笃笃笃……
才跨进院门,贺珩就听到如此奇怪的声音,不知那个闲暇无聊的人儿今天又在玩什么新花样。
回京这几个月,她总趁他不在的时候做些令他感到新奇的东西,比如绣几个荷包,做几道菜。
当然,如果出自寻常女子之手他或许不会过于新奇,但她是帝姬,从小十指不沾阳春水,真不知她从哪里学来这许多家常本领,彷佛世上最贤慧的妻子都不是她的对手。
贺珩记得母亲在世的时候跟父亲是十分恩爱的。他的母亲谈不上十分美貌,却心灵手巧、善解人意,出身贫寒嫁入将军府为正室,着实令亲邻大大吃惊。母亲去世后,父亲竟没再续弦,虽有几个妾室也不甚得宠,可见悼念亡妻之情的确不假。
贺珩觉得,如今的妻子倒有点像他从前的母亲。若她空有一番美貌,或许他不会对她眷恋至此……
“夫君回来了?”苏巳巳听到他的脚步声,连忙搁下手中陶杵,笑盈盈上前替他宽衣解带,“大暑的天,热坏了吧?”
她是帝姬,这些事本不必假借她手,但她总亲力亲为,让他觉得自己是她在这世上最最在乎的人。
这种感觉的确美妙。
“在制什么呢?”贺珩瞥见桌上的瓶瓶罐罐,“胭脂?”
“早上看到墙头的栀子花开得好就摘了一把,打算制些香膏。”她用指甲挑了一点,在他手背上抹开,“如何?好闻不?”
“嗯,很清馥。”他颔首赞许道。
凝眸间彷佛回忆起类似的画面,让他不由得一怔。
“想什么呢?当着我的面恍神。”苏巳巳努努嘴,“想到哪个美人了?”
“是个女子,倒不算美人。”他含笑坦言答。
“不是美人也能入你贺公子的眼?”她摇头不信。
遥忆当初他待她总一副渺然漠视的模样,至今想起都让她神伤。
“她也很喜欢制香膏,每到夏天就瞧见她在园中的水阁处捣腾,”贺珩莞尔,“我记得也是这种栀子花的香气。”
“她是谁?”没来由的,她心间一紧,似乎也被勾出了什么回忆。
“就是你曾经托人打听过的那个丫头……”他眉间微沉,“还记得吗?王嬷嬷说她溺水而亡了……”
“苏……巳巳?”已经好久没提起这个名字了,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原来他记得她,曾经注意过她,甚至知道她喜欢捣制香膏……
“很奇怪的名字,对吗?”贺珩涩笑,“我还记得当初把她从奴市买回来,问她为何叫这么一个名字。”
“她……怎么说?”原来连这个他都记得。
“她说她是巳时生的,所以她爹就顺口给她取了这么个名字。乡下女子的确可怜,缺衣少食也就罢了,连名字也不能好好起,还被父母贱卖,流离失所……”俊颜泛起同情,语调中蕴含苦涩。
“原来夫君你并不讨厌她啊……”苏巳巳强抑胸中酸疼抿唇道。
“讨厌?”贺珩不解,“为何这样说?”
“听闻这女子对你一片痴情,你却当众拒绝了她……”那一天大庭广众之下,他对她的羞辱,她永生难忘。
“你认为我可能娶她吗?”他却反问。
“若是存心怜惜,纳她为妾……也未尝不可吧?”她小心翼翼地道。
“当时我尚未娶妻,不知未来的妻子是何人,纳妾之事总该先尊重自己的妻子吧?”贺珩叹息,“况且当时大庭广众之下人多口杂,宾客虽与我相交却各怀叵测之心,我若说错一句话、做错一件事,都有可能成为他人攻击将军府的把柄,我岂能轻率答应?”
他说得没错。身为将军之子一切以大局为重,实在不该苛求他。只是,她到底心寒。
“如此委屈了那姑娘,终究不太好……”苏巳巳斟酌道。
“至今想起此事,我仍是十分愧疚,特别是听说她意外身亡之时……”贺珩推开窗子,双手却紧紧握住窗棂,万般纠结,“你说,倘若当初我语气委婉一些,或许她就不会独自跑到河边去,也不会……”
他是在为她难过吗?后悔当初那般对她?
能有他这样一句话,她已经满足。
曾经觉得他冷酷绝情,纵使他对她万般温柔,她亦心中存有个疙瘩……毕竟,设想她若非玉惑帝姬,他还会如此怜香惜玉吗?
但今天听到如此答案,她终于了解他仍是个善良的男子,不曾因为她的轻贱就藐视她。
其实她从没奢望他爱她,只是气愤他的冷绝罢了。但既然他有如此苦衷,她还计较什么?
苏巳巳踱过去,依着他的肩头与他一同观赏夏日庭院。
绿荫之中繁花丛丛,光线在交错中洒下斑驳淡影,风过处熏香扑闻,彷佛有一只慵懒的蝉卧栖树间,闹一阵又歇一阵,与树舞合鸣。
假如时光就这般逍遥,此生她大概无腻了。
她和贺珩有时候不需要任何言语,也不必特意做什么,就这样寂静相对,亦觉得幸福慰足……
贺珩总是看见父亲在擦一把明晃晃的剑,据说是千年寒铁所制成的宝剑。
他觉得父亲虽然不动声色,却似有什么秘密在瞒着自己,一个会牵系贺家满门安危的秘密。
但他从来不问,只因他知道问也无用。
父亲若不想说便绝不会告诉他。而他若想挽救贺家,也不必透过父亲。
“你来了……”贺世勋声线低沉道:“自从庆州回来,你与帝姬倒是感情日渐笃深,有时候为父真觉得你把她当成妻子了。”
“她本来就是我的妻子。”贺珩立在门坎处轻轻答。
“为父以为,你当初主动请缨为驸马,是想帮助我将军府巩固门楣吧?”贺世勋淡淡一笑,“你是我的儿子,我知道。”
他心间一紧,突如其来的有些莫名恐惧。
父亲说的没错。
他贺珩并非像世人传言的那般迷恋赵玉惑,什么青梅竹马、救命之恩,不过是他接近帝姬的借口,他愿为驸马,只为万一日后贺家有个什么差错,帝姬的身份能保贺家周全。
但他忽然有些害怕……万一她知道了真相,会原谅他吗?
如今他对她的感情已非从前了。
从前纵然她美若天仙,也是他可以利用的一枚棋子。但现在……就算对她多说一句谎话,他都于心不忍。
千算万算,他只是没料到两人的关系居然会演变到如此地步,起初他一直以为她心中另有所属,这段姻缘形同虚设。
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彷佛每一次谈心,每一次微笑,都让两人的距离拉近三分,直至相融相濡,难以分舍……
“你若真喜欢赵玉惑,为父也不阻止。”贺世勋问:“不过,将来江山易主,你认为她会站在哪边?”
“父亲!”贺珩叫道:“此话怎可乱说?”
“乱说?”贺世勋浅笑,“为父以为你早就心知肚明。”
“儿子劝父亲三思而行。”这些年来他在朝中运筹周旋,并非希罕什么皇位,唯独希望家门上可能平安而已。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再说赵阕宇已对我起疑,稍有犹豫,满盘皆输落!你也知道这些年来为父过的是什么日子。半生辛劳,替先皇打江山,他却一直防贼似的防着我!赵阕宇那小子继位后本以为会好一些,没想到他比他爹还狠,差释我的兵权了!你说,为父这口气怎么忍?”
贺珩抿唇,不知该说什么。
父亲果然真有谋反之意,今日这番言论更证实他的猜测。
似乎无论他说什么,父亲主意已定,一场腥风血雨在所难免。
“为父已与离国那边谈妥,他们会出兵相助的。”贺世勋继续道:“只是,需要我儿小小牺牲。”
“牺牲?”贺珩蹙眉。
他与离国素无瓜葛,此话怎讲?
“你道如今离国的丞相是谁?”贺世勋讽笑,“是那个叫慕容的小子。”
“听说了……”胸中的预感越发不祥,他只觉得一阵窒息。
“近日他受离帝差遣,会到咱们夏楚来。名为为两国邦交,实则是与为父我密商兵变之事。”
“爹爹!”贺珩想阻止,却发现词穷无可劝。
他父亲的为人他最清楚,行事雷厉风行,如箭离弦,任何人、任何话都挽回不了……
“那慕容想见见赵玉惑……”贺世勋忽然道:“这,是他唯一的条件。”
玉惑?原来,说了半天是为了玉惑……
呵,欺人太甚,凭什么一个汉奸想见他的妻子,他就得拱手相让?皇权富贵他皆可舍弃,也不愿受这般羞辱。
贺珩的胸中彷佛有千万根针刺入血脉,渗出点点痛楚。
“儿子,为父知道你委屈,不过那赵玉惑似乎对这慕容也旧情未了,你亦可趁此机会观察二一。若她向着你,自然无话可说。若她还有异心,你也好趁早与她绝了关系,以免日后难做。”贺世勋语重心长地劝道。
他如当头棒喝,一语惊醒他梦中人。
可能吗?玉惑她已经失忆,若见着慕容佩,真会旧情复燃?
不错,若她旧情未了,真另有所爱,他又如何能强留她在他身边?
只是……他心间涌起万般不舍,这辈子多少价值连城的奇珍异宝他都不曾放在眼里,哪怕江山在手他也毫无吝惜,可现在为了一个小小的女子,竟有如割心般的感觉。
他这是怎么了?
即使是回京以后,他也经常带她出门游玩。
或者踏青,或者游河,或者沿着植满杨柳的堤岸放风筝,一切就像他们还在庆州的时候一样,无拘无束。
但今天,她觉得他有一点不同。
平素无论如何,他的脸上不会呈现如此沉郁的表情,更不会在与她出游时显露半分不高兴。但此刻他淡淡望着车窗外的远山,彷佛有一点儿走神,眉心拧成一个隐隐的川字。
他这是怎么了?
“夫君,我们要去哪儿?”苏巳巳故意笑问:“好像是通往城郊的路?”
“想带你去见一个人……”终于他开口道,声音略带沙哑,俊颜布满疲倦,彷佛一夜未眠。
昨晚他的确辗转反侧良久,思考再三该如何行事,最终他觉得父亲的话亦有几分道理。
无论如何,这是一道坎,他们迟早要面对,迈得过去,自然能过去;若迈不过去……他也认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