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然你说,为什么你会错在那么离谱的题目上?”
他耸耸肩,“大概因为我太聪明了吧。”
她怔忡了下,这家伙在说什么呀?
“难道你不会吗?觉得老师不可能出那么简单的题目,所以自作聪明把问题想得太复杂,结果就答错了。”
听起来还真有道理。她半信半疑地打量了他几秒,才道:“所以你真的不是故意让我拿第一名?”
“何必咧,拿第二名对我有什么好处?”他低笑了声,摇摇头,“拿第二名还要被我爸妈念到臭头,我吃饱太闲啊?”
好吧,她释怀了,可能真的就像他说的一样,觉得题目不可能这么容易。
“那你下次可不可以别再自作聪明?”
“干么?第一名拿腻了吗?你可以让个几分给我啊。”
“作梦吧你。”她冷笑了声,讥讽道:“如果下次你笨一点的话,搞不好第一名就会被你拿回去了,你说是不是?”
他仅是笑而不答。
她以为那次的“谈判”可以改变什么,但其实并没有。接下来的几个学期,他仍是永远的第二名,而他出错的题目依旧是令人匪夷所思,甚至还为此进出了好几次导师办公室。
然而,就算被盯上了,他还是那般我行我素,固执得像个小孩子。
因为这样,她的心里总是不太舒坦。是不高兴他故意放水吗?也许有一点吧,可又好像不只是这样……
她搞不懂自己的感受,也始终搞不懂他的想法。
毕业之后,她如愿考上了第一志愿的女中,他则考上第一志愿的男校,他们终结了九年的缠斗,从此分道扬镳,没有联络。
高中三年,为了挤进最高学府大的窄门,她全心埋首于课业,没什么闲暇想起这号人物。
后来,大二时,她在国中的同学会上听到了他的事。
听说他和她一样,顺利考上了大,可是不知为何,他在读了一年之后竟无预警地办理休学,从此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直到现在。
范姜淳端了一道装盘花俏的料理走来,看得出来菜色是以海鲜为主,青蔬为辅,作用不明的酱汁在白色的瓷盘上淋出了艳丽的图腾,上头甚至有花瓣形状的美乃滋……
不,可能不是美乃滋,周静潇其实搞不太懂眼前这道料理是怎么回事。
对于“吃”,她向来追求便利、迅速、能饱就好,从未要求太多,也没想过要在食物上面得到什么样的满足。
“这是什么?”她问。
他则泰然自若地在她对面的空位上坐了下来,“不知道。”
“为什么不知道?”
“临时做的料理,怎么可能会取名字。”
“……”真不知道这话题要怎么接下去,算了,她放弃,反正吃就对了。
她随手拿起刀叉,戳了一片不知道是什么做成的薄片,像是沾了蛋汁经过油煎,有一股淡淡的迷迭香味,她咬了一小口,奇异的口感在她嘴里化开……啊!是马铃薯,她尝到了一点熟悉的味道。
他手托着腮,饶富趣味地凝视着她。其实她拿起的是沙拉用的叉子,但他只是扬起唇角,没想过要去纠正。
他比较在意她尝过之后的反应。
接着,她动作轻缓地切下一小片鱼肉,沾了一点黄色的酱汁,然后送进嘴里,咀嚼,咽下。
“如何?”
“嗯……”她歪着头,皱眉。
不是好吃到赞叹的那一种皱眉,比较像是困惑不解的那一种。
“不好吃吗?”
“倒也不是不好吃,而是……嗯……该怎么说呢?”
那是她活了三十二个年头所没尝过的滋味。
她以为橙黄色的酱汁或许就是酸酸甜甜的口感,岂料不是那么简单就能道尽。它的确是有点酸,但也带点胡椒的香气,然后是微微的辛辣,再加上奶油与蛋黄的香浓滑润,在她嘴里荡漾出不可思议的丰富层次。
她不自觉地露出微笑。
“你笑了。”
“没办法,这味道太特别,我从来没吃过这样的调味。”她忍不住又尝了三口、四口,道:“这酱汁叫什么?”
“荷兰酱。”
“欸?那是什么做成的?”
“……别问,很复杂。”比起解释酱汁的制程,他对她的事情还比较感兴趣。“你最近过得如何?”
没料到这突如其来的关心,她顿了顿,随即扯出一抹极不自然的微笑。面对这个久违十几年的旧识,“最近过得如何”这个问题显然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够说得明白,于是她选择从简。
“还可以,就是很平常的上班、下班,没什么特别。”
“我听说你考上法学院。”
“嗯。”
“现在是执业律师?”
“是检察官。”
“哦……是检察官啊。”他眉一挑,似乎不意外这样的发展,“还真像是你会选择的职业。”
“什么意思?”
“你以前不是当过整整三年的风纪股长?那时候你就老爱管东管西了。”
“检察官又不是来管东管西的。”她失笑,反问:“那你呢?我听说你跟我考上了同一所大学,可是只读了一年,为什么?”
“没兴趣。”很简单的三个字。
“那学校人人抢破头想进去,你这么洒脱就休学啊?”
“既然不对盘,留着也是折磨自己,不如好聚好散,不是吗?”
“你把学校形容得好像是你的情人,苦苦追求了三年,追到手之后发现其实想像比较美好,一年后就把人家甩了。”
他因她的比喻而笑了出来,却没有否认。“其实差不多就是那种感觉。”
“那休学之后呢?你去了哪里?”
面对她的提问,他没回答。他倒是留意到她的无名指上不见婚戒,这与他听来的消息似乎有些出入。
“你结婚了吗?”
这问题来得毫无预兆,几乎杀得她措手不及,足足愣了三秒之久。
半晌,她回过神来,不自觉低头垂眸,“嗯,有个女儿了。”
她只说了部分的事实,刻意避谈她已经离婚。
为何要刻意避谈?她也不太明白,只是隐隐约约认为自己不会喜欢被他追着逼问离婚的细节。
当年她风光嫁入豪门,被比喻是飞上枝头的凤凰,女人见了她都要忌妒三分;可是才短短两年,前夫就偷腥不断,为了女儿她再三忍气吞声,又被调侃“堂堂检察官却纵容丈夫在外面养情妇”。
别人说她为了过贵妇的生活而忍耐,天知道她从来没拿过前夫一毛钱,最后仍是以离婚收场,她带着女儿逃离了前夫的地盘。
她不认为这种事情适合拿出来叙旧。
“你呢?也结婚了吗?”她把话题绕回了他身上。
可他来不及回答,冰冷的手机铃音蓦地打断了两人的交谈,那是她的电话。
她说了声“抱歉”,赶紧拿出手机接听。
只听见她一连说了几个“好”字,外加一句“我知道了”,最后是“我现在就过去”,显然是有事缠身。
她收了线,“不好意思,是保母打来的电话,说小孩有点发烧,我得赶回去带她看医生,只能下次再聊了。”
“不打紧,小孩的事情比较重要。”他微笑的摇摇头,指了指眼前的瓷盘,“那这些需要帮你打包起来吗?”
“欸?可以吗?”
“为什么不行?”
“那就麻烦你了,真是不好意思……”她起身拿出皮夹想付帐,却被他婉拒。
“就当作是请老同学吃一顿饭。”
“那怎么可以?会让你被老板为难吧!”
“安啦,老板跟我很熟。”
“那也不能—”
“而且这道菜也没达到你的期待,不能收钱。”
她皱了眉头,不解他的意思。
“你说要吃到一种可以让人又笑又哭的料理,你忘了?”
“那只是开玩笑,你怎么能当真?”
“我很认真的。”
“真怀疑你们大厨怎么能接受这种要求。”她睨了他一眼,自顾自地抽了两张千元钞搁在桌上,硬是要付钱,“我不管,你就收下吧。要是坚持不收,我以后就再也不来了。”
他苦笑,心里想的是:你就算想来也来不了了。
“那也不需要付我这么多。这一餐是临时特制的,省略了很多,少了沙拉、前菜、汤品、甜点……”
“就因为是特制的才值钱,不是吗?”她打断了他的话。
其实真正超值的,是她这一餐吃得很愉快,前一刻还阴郁的心情因为这一餐而烟消云散。
他辩不赢她,闷了。
“好啦,别罗嗦了,到底要不要让我打包,我还赶时间呢。啊、对了,代我向主厨说一句,他的料理很有特色,我很喜欢。”
他仅仅报以微笑,没有说话,端着盘子走进了厨房。
最后,他把两张千元钞悄悄放在裹着餐具的纸巾里,连同餐盒、提袋一起交到她手上。
告别时,他本想留下她的电话,可最终还是没开口。
想想,人家都已经结婚生子,就算讨了电话号码,也只是徒留一份没有尽头的期待罢了,他又何须折磨自己。
隔天,周静潇不怎么高兴,气恼那家伙把钱偷偷塞回给她,于是趁着中午休息时前往“斯皮尔曼”,意外发现餐厅不但没有营业,大门口还被房屋仲介贴了张“售”字的纸板子。
她这才恍然大悟,不寻常的打烊时间、冷清异常的气氛,还有他脸上那抹若有似无的惆怅,似乎一切都说得通了。
昨夜,就是这家店的歇业日,而她竟然如此迟钝,丝毫未觉。
这家店是他的吗?
是啊,怎么会没想到呢,只有那个疯疯颠颠的男孩会想到要拿心理学家的名字来当餐厅名,简直莫名其妙。
为什么?明明知道她会在意,他却只字未提?
十五、六年的空窗,没想到再次拾回,竟也只是擦肩一瞥。昨夜,那隐约在她心里萌芽的欣喜,转瞬之间再度枯萎,她突然觉得悄悄抱着期待的自己像个傻子一样。
就像当年她升上高中之后,真心相信他会主动与她联系。结果,她等了足足三年,直到毕业,最后等到的却是他辍学远走的消息。
周静潇蓦然惊觉,原来她一直是比较在意的那一方。
自始至终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