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滨乡海岸边,姬摇王后静静站立在沙滩上,看着呼啸的海风,大浪滔滔,怒卷来去。
「那个厚……」阿美族长老磨磨蹭蹭地到姬摇王后跟前,有点害羞又有点尴尬,却依然鼓起勇气道:「您这样说,PaylangWaWa会难过的啦!」
姬摇王后美目厉然扫视一眼,皇族的恢弘霸气霎时压得阿美族长老打了个哆嗦,吞了吞口水。
「我知道您也没有比她还不难过……」
姬摇王后淡然地道:「本宫行事无须旁人置喙。」
阿美族长老先是一愣,然后羞赧地摸头傻笑。「王后娘娘不需要我的智慧喔?啊原来您觉得我很有智慧啊?哈哈哈哈这怎么好意思捏……不过我们阿美族勇士就是这样的,要勇敢有勇敢,说智慧有智慧——」
姬摇王后被长老这么一搅和,眸底的悲戚与沉重消逝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想揉发边的冲动。「此事同你无涉,就是无关,你去吧,莫再扰本宫清静了。」
「王后娘娘到底在怕什么?那个不人不鬼的凶婆娘吗?」阿美族长老回想起来,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呃,我倒是打不过她,但您行啊。」
「没有你想的这般容易。」她打断了长老的话,神情冷漠,隐约浅藏一丝苦涩。「万千关键系于鹿鸣一身,在当年……之后,这一切已然非我与那人可以掌握左右的了,诸多牵扯,投鼠忌器,皆归于此。」
「……汉人果然讲话很高深那个莫测啊。」好半晌后,阿美族长老摩挲着下巴,一脸深沉地点了点头。「我都有听给他没有懂。」
姬摇王后已经不想讲话了……
等阿美族长老碎碎念完回过神来,美丽高贵的姬摇王后早就消失无踪了。
「哎哟,怎么不再聊一下呢?」阿美族长老颇感遗憾地喃喃。
他都还没套出话来,好去跟PaylangWaWa通风报信说。
再怎么说,事情都发生在他老人家的地盘上,那个怨气冲天的千年女鬼凶婆娘他是不大敢招惹的,可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么好玩的一个汉人小女孩儿在花莲吃闷亏吧?
在此同时,周颂满脸忧心地猛敲鹿鸣的房门。
「小鸣?你刚刚在跟谁说话?宝贝儿?发生什么事了吗?是不是那个怪物来了?」他急得脸色都变了,已经考虑要一脚踹开房门!
门开了,鹿鸣眼皮肿肿的,鼻头通红,明显是哭过了,但神情却无比平静。
他低头看着她,心阵阵疼得发紧,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了?嗯?」
「我没事。」她摇摇头,神情疏离而飘忽,突然问:「周颂,你跟家人很亲吗?」
他一顿,「怎么突然这么问?」
「你不想回答也没关系,」她笑笑,彷佛感觉到自己确实问了个蠢问题。「我就只是随口问问……我饿了,我想去吃瓮窑鸡,你去不去?」
周颂明显感觉到她的异状,有些后悔自己方才为何迟疑了一瞬,连忙争取再次表现地柔声道:「好,我们去吃瓮窑鸡,然后你刚才问我的那个问题,我也一并告诉你。」
鹿鸣有一丝诧异愕然,确实没想到五年来总是避讳提起太多家中及个人私事,以至于总让她觉得被隐隐排拒在外的周颂,竟然也有愿意坦承相告的一天?
周颂趁鹿鸣回房拿羽绒衣外套和背包的当儿,传了讯息给第五组,其中两名组员留下来继续监视屋子内外,另外两名则是开车跟在他们车后,随时保持警戒。
那个怪物光天化日都敢出现了,周颂绝不敢轻忽任何危险的可能。
上了周颂宽敞马力惊人的荒原路华后,他踩下油门,车子低吼咆哮如箭疾射而出,敏捷地翻山越岭,半个小时后就抵达花莲非常有名的瓮窑鸡农场。
冬天的缘故,瓮窑鸡农场生意没有夏季那么好,但能容纳二三十桌的餐厅内部也坐了半满的客人,可见得这家驰名南北的瓮窑鸡有多么美味勾人了。
他们找了个靠窗的位置,点了一只瓮窑鸡和三样新鲜特殊的山珍热炒,还有一锅剥皮辣椒焖鸡汤,鲜味滚滚四溢。
等烤得金黄焦红外酥里嫩的瓮窑鸡端上桌,饶是鹿鸣心绪沉重不佳,还是胃口大开地啃掉了一大只油亮亮汁液淋漓的烤鸡腿,周颂则是忙着帮她夹菜,把所有好吃的堆满了她面前碗盘,舀了碗热汤后,先吹了几口再放到她面前。
「汤很烫,慢慢喝。」他提醒道。
「谢谢。」她抬起脸,小嘴油汪汪的。
他不自禁笑了,温柔地拿纸巾替她擦擦嘴。
她心怦通一跳,往后退缩了一下,抓过一张的纸巾胡乱擦拭一把。「我自己来就可以了,你也吃你自己的吧!」
「我喜欢照顾你。」他坦然地道。
本来想化悲愤为食欲的鹿鸣闻言僵了好几秒,而后假装没听见地继续低头啃鸡翅。
周颂微微一笑,这才跟着掰了一块鸡胸肉慢慢吃起来。
「放山鸡果然鲜甜多汁,口感有嚼劲,很好吃。」他赞赏地道,「今年过年我们带几只回家给年夜饭加菜吧?」
「是你,不是「我们」。」鹿鸣情绪平淡地纠正。
他吞下嘴里的鸡肉,满口的甜香也有了淡淡的涩味,「好,等你答应我的追求了,以后我们再一起回去过年。」
她这下彻底没了胃口,觉得自己简直是挖坑给自己跳,硬生生把自己圈进去了。
周颂目光低垂,一边继续帮她布菜,一边轻描淡写道:「其实我也很少回去吃年夜饭,虽然小妈和妹妹与我的关系还不错,但每年坐在同一张桌上围炉,总有种别扭感,好像我家老头跟小妈和妹妹才是一家人,我倒像是被热心邀请过去的客人。」
鹿鸣呆了一呆,怔怔地看着他。
他替她剥了一枚鸡汤里的大草虾,放进她碗里。「我母亲过去也是个企业家,和我父亲当年倒是自由恋爱结婚,只不过两个人个性都很霸道,再多的爱也禁不起意见甚至政见不同的耗损,后来他们在我高中的时候离婚了,我母亲远走欧洲建立她的商业王国,几年前过世,公司连带她的个人财产全部捐给国际慈善机构。」
她深深地望着他,胸口闷闷痛痛的,有点想握住他的手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此刻任何的安慰之词,好像都显得苍白空泛多余。
「留给我这个儿子的,是一串帝王绿翡翠朝珠,听说是我祖姥姥的陪嫁,出自清宫的珍品,那串翡翠朝珠市值三亿以上……但我周颂缺那三亿吗?」他又剥了第二尾大草虾,手势优雅,语气淡然,鹿鸣却莫名的眼眶发酸。「所以我一直觉得,婚姻绑不住人,也管不住心,人类更是世上最善变、健忘,并且最会为自己找理由的动物。」
她沉默了很久,吃掉了第一尾虾子,然后轻轻道:「我懂你这种心情。」
他拿过面纸擦净手上的汁水,英俊脸庞平静而郑重地凝视着她。「小鸣,但如果对象是你,我或许就有勇气相信了。」
她夹起的第二尾虾子瞬间掉了……
「老头子说,我们两个人都很有个性,独立又倔强,而两只刺猬要怎么靠近对方却不让对方满身伤?」他把掉落桌面的虾子夹到自己的盘子,又剥干净了一尾给她,笑得很轻柔很温暖。「他错了,因为你不是刺猬,你是一头有幼角的小鹿,生起气来顶人也会痛,但你比谁都胆小心软,也比谁都更害怕受伤。」
鹿鸣仓皇地别过头去,努力睁大眼睛眨去突然涌现的脆弱与悸动,还有热辣辣落泪的冲动……
很、很烦耶!
干嘛熊熊讲这么煽情的形容词?
就不能好好的吃瓮窑鸡,单纯吐槽吐槽家长里短就好了吗?
这样……这样会害她也很想告诉他,他也不是头刺猬,因为他总是常常不吝于让她见到自己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周颂没有揭穿她,也没有乘胜追击,只是更加仔细温柔小心地把好吃的菜肴全部堆到她面前。
鹿鸣就这样不知不觉地吃完了整桌的美食,小肚子鼓胀胀的同时,原本阴郁沉重的心也松快了一大半……
于是,因为肚皮紧了,眼皮就松了,脑袋就钝了,所以当她脱口而出「周颂,我想回台北一趟」时,还浑然未觉,为什么眼前的男人突然眼睛亮了起来?
而入夜后的市区,在某处夜市附近——暗巷里传来一阵低微的痛苦呻吟声……
不一会儿,一个动作有些怪异的女子缓缓走出暗巷,她把突出的手关节猛地一扭回原位,膝盖也是,但歪成古怪突兀角度的脖子扶正又歪了,最后她回到暗巷里,抽出倒在地上昏迷不醒的女人颈间的长围巾,慢慢把自己的脖子捆绑束正。
「林妲」经过超商的落地玻璃窗,倒映出自己干瘦脸庞却包裹得臃肿的身躯,眼底闪过了一抹阴森愤恨的戾气。
想她当年何等清丽绝妩媚妖娆……
可千年过去了,魂魄已然腐朽得残破不堪,只凭一口千年凄厉的怨气和不甘死死维持着,可一世又一世以来,她能寄生附身的躯壳极少极少……
她恨,她恨透了这个贼老天,为何每每要和她作对?
她更恨所有辜负她,夺走她一切的贱人——贱人!都是贱人!
「欠我的,我通通都会讨回来……尔等,谁都休想逃过这一劫!」
夜灯下,有个躲躲藏藏的黑影子呜咽出声:「求求你放过我女朋友……她是无辜的……」
「林妲」一滞,利眸闪电般射向他,忽然妖娆魅惑地笑了,对黑影子勾了勾手。「来!」
已经淡得只剩下一小团黑影的中年男鬼惊恐瑟缩地不敢向前,却又在她妖异至极的冶艳媚眼下恍恍惚惚飘了出来。
「你不是心心念念都想她到黄泉跟你做一对鬼夫妻吗?」「林妲」娇笑,轻轻对它吐气。
中年男鬼晕晕悠悠,两眼发直,明明知道不应该再对上她那双眼睛,可就是管不住自己。
「我便成全了你,你怎么还不感激我呢?」「林妲」枯瘦的指尖缓缓挑起它的下颚,然后笑着笑着,猛然张大了腥红獠牙大嘴,一口吞掉了中年男鬼!
过后,「林妲」意犹未足地摸了摸肚腹,舔舔唇瓣,面露嫌恶地道:「一点味儿也没有,于本夫人丝毫无益,还不如你那个小情人儿,她的滋味,嗯,也算騒得够劲儿了……不过最好的还是那个老太婆,美味啊!又干净又甜,越是福泽深厚的越是好吃……」
若非吞了那个老太婆的魂魄,她在占了林妲的身躯后,还不敢大白天的就行走于日光下呢!
可惜这样的极品可遇不可求了,其他路上的孤魂野鬼,有些脏得连她都嫌恶心,还有一些机灵地躲到了土地祠,纵然被神力灼伤得吱吱惨叫也要跪求福德正神的庇佑。
这些蠢物,根本不懂得能被她吃进肚里,这样的机运是多么的千载难逢?
它们在她体内,百年千年都不会消逝、不用受轮回之苦,这难道不是天大幸事吗?
当年,就是法力强盛如大巫,都被她吃掉了一半的身躯和灵魂……
啊,那是无上销魂的滋味啊!
「林妲」干瘦得可怕的脸上露出了深深陶醉自我痴迷之色,可渐渐地,她忽然捂住了脸,凄厉的低呜哀号出声……
怎么会变成这样?
大王当年盛赞过的,姿容瑰艳,性雅典丽的管夫人,为什么会一步步沦为了耽溺于吸食魂魄为生、为乐的……怪物?
都是你们害我的……都是你们逼我的……
我恨……我恨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