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得温柔,笑得怅然,“你之前说,我是受到老天眷顾的人,想想好像也是,祂让我在这个小小的岛上又把你捡回来。”
“闭嘴,说那什么话?”她听到都快崩溃了,故意瞪着他骂道:“现在说这个是怎样,是想分手了吗?”
她以为他会否认、以为他会笑着说“傻瓜,怎么可能分手”之类的话来反驳她。
但是他没有,他只是默不吭声。
她愣了,不敢置信,“……你真的想分手?”
“我不想分手,但是我必须这么做。”
“为什么?”她不懂,也不能接受。他闯他的天下,她过她的人生,分手与否又有什么因果关系?
“在那么远的地方,工作又忙,我至少半年才有办法回来一次。”
“现在网络很发达,远距离没什么。”
他却摇摇头,以沙哑而沉重的嗓音道:“那样我无法全力以赴,你会让我一天到晚想回来。”
这无疑是世界上最伤人的情话。她痛心疾首,却怨不得别人。是她要他离开的,是她自己要他展翅飞远,如今撕心裂肺能怪谁?
她泫然欲泣,只稍有个风吹草动,悬在眼眶边的泪珠就会落下。
记忆中,他似乎很少见她掉泪,她无疑是个倔强却又傲慢的女人,从小就是这副德性,绝不会在人前把面具摘下。
但就连在他面前也不愿意软弱吗?他们的交往究竟改变了什么?为何他总是无法踏入她生命的核心、成为她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那个人?为何她总是可以如此轻易地把他放下?
在这个世界上,多的是拜托他驻足停留的人,可是,他最渴望的那一个却开口叫他滚。
这是考验吗?他也只能把它想作是考验了。
最后,他情不自禁地将她拥入怀里,拥她在怀的感觉是如此美好,她发丝里的清香令他心神荡漾。
他想要她,想要得彷佛连皮肤都着了火,痛苦与欲望全都搅在一块儿,而这个可恶的女人正是逼他非要一起吞下的罪魁祸首。
他想,他是失心疯了吧。
“如果你不要我留下,那就跟我走。”一句话就这么冲口而出,甚至不经过任何思量。
她因他的话而错愕。
不可否认,那一瞬间她是感动的,可是感动终究撼动不了她的理智。
她摇摇头,捧起他的脸,掌心里有着胡碴带来的刺痒,“不行,我不能跟你走,我是个公务员、是个检察官,你忘了吗?如果离开了这里,我还能做什么?”
“以我的年薪要养你是绰绰有余,你根本不必工作。”
“但我需要工作。”不是为了薪水,也不是为了什么社会正义,而是为了自己的价值,“我如果跟你走了,我的世界就只剩下你而已,那不是我要的生活,那样的我也吸引不了你。”
“我不——”他想反驳,却被她制止。
她食指抵上他的唇,道:“如果我可以在天上飞,你会因为爱我而把我关在笼子里吗?”
他沉默了,无言以对。
渴望她能伴随在侧,却又不希望自己成“她的枷锁。这就是她开口要他离开的心境吗?
须臾,他以“必须回去收拾行李”做告别,她则坚持送他到一楼门口。
离去之前,他从钥匙串里解下其中一把,递给她。那是单车大锁的钥匙,他说反正自己也用不到了,于是要她拿去作为平时的代步工具。
“抱歉,一直没带你去店里买一辆新的,明明约好要带你去。”那是他们曾经有过的约定,却始终没有机会兑现。
然后他挥挥手、说了句“保重”,转身朝着马路的另一端走远。
她则转身走回大门,泪水在门前溃堤。
他的出现、他的离开,就像是在她的灵魂留下了一块烧焦的烫疤,碰触了疼,不碰它也疼。
她曾经天真地以为,只要不深入交往,这段感情便无法伤她至深。可是她错了,滴滴落下的眼泪让她惊觉,他其实可以轻易地捏碎她。他只需要给她一个温柔的拥抱,然后转身抽离,这样的过程就足以令她软弱成那一地的粉末。
她在门口抽抽噎噎,哭得像是个被人抛下的女娃——突然,一双手臂从后将她拥入怀中。
熟悉的气息围绕着她,她知道那是范姜淳,他居然折回来了,可那不但没有安慰的效果,反倒让她哭得更加凄惨。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亲吻着她的耳畔,将她转过身来,细腻温柔地吻着她的脸颊、她的眼角,尝到了又苦又咸的泪水。
不管是什么样的话,他都说不出口,因为他懂这个女人,他知道她宁愿自己疼死痛死也会叫他滚蛋。
但是,不要紧,他现在确定她心里一定有着对他的爱,总有一天他会证明,即使是在她的身边、即使是在这片土地上,他仍然可以大放异彩,展翅翱翔,一如她对他所抱有的期待。
“别哭了,”最后他只淡淡说了一句,“记得好好照顾自己。”
简单的交代,至深的牵挂。
然后他离开了,真正的离开了。
月历翻页的速度就像是撕日历一样快。
转眼春节将至,周静潇请了两天特休,特地提早回本岛去陪家人,却不免猜想那个男人是否也会回台湾过农历年?
他刚离去的那段日子,她偶尔会在网络上寻觅他的消息,他的名气大,消息并不会太难找,可她后来觉得这样的行为简直像是拿刀捅自己,便渐渐不再做这种自残的事。
他像是断了线的风筝,飞远了,不再捎来任何的只字词组,连一张象征性的明信片都不曾有过。
她不免想象,是否他在法国有了其它的情人,还是他真如自己所说的,必须全力以赴,所以将她抛至脑后?
曾经,她感到后悔,尤其是在夜深人静之时。她想念他的声音、想念他的气息,想念紧紧被他拥在怀里的滋味。思念几乎将她溺毙,可是她的尊严并不允许她沉溺在那样的感情。毕竟,那是她的选择,是她亲手放开了他,何来后悔的道理。
她想,或许只是寂寞吧,她只是无法独自抵抗那股折磨人的思念。
于是在晚餐的时候,她提出了想法。
“过年后我想把馜馜接过去跟我一起住。”
听了她的话,周妈感到有些措手不及,“欸?怎么了吗?为什么突然想带她过去一起住?”
“什么话呀,”她哭笑不得,道:“她是我女儿吧,跟我住在一起不是天经地义吗?”
“可是你工作不是很忙……”
“没那么忙啦,比起在台北的时候已经清闲很多了。再说,我也不能一直像这样,每半个月才回来看她一次,这样下去对她也不好。”
“那、那学校呢?”
“我已经找到适合的幼儿园了。”
“保母也找到了?”
“嗯。”
“那……那……你真的不再多考虑一下吗?我可以帮你照顾馜馜没关系的,反正我在家里也没事。”
其实周妈并非闲着没事干,也不是不信任自己的女儿,只是舍不下这个已经跟她同住这么久的小孙女,周静潇都明白。
没来由地,她的眼眶突然一阵热,她深刻明白那种情感深植之后被抽空的痛苦。她随意扒了几口饭,借口说要洗澡,仓皇地离开了餐桌。
她似乎永远摆脱不了他的影子,尤其是吃饭的地方。
沐浴后,她披着一条毛巾,边擦拭着湿发边走向自己的卧房,却在经过妹妹的房间时,被周芝颖唤住。
“姊,等一下。”
她停住脚步,朝着房内探了眼,“干么?”
“进来,我给你看个东西。”
那神秘兮兮的样子逗得她发笑,她不以为意地走进了房里,一屁股坐到了床垫上。
“啧,卖什么关子?该不会交了男朋友,要我鉴定吧?”
“哈、别闹了好吗?你的眼光那么烂,挑的不是妈宝就是负心汉,我哪敢交给你鉴定啊!”
“……”虽然很不想承认,可是好像是事实。
她交往过的男人若不是花心劈腿、便是妈妈一句“不满意”就轻松把她给抛弃。突然觉得就某层面来看,她其实也算是彻头彻尾的鲁蛇……
“所以你到底要给我看什么?”她猛地回过神来。
“呐,这个。”
周芝颖从行李箱里拿出一张拍立得照片,“我上一趟飞马德里,在那里遇到他。”上头是她与范姜淳在餐桌前的合照。
他头发稍稍长了一些,显得有些不修边幅;他身穿深色的厨师服、站在餐桌旁,挂着微笑与一桌的客人合照。
“我之前不是跟你说过,他看起来很眼熟吗?”周芝颖似乎无视自家老姊眉眼间的凝重,自顾自地说着,“后来我才想起来,几年前我在巴黎的时候,在餐厅见过他。他那个时候就已经是一个很有名气的大厨了,而且你知道吗,那时候——”
周静潇根本没听入耳,只觉得难得平静的心湖再次被激起了水花,荡漾出一圏又一圈的涟漪。
她连忙将照片塞了回去,强作笑容、随口应付几句。“原来现在他在西班牙啊,我以为他在法国……”
“嗯,他还跟我说他春天过后要去意大利。”
她听了,没说什么。
能说什么?对她而言,只要不是在她的身边,他在哪里都是一样的,就只是个远在天边的男人。
“……我要去吹头发。”她起身,作势就要离开。
“等一下。”
她回头看了眼,眼里彷佛写着“又想干么”的不耐烦。
“他要我把这个交给你。”周芝颖从抽屉拿出一只透明的塑料袋,里头装了好几颗圆扁状的糖果。糖果是粉橘色与橙黄色的螺旋纹,看起来清新可爱。
周静潇忍不住笑出声,道:“我又不是小孩子,干么给我糖果?你确定这不是要给馜馜的?”
“不是,我问过了,他百分之百指定是要给你。”
她没多想,只是“嗯”一声,然后拿着那袋糖果回到自己的卧房。她还是认为那应该是芝颖的误会,这种东西怎么看都像是为馜馜准备的礼物,而不是为了她。
直到她好奇地含了一颗在嘴里,她才确信那不是误会。
木瓜,炼乳,以及带着苦味的柳橙,那是他俩初次接吻的味道。
她的心窝倏地一阵抽疼,眼泪潸然滑落。原来如此,这才是他的作风,不需要文字、不需要语言,这是只有他俩才能解读的讯息。
她伸手抹去脸颊上的泪湿。
人的感情真是不可思议,明明是远在地球另一端的男人,摸不到、看不着,却仍是能够紧紧掐住她的心。
她彷佛依稀能够在耳边听见他的细语呢喃,尤其是那句“别哭了,记得好好照顾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