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里,皎月刚跃上树梢,薄凉的风夹带不知名的花香,玉湖别业这回游式的园子,走到哪里都有景致可赏。
刚与岳丈大人喝了几盅佳酿,萧陌没有立即回房,而是沿着成排灯笼火作为照明的回廊漫步、散散酒气,回想今日一下午妻子所展现的种种样貌,他刚硬嘴角不禁软了软,直到觑见不远处湖畔小亭里的一双男女,他步伐陡顿,双目细眯,心情突然不太美妙。
能让他心情美妙不起来的,在这别业中除了乔倚嫣不会有别人。
她又和那名十七、八岁的少男在一起,后者好像正对着她……哭?
一时间,萧陌脑中闪过许多场景,想像自己此时大步流星冲过去,一把揪起哭哭啼啼的
少男振臂一丢,又或者把妻子扛上肩直接带走,再或者大声质问他们俩究竟是何关系……
然后他还想起当日定远侯府的如意小池畔边,何绮揪着他的袖,妻子怒极反笑杀过来的模样……
原来是这般滋味——
根本……非常的……不是滋味!
他最终没有大步杀过去,因为身后传来脚步声,伴随拐杖点地的声响。
“侯爷脸色看起来不太好啊,可是府中谁怠慢了你?”老祖宗缓步走来,一名贴身仆妇候在回廊转角没有走近。
萧陌恭敬对应。“府里一切都好。”表情仍绷绷的,说完,目光不由自主朝小亭瞥去。
老祖宗也朝小亭望去,了然颔首,温声道——
“那男孩子是老身唯一的一个外孙,姓颜,双名天赐,老身的闺女儿当年所嫁非人,可是费了好一番功夫才让女儿与夫家和离,让她带着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归家。后来天赐大了,开始进书院读书,老身的闺女便选了处清净庙宇带发修行去了。见他们俩亲近,侯爷也别往心里去,毕竟两个孩子也算青梅竹马一块玩大的。”
萧陌耳根略热,才想说几句话保住面子,小亭那儿却响起颜天赐的呜呜哭嚷——
“我要你等我的,我书读得好,文章写得也好,呜呜呜……书院的山长都夸我呢,呜呜呜……我一定能状元及第让嫣儿……呜呜呜,风风光光当个状元娘子……你怎么就嫁人了?我不依我不依嘛……嫣儿嫁人了那、那我怎么办?呜呜呜……”
萧陌面色再度铁青,尤其见妻子掏出素帕既无奈又心疼地替颜天赐擦泪,靠得那样近,当真怒火中烧、五内倶焚。
岂料乔家老祖宗没试图“灭火”,选在此际淡淡再道——
“嫣儿性情老身最知道,倔强要强,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光想着这样好的女儿家到底要帮她挑个什么样的夫婿,这般难题,足让人绞尽脑汁、夜难成眠。”略顿。“所以咱就想,他们表姊弟俩若能凑成对儿,那也很好,天赐性子软和憨厚,彼此又都知根知底,定能和和美美过日子……”
萧陌暗暗咬紧牙关,气息微浊,不确定自己想不想再听下去。
老祖宗接着叹了声。“无奈嫣儿独独看中你。当年在天元粮庄的惊鸿一瞥,种下她与你的这一段姻缘,她一直留意着你,留意了那么多年,那是费了番心血才去到你身边。”
什么是“如以冰炭置我肠”,萧陌算是彻底体会了一次。
一颗心先是如吊着十五只水桶七上八下,晃得厉害,下一刻,老祖宗却替他定了锚。
只是话不到最后,不知对方此举底蕴为何,他算是稍稍抓到与老祖宗谈话的精要,遂主动问——
“祖母有什么叮嘱,但说无妨,孙婿聆听教诲了。”
“‘教诲’二字实不敢当的。”老祖宗整张脸笑开,面上纹路清楚显现。“只是想说,还望侯爷善待我家嫣儿,别令她伤心难受了……不过话说回来,人心是善变的,总会被新奇玩意儿吸引了去,若哪日侯爷眼里有了新人不要旧人,那就让嫣儿归家吧,如果有了孩儿,嗯……也一并请侯爷放手,我乔家定会把孩子拉拔长大、令孩子不愁吃不愁穿,侯爷可顾应允?”
萧陌绝对相信乔家必然会善待外姓子孙。
瞧瞧此时在小亭中纠缠妻子的颜天赐就知道了,完全就是锦衣玉食养大的公子爷一枚,白皙而俊秀,十指不沾阳春水,但,他绝绝对对不可能让那样的事发生,他自个儿的孩子当由他养大,绝不会交由妻子母家。
老人家的话字字皆带重量,他体会着,并郑重待之,目光坦率直接。
“祖母且安百二十个心,嫣儿绝不会归家。”道完,他深深作揖,几是一揖到底。
其实没说什么,却什么都言明了。
也像没做什么,却什么都做了。
他的语气、眼神、表情、姿态,再再强调出自己未全盘道出的承诺。
于是乎——
“嗯。”老祖宗点点头又笑。“那很好,老身知道侯爷的心意了。”
待萧陌直起身躯重新站挺,老祖宗已转身往来时路走,候在回廊转角的仆妇立时朝老主子迎将过来。
萧陌立在原地目送老人家离开,接着目光再次调向湖畔小亭。
顔天赐此时终于止泪,但仍然一脸郁郁,垮着两肩很委屈地坐在那儿。
小亭里的一双男女有了对话——
“我早告诉你我心里有人的,阿赐怎就不信?”把皱巴巴又脏兮兮的素帕抛在石桌上。
“人家我、我没有不信嘛……”吸吸鼻子。
“那你还跟我闹个啥劲儿?”女嗓微扬。
“我……我不要嫣儿嫁他……他、他好像很强,孔武有力的,往后他要待嫣儿不好、欺负你了,我怕我打不过他,没法儿帮你出气。”
“……”娇颜仰首,无语问苍天中。
萧陌同样也很无语,但心窝暖热,感到安稳扎实,喉间直冒出的酸味也变淡许多。
他又在原地杵了片刻,最后选择转身回房,没有当场抢进小亭子里,对颜天赐展现自己究竟有多么的孔武有力。
翌日,乔氏阖家在雅轩中一块儿用过早饭后,乔倚嫣又赖在老祖宗膝下说了好一会儿话,直到外边都套好马车,随行的护卫皆上了马背候在外头,乔倚嫣才依依不舍地向祖母拜别。
回门时拉着塞满一整辆马车的礼品返家,回程时仍是整车子满满当当,全是家里老祖宗和爹亲为自家姑奶奶和姑爷备的回赠。
乔倚嫣没有再让泪水溢出眼眶,但都走了大半个时辰,她眸底仍红彤彤的,鼻头也是,心绪一直不扬。
这一趟回程,萧陌没有骑马,反倒钻进车厢内与她对坐,许是因为他在埸,她更不想哭哭啼啼给他看,所以一直努力不哭。
但萧陌反倒想她放纵大哭,她这样硬撑,他左胸便觉得堵得颇难受。
他从未像此时这样懊恼自己拙于言语,加上之前他被拐去如意小池畔那一闹,与她之间还有些事没有摊开,让他都不知该怎么化解才好。
但看着她郁郁寡欢却不说话,实也难以忍受。
他两掌暗暗摩挲膝头,假咳两声淸淸喉咙道——
“前日萧侯府的世子爷来扰定远侯府,用御宝砸伤你额头一事,当日我已进宫向皇上呈报,这两天应会有旨意往萧侯府。”顿了顿,见自己成功引来妻子眸光,他抿抿唇不让欢愉过分展现。“萧阳伤了你,就得付出代价,我绝不让你受委屈的。”
“好。”乔倚嫣缓缓将身子坐正,深思许久的脸容仍有着一丝迷蒙,却也冲着对坐的他露出笑靥。“妾身知道,侯爷会护着我的。”
“我自当护你,毕竟你是……是我迎娶过门的妻子。”他喉结紧了紧,可怕的热气在肤底烧腾,面上却惯然地七情不显。
但他所说的话已足够惹得乔倚嫣唇角绽出一朵小花。
“那妾身就多谢侯爷爱护了。”
萧陌先是瞥开目光,暗中调息好一会儿才又转回她脸上,粗声粗气道——
“没什么好谢,是我该做的。你……你要不要随我去探望一位旧友?”
“……旧友?”闻言,乔倚嫣背脊挺得更直,凤眸更加圆亮。
萧陌点点头。“离帝京也不远,咱们回帝京的路上可以顺道去他结庐而居的竹林一访,这次奉召回京,我一直想拨空过去探望,却迟迟未成,你……你意下如何?”
“是侯爷年少时候在帝京结交的旧友吗?”她好奇心满满。
萧陌摇头。“是在北境曾与我一起保家卫国、浴血杀敌的同袍,当年领兵赶至你天元粮庄的那一场战事,他亦是我旗下三十名兵勇之一,剽悍勇猛,杀敌无数。后来他为救我一命,还曾以肉身作盾,替我挡了利箭,腿也因而受伤……”
“啊!侯爷之前在北境时曾稍稍提及过,妾身记得。”乔倚嫣双手轻揪襟口,红红眸眶瞬间变得湿润。“要的要的……妾身想见他,想拜会侯爷的这一位同袍旧友。”更想当面谢谢他啊!
于是整队人马在萧陌的指示下半道转了个弯,在离帝京二十里外的一个竹林内深进再深进,最终停驻在院子前凿有一口深井以及烧着一炉旺火的茅庐土屋前。
乔倚嫣很快跃下马车,见她家侯爷朝那名立在冶铁火炉边的高大汉子迅速迎了过去,后者像一时间惊着杵住不动,待萧陌走近,回过神的他却想跪下行礼,但拄着拐杖笨拙又摇晃的姿态立时被萧陌阻止,牢牢将他扶稳。
“别闹!跪什么跪?你我讲那些虚礼吗?”
“大将军……”虎目已含泪。
一旁的乔倚嫣看明白了,了解为何剽悍勇猛的将士非得退去兵籍回归寻常百姓不可,因为在战场上受的伤夺去行动的自由。
这位对她家侯爷有着救命之恩的壮士瘸着一条右腿,受伤的腿一开始便没接好,不但没接好,还错位得离谱,因而呈现出极怪异的角度,让他需得靠着一双拐杖才能勉强挪步。
想也未想,她不等萧陌引见,已一个箭步上前,扯着他的袖凑在他耳边道——
“我能治好他的腿,侯爷信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