的为难将军府,又或者将军府出了什么事,我教你个法子……在我寝宫衣柜子底下有个暗格,其间藏着一枚琥珀戒指,你把它交给皇兄换将军府一个平安。”
“那枚戒指……”苏巳巳彷佛顿时明白了什么,大胆地一问:“是否与‘南国主’有关?”
赵玉惑一怔,意外地看着她,“你也知道‘南国主’?”
“帝姬身边一名姓江的护卫,把从前的一切都告诉我了。”
“江承恩?”她淡淡一笑,“本宫打发他去军中效力,怎么,他没去吗?”
“或许因为牵挂帝姬,他又回来了。”
“也不知是他自愿回来的,还是皇兄派他回来的?”赵玉惑却轻哼一声,“总之教他离你远一点儿,这个人素来喜欢自作主张,本宫不是太喜欢。”
“民女倒以为,江护卫对帝姬……一往情深呢。”苏巳巳犹豫道。
赵玉惑倒是笑了,摇了摇头,一脸无可奈何的模样,“那小子看我一向待他不错,就起了非份之想,所以,本宫才会把他打发到军中去。你一定觉得本宫太冷酷了。”
冷酷吗?对于自己不爱的人,恐怕冷酷才能断了他们的想念,放他们一条生路吧……
“不错,所谓‘南国主’正是本宫。”赵玉惑坦言道:“而‘南国主’并非什么乱党之首,只是‘季涟一族’族长的代称。”
“季涟一族?”苏巳巳越发听得胡涂,“是什么?”
“先皇后本姓‘季涟’,这个你总该听过吧?”
“好像听过。”好奇怪的姓氏。
“季涟氏本为南国土族,骁勇善战,当年父皇能得夏楚,全仗有季涟一族扶持。父皇登基后,却对季涟一族忌惮起来,母后为保族人安危,自封‘南国主’,接管族长琥珀指环,将族人安置在庆州一带居住,暗中形成与朝堂相当的潜藏之势,不为图谋,但求自保。母后临终前,仍担心皇兄对族人不利,又将指环交给了我,希望我能替她守护。不过皇兄倒似乎误会了……”
“原来如此……”苏巳巳恍然大悟,“这么说那次帝姬坠河,有可能是……”
“嘘,”赵玉惑却点点樱唇,“有些话心知肚明即可,说出来反而成为祸害;总之那枚指环你好生收藏,将来肯定有用。”
“帝姬……”苏巳巳刹那感激得无法言语。
“别谢我,我也是为了自己的肉身,”赵玉惑轻抚了一下她脸庞的轮廓,“居然如此美丽,从前我怎么没发现?你要好好珍惜,让它完好无缺地活着。”
虽然她们是素不相识的两个人,但这一刻却彷佛灵魂交融,变成世上最要好的姐妹,亲昵无比。
“帝姬,我们……真的不再换回来了?”曾经她还想过要找到月媚的师父,为她们施换魂之法。
“既然都觉得现在的日子过得很好,为什么还要换回来?”赵玉惑摇头浅笑。
“我只是……”苏巳巳咬唇,“还不习惯他叫我……玉惑。”
偏偏贺珩又不喜欢唤她“娘子”,总是在暧昧时分宠溺地叫着这个名字,让她有些不自在。
“玉惑不好听吗?”对方越发好笑,“我觉得巳巳就满好听的,每一次他这样唤我,我都很高兴。就当是你的一个别名,听惯了就好。”
没错,既然交换了身份,交换了一切,一个名字又有何不可?从前看不开的,这一刻都变得天高云清,随风逐散。她该庆幸上苍给了她俩这次短暂的相会,彷佛人生的一个句点,一个起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