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静潇醒来的时候,看见的是范姜淳的脸。
他就侧卧在她的身旁,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她吓得瞪大双眼,还差点惊呼出声。
等一下,这是梦吗?为什么自己会睡在他旁边……慢着,这里又是哪里?
她看了看周围的环境,似乎像是饭店的地方。她和他为什么会在饭店里?难道是作梦?
嗯,有可能。
她忍不住伸出食指戳了戳他的脸……啊、不对,戳错人了,应该要戳自己的脸才对。
可来不及了,他已经醒了过来。
“嗯……”范姜淳缓缓睁开双眼,眨了眨,直到完全清醒,“你酒醒啦?”
“酒、酒醒?”她皱眉。
“你忘了吗?”他笑了笑,不自觉伸手捏了下她的鼻尖,“你跟别的男人去喝酒喝到醉,还被人扛回饭店,居然不记得?”
“啊、是卓先生……”她全都想起来了,“他人呢?”
“你怎么不是先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不是我Call你来的吗?”
“最好是。”
“欸?不是啊……”
其实谁把他叫来的根本不重要,他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说吧,”他伸手轻抚着她额边的发丝,“为什么会喝到醉?这实在是不像你。”显然有什么事情困扰着她,而这件事情也许是他不知情的。
“也不是特别为了什么……”她苦笑,垂下眼,自他的注目下逃开,“我们本来是在沐兰亭前面巧遇,因为太多人了,就改去吃烧肉;边喝酒、边聊天,聊着聊着就不小心喝太多。”她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哪时候没了意识。
“你以为我会信?”他冷笑了声,轻吁了一口气,“没关系,反正你不说,我还是可以去问卓政岳。”
这威胁似乎是奏效了,她抬起头来,静静睇着他几秒,半晌,她开了口。
“我有个问题。”
“你说。”
“政岳都跟我提过了,他说有很多人想挖角你?”
他顿了下,然后点点头。
“为什么你要留在这儿?”她追问。
胡诌与瞎扯是瞒不过她的,他很清楚这一点,而且最重要的,是他曾经对她有过的承诺,他保证只要她问了,他就会说。
“一开始是为了来这里散心。”所以他说了实话。
“那现在呢?”
“为了你。”这也是实话。
可是,这句话却像是潘多拉的盒子,凡打开必有死伤。
房里的气氛降至冰点,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如果不是因为我的话,你会离开吗?”
他想了想,却得不出一个确定的答案。“可能会,可能不会。”
“你这是打马虎眼?”
“不,我是真的不知道。”他摇摇头,唇边的笑容有些无奈,“你知道我在这里已经买了房子,既然我都买房子了,可以证明我真的有打算长住下来的意思;可是,我不能保证每个来挖角我的人都不会让我心动……不,更正确来说,我其实没想过我会那么快就被找到。”
“为什么你不想被找到?”
他答不出话来。
看得出来他心里有挣扎,于是她没有催促,就只是静静地等着。半晌,他终于开口。
“我一开始进入料理界的时候,并没有摘星的野心,纯粹只是喜欢做菜、喜欢看见别人因为吃了我的料理而满足,就只是这样子而已。”
“后来呢?”
“你应该知道我休学的时候,跟家里闹了不小的革命吧?”
她点头。
“那时候我几乎是离家出走。我去法国的事,只有我哥知道,我并没有事先告诉我爸妈,他们就这样跟我几乎冷战了两年,没有联络。后来有一天,我哥打了电话给我,说我妈癌症第三期了。”
她十分震惊,露出了像是想安慰他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的表情。
他见了,忍不住失笑,“别露出那种表情,她没死,后来痊愈了,现在还是活跳跳的一尾活龙。”
“你……”她翻了白眼,好想揍他,“后来呢?”
“后来我赶回台湾探视她,她没有怪我,也没有骂我,只是要我向她证明我舍弃掉的东西是值得的。”
所以,他返回法国之后努力往上爬,二十六岁就当上主厨,还帮自己工作的餐厅拿到了一颗米其林星。次年,他又为同一家餐厅摘了第二星。
如此这般,他的知名度瞬间打开,来挖角的餐厅愈来愈多,他以二十九岁的年纪就成了米其林三星主厨。
那时候,有人建议他回台湾开一家属于他自己的餐厅。
他心动了,也认真考虑,家人却不太支持,他们认为他的性格并不适合当个经营者;然而,那样的劝阻他没有放在心上,一意孤行,最后失败收场。
她听了,忿忿不平道:“可是‘斯皮尔曼’的失败又不是你的错,那是因为媒体故意——”
“不,是我的错。”他制止了她,露出苦笑,“那证明了我真的没有经营的能力,一个好的经营者,怎么可能会让几篇简单的报导就毁了他?”
“所以你就这样认输了吗?”她撑起身,俯视着他。
“我没有认输,我只是还在……”他语塞了。
他其实不太明白自己的想法。
不知不觉当中,他踏入这个圈子里的初衷已经消失。对他而言,现在的料理就是一份工作,再也不是那座等着他去征服的高山了。
她看见了他眼底的黯淡。
他也许对她有爱,但那里头也只剩下对她的爱。她不忍心这样对他,她怎么能以爱的名义来扼杀这个男人?
这里不属于他,他不该埋没在这样的格局里。
“你该离开这里了。”说出口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
他怔愣了几秒,不明白她指的是离开这间饭店,还是指这座岛?“你的意思是什么?”
“以你的能力,你不该只是留在这里。”
这下子他懂了,“你这是在赶我离开?”
“不是赶你,只是不想看你被埋没。”
“我不认为这是埋没。”至少大部分的时间他都是开心的。
“你可以飞的话,为什么要委屈自己用双脚走?”
“我喜欢用走的不行吗?”
“歪理。”她冷哼了声,道:“你根本不知道你自己有多幸运,有多少人想要你这样的才华却得不到,从小就是这样,我每天读书读到半夜,你却轻轻松松就可以考赢我。老天爷这么眷顾你,让你拥有这样的头脑、拥有这样的天赋,而你却在这里自怨自艾?那我怎么办?岂不是别活了。”
也许这话有一半是真,可也有一半是假,她把话说重了,就是不愿让他看见自己眼里的不舍。
他却只是露出苦涩的微笑。
老天爷眷顾他?若真是如此,为何他珍视的东西却总是轻易从指缝中溜走?
好一会儿,他叹口气,道:“你要我离开,是要我去哪?”
她露出了一个我怎么会知道的表情,“去一个属于你的格局的地方,去一个能让你真正发挥实力的地方。”
“我可以告诉你,那样的地方不在台湾。”
听了,她胸口一窒,像是出其不意被猛攻了一拳,令她顿时说不出话来。
“即使我可能会去法国、去新加坡,或是飞去欧洲的其它国家,你也无所谓吗?”
“我无所谓。”她极力压抑颤抖的唇瓣,“我没你想象的那么脆弱,我可以照顾好自己。”
他沉默,直勾勾地睇着她的双眼,发现她是认真的,她真的要他走。
“难道我没有拒绝的权利?”
“你想拒绝的话,那我们就分手好了。”她的脸上毫无玩笑之意,“我不想背你给的这个大黑锅,你为我留下来、为了我放弃了大好的机会,以后我该怎么面对你的家人、你的朋友?甚至我怎么知道你未来会不会怪我?”
她的话像是把他逼到悬崖边,走与不走,都是离别。
“……我知道了。”他移开了他的视线,“我会离开这里,去那些你要我去的地方。”他刻意扭曲她的话。
她听了,一颗心彷佛被拧在一块儿。她要他去哪里,可以的话她又何尝不希望心爱的人就在身边。
但是她怎么能自私地把他铐在自己的身上。
他是一个能在天上飞的男人,却为了她而心甘情愿收起翅膀,即使他曾经因为受伤而落下,可她知道自己是他迟迟不愿再次展翅的借口。
眼泪几乎就要夺眶而出,她连忙翻身下床,背对着他的视线,“全身都是酒味,我先去冲个澡。”
她匆匆躲进了浴室,他却瞥见了她欲隐藏的泪光。
接下来的日子,他俩维持着差不多的互动——有时候是早餐、有时候是消夜,有时候他会夜宿她家,有时候则是相反。
那天的对话彼此都很有默契地不再提起,却也不是若无其事地放下。
直到某个礼拜天,他突然来访,而且还是在他平常最忙的那种用餐时段。
“你不用上班吗?”她有些意外。
他摇摇头,扬起了微笑,“我星期五就离职了。”
这震撼弹来得毫无预警,她愣住,不自觉舔了舔干涩的唇角,强作镇定的反问:“是吗?已经找到其它更好的工作了?”
“嗯。”
“那、那……”她突然觉得呼吸有点困难,“什么时候搬?”
“明天离开。”
明天。她眼前一片黑,像是瞬间被急冻了。
他明白她的感受,于是解释道:“我不喜欢拖拖拉拉的告别,你知道我可能会突然反悔。”
虽然知道他说的有理,可她还是很难就这么接受。
好不容易,她挤出了声音。“接下来……你会去哪?”
“会先去法国,但之后不确定。”
原来还有“之后”的落脚处啊……他果然是个居无定所的浪子。
她忍不住苦笑,“不管你要去哪里,反正我都会在这个地方,短时间是调不走的。”
他勉强配合着她笑,然后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脸颊,他想,自己以后一定会很怀念这份掌心里的温暖。
“虽然这样说好像有点坏,但不管你是为了什么原因才被调职,我一直都很感谢那个把你贬来这里的人。”
“什么呀,幸灾乐祸吗?”她笑着,揍了他一拳,鼻头却一阵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