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日,傅筠便带着方圆上路了,马车及车夫都是方圆安排的,他们必须赶些路,因为他们得到消息,梁老太太提前一日到了云森山,而原先计划双方前后上香,待下山时来巧遇,但计划是赶不上变化了。
一连赶路,吃得将就,仅在车上歇息,这一日午后,两辆马车就在云森山下巧遇了,虽然,一辆是下山,而一辆是要上山。
梁老太太乘坐的马车车轮坏了,偏偏附近又不见其它人影,只能让随行的下人先进城去换辆车过来。
就在梁老太太枯坐车内等候时,傅筠的马车一路行来,两车交错后,傅筠的马车便停下。
梁家马车外绣有家徽,马车旁就站了两名婆子,在看到前方下车的傅筠时,不由得一愣,她们都是府里的老人了,看着那名风姿缠约的少女怎么愈看愈眼熟?
再定睛一看,这姑娘一袭白狐披风也包裹不住那婀娜的身段,还有那桃腮杏眼的精致脸蛋,竟像极了梁府早逝的姑娘?两人脸色大变,互看一眼,其中一名急着回身,探身进了马车说了些话。
接着那婆子退了出来,将身形略显丰盈的梁老太太搀扶下车。
梁老太太甫站定,往前一看,眼眶便红,哽咽叫道:「是筠筠吗?是咱家的筠筠吗?」
傅筠看着梁老太太,一袭绸缎粉蓝衣裙,额头上戴着嵌着块暖玉的抹额,花白发上插着一支翠玉簪子,雍容华贵,一双温慈善目,盈聚泪水。
她从有记忆开始就不曾见过外祖母,合该对她很陌生,但血液里因天生亲缘带来的亲近感,自那一声轻唤后源源不绝的涌出,她眼眶也红了,心酸了,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一旁的老婆子可急了,「姑娘,这是青城的梁老太太,你的母亲是不是唤蕙娘?那是梁老太太的嫡女,你长得那么像我家姑娘,是京城傅府大房的大姑娘吗?」
「是啊,是啊,我家姑娘就是。」方圆连忙出声,她看得出来傅筠激动到说不出话来。
「外祖母。」傅筠一出口,泪水便跌落眼眶。
「好、好、好,像,太像了,像我的蕙娘,呜呜……」梁老太太双手拥抱着外孙女,情绪激动,呜咽的哭出声来。
两个婆子也难过的哭出来,方圆眼睛同样泛红,但她比较理性,见这儿地旷天冷的,催促着祖孙俩上了自家的马车,先行进城,也能好好说话。
马车内,梁老太太握着外孙女的手始终不放,知道她是要来庙里上香,巧遇自己,连声说着,「阿弥陀佛,佛祖有灵,让我们祖孙相遇。」
傅筠对此却有些心虚,她很清楚这中间可是有魏韶霆的安排,但低头看着与自己紧紧相握的温暖双手,她心里就好满足。
梁老太太问了她一些家常事,说起几回派人去京城,但傅家人不喜,她也不好再派人过去打扰,后来,也只能在逢节过年时送份礼去,却不曾有过回应,久而久之,两方就断了往来,今日巧遇,重新牵起祖孙情,她又是双手合十的直谢天。
傅筠听着老人家叨念,一字一句都让她万分愧疚,但又庆幸有弥补的机会,她亦将自己的婚事告知。
梁老太太在听到她的对象竟是魏家商号的魏韶霆时,频频点头,「魏爷年纪虽然大了些,但是个好的。」同在商界,她老太婆听到的更多,「大喜之日也决定了,那你母亲的嫁妆呢?会全数给你吧?」
「因一些事,祖母与筠筠生分了,与父亲、继母也关系疏离,母亲的嫁妆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不要担心,一切有外祖母呢,外祖母知道该怎么办,那傅老太婆原就不是个善茬,你年纪小,你爹又孝顺,继母也难为,但那些嫁妆是蕙娘的,你是蕙娘的女儿、我的外孙女,傅家人别想拿走一分一毫!」梁老太太想起早逝的女儿,眼眶又红了。
虽然女儿过得好不好,她从不回家说,但做娘的知道,肯定是受了委屈的,现下女儿已逝,她这当外祖母的绝不可以再让外孙女任由傅家欺负,该讨要回来的她绝不会手软,要知道她也是商家女,年轻时也是以作风果决在商场闻名。
哒哒的马蹄声停在梁府大门,守门的老仆很快的迎上前来,在惊见傅筠那似曾相识的脸庞时还呆了呆,又见梁老太太被她搀扶下车,好像想起什么似的,眼眶顿时一红。
梁府素有慈善之名,从不苛刻下人,因而下人多是家生子,几乎年岁大些的老人都记得自家姑娘的样子。
傅筠扶着梁老太太入了门,身后方圆跟两名老嬷嬷也亦步亦趋的跟上去。
府里老总管知道老太太马车出了问题,才派了另一辆出去,怎么不过一会儿老太太就回府了?
他三步并作两步的跑着,在庭院时迎上老太太,见到她身边面貌熟悉的少女时,老泪马上落下,哑声道:「是小小姐吧?是咱们家姑娘的小姐!」
「是啊,是筠筠,老何,是蕙娘的筠筠。」梁老太太忍不住哭了。
何老总管一边拭泪一边傅筠行礼,「老奴失态了,只是……咱家姑娘待老奴太好,太好了……」
不一会儿,傅筠回梁家的消息就传遍了府内,一些看着梁蕙娘长大的老人们,全丢下手头事过来拜见,泪水在每个人眼中流淌。
梁老太爷与梁家唯嫡子,也就是梁蕙娘的弟弟并不在府中,何老总管连忙派人出府去找。
不过一会儿,面容慈样的梁老太爷就急急忙忙的走入厅堂,看着肖似女儿的外孙女,男儿泪也忍不住落下,拉着傅筠的手,怎么看都想哭,还是梁老太太念了一句——
「筠筠一定要受不了了,咱们梁府上下都是水做的,都在闹水灾呢。」
梁老太爷这才不好意思笑了。
倒是傅筠泪眼模糊的摇头,「是外孙女不孝,是筠筠的错。」
她泪光闪闪,是她先前不懂事,受了傅老太太等人的挑拨,狠心与外祖家断了联系,是她不应该。
梁家二老哪舍得她责怪自己,让厨房备膳外,也转了个轻松话题,谈起梁蕙娘的事。
「你娘还小时,就跟着你外祖父天南地北的跑,当时,我们家经营的就是布料生意,因为只有她一个掌上明珠,就使劲的栽培她,要让她继承家业,没想到,这肚子在你娘八岁时,又怀了你舅舅。」
二老愈聊愈多,一顿饭吃完了还意犹未尽,但心有余而力不足,体力不济都有些困了,此时,何老总管过来通知——
「爷派人回府递话,他还要一个多时辰才能回来,让老太爷跟老太太都好好休个午憩,他回来,大家才有力气好好聊呢。」
傅筠一听就笑了,虽未曾见面,但舅舅肯定是个贴心孝顺的人。
二老愿意去午休,但傅筠却另有打算,从讲到梁府开始,她就能感受到母亲有多么受府中人的爱戴,而自己身为她的女儿,对母亲的记忆却仅止于身边人所说的话,她从未好好的去认识舍命生下自己的母亲。
「外祖母,我可以先去看看母亲出嫁前住的屋子吗?」
「当然好,我陪筠筠。」她老太婆一天总也过去坐坐好几回。
「不,外祖母去休息,我想好好的看看母亲以前住的地方,跟她在心里说说话儿。」她笑中带泪的说。
梁老太太笑着应了,让身边的伍嬷嬷带着傅筠跟方圆去,也吩咐伍嬷嬷换好枕套被子,傅筠会在这里住一夜。
傅筠沿着青石小径来到一个雅致院落,虽然没有人住,却天天有下人过来打扫,屋里的陈设都维持原样,不曾动过。
傅筠走过花厅,进内室,看着窗边的榻上还放着绣篮,里头针线不少,一旁放置一个完成的鲤鱼戏莲的绣品更是令人惊艳,灵活灵现,栩栩如生。
踣同而来的伍嬷嬷照梁老太太的吩咐,将一只大箱子搬了出来,将里面各式珍藏的布料小心翼翼的放到长榻上,不管是丹矾红竚丝、天蓝云纺、深蓝绸缎都有梁蕙娘的绣活在上面。
伍嬷嬷边解释边说:「这些布料,姑娘说过,如果她有机会在婚后生个女儿,一定要用这些布料裁制很多新衣给女儿,还要教女儿厉害的绣活,怎知……」她哽咽了。
傅筠轻轻的坐在榻上,伸手摸着布料上方细致的针脚,再想着母亲绣这些绣品时的画面,眼眶微红。
母亲擅于刺绣,而她身上因为流着母亲的血,也极为喜爱此事,这是她们母女共同的喜好。
「筠筠?」一个带着微喘的男子叫唤声陡起。
她抬头一看,就见门口站着一名俊逸斯文的华服男子。
「爷。」伍嬷嬷马上行礼。
梁维哲已快步走进来,朝她摆摆手,伍嬷嬷立即退出去,方圆也看了一脸神情震惊无比的男子,很自觉的跟着退了出去,站在门外。
梁维哲站在傅笃面前,满眼是难以置信的惊喜,「真是你!你还是小娃儿时我是见过你的,你长大了……老天,明明知道不会有人骗我,但我就是担心……筠筠,我是舅舅!」
傅筠也惊呆了,她压根没想到舅舅长得如此秀气年轻,看来约二十出头而已。
「我跟你娘差了八岁,姊弟长得很像,若不是我小了一号,别人一定以为我们是龙凤胎,但你娘半开玩笑的说,她才不想长得像个男子——」一想到姊弟间曾经的过往,他眼眶泛红,细细打量她的眉眼,「你也很像你娘,真的。」
两人坐在一起,就着一壶茶,聊起傅筠所不知道的母亲,知道母亲对绣品的着迷研究,在京城闻名的金绣坊也是她一人筹备开的,为了绣活,她还走访许多地方,拜访许多厉害的刺绣大师,并将那些经历一一写入笔记中。
「对了,那些笔记都收拾得很好,这一两日再整理整理,连同你娘年轻时写的经商之道也给你找齐,」他顿了一下,叹了一声,「你娘她极有经商天分,我一直认为她如果没有嫁给你父亲,一定会成为一个出色的女商人。」
「我也想经商,母亲的店铺我想接手,但前提是得麻烦舅舅帮我了。」傅筠将傅老太太的态度跟舅舅说了,也将母亲嫁进傅府时那十里红妆的嫁妆,不知被祖母偷偷拿去变卖了多少来撑住家中开销的事也说了。
舅甥俩聊了好久,最后,晚膳就在这院子里吃,好像梁蕙娘也跟他们在一起。
一家人聊到二老又是呵欠连连才不舍回房,梁维哲则又多留一会儿才回房。
这一天下来傅筠也累了,让方圆伺候着休息,躺在母亲曾睡过的床上,甜甜的睡了。
傅筠外出三日才回到傅府,傅老太太、徐虹等人只知她去上香,并没有太过关注,事实上,从抿月山庄回来后,虽然同在大宅内,但众人已是各过各的,倒也风平浪静。
直到这一日,冬至刚过,早已被遗忘在记忆深处的梁家人竟然到访。
大厅堂内,傅老太太、傅书铭夫妻看着俊秀斯文的梁维哲,那张脸上酷似梁蕙娘的五官,让他们见了都有些恍惚,也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不过,刘氏并不认识他,神情仍是一贯的淡然,她还庆幸丈夫仍在户部,不然,再见旧人,他心绪肯定大受波动。
梁维哲一身绸缎华服,带着两名中年管事,神态平静的拱手对着傅老太太道:「老太太,家母得知筠筠婚事已定,年后就要出嫁,便要维哲前来替姊姊清点嫁妆和铺子,以便移交到筠筠手上,届时,梁府也会再给筠筠一份添妆。」
他开门见山直接说明来意,有人轻呼出声,有人惊愕,但除了刘氏,没一个人有好脸色,也没人接话。
梁维哲也不在乎,深沉的目光只盯着傅老太太,「母亲说了,亲家老太太受人敬重,出身书香世家,总不会伺机占了前媳妇遗留给女儿的嫁妆。」
傅老太太想开口,但她开不了口啊,那些嫁妆她是私下动用了些,但没动的也是她的,可梁家人来讨要——她想也没想的看向徐虹,使了个眼色。
徐虹心里苫啊,这阵子傅老太太不待见她,此时有需要又将推她出来。
但她能怎么办,只能硬着头皮走上前,干笑两声,「舅老爷,这说的什么话呢,前嫂子留的嫁妆好好的锁在库房里,动也没动呢。」
他淡淡的说:「那很好,我们就点交吧。」
「点交什么?你这是信不过我们,暗指我们贪了筠筠她娘留的嫁妆?」
「我没这么说,但筠筠已经长大了,那些嫁妆是属于她的东西,没人有权力替她保管。」他说得硬气。
「舅老爷真是欺人太甚,无声无息的来了,就莫名其妙讨要嫁妆,这根本是来寻晦气找碴的嘛,那些嫁妆都好好的放在库房里,不会少一分一毫,你可以走了。」徐虹先前管着中馈,很清楚这事儿绝不能应了。
「既然没有少一分一毫,就让我的管事进去清点核对,把清单跟东西都一并交给筠筠,」见徐虹还要反驳,他眼神蓦地一冷,「要知道那些嫁妆是我梁家的,我有权清点,就不知二太太是贪婪心虚,还是寡廉鲜耻想强占,贵府老太太都没吭上一声,你倒是推托不已。」
她被一噎,顿时涨红脸。
「在下会在京城待上三天,烦贵府先整理整理,后天梁某过来,点好便回去。」梁维哲干脆的说完话就带人离开了。
傅老太太脸色阴沉的回了惜春堂,徐虹连忙跟过去。
「母亲,真要给吗?还是把筠筠叫来……」
「叫来?你还看不出来梁维哲是谁叫来的?就是那只白眼狼!」傅老太太厉声道。
是啊,那么久都没联终的人,怎么就突然来了?
傅老太太也没理她,让老嬷嬷去将柜子里一本薄薄的册子拿出来,里面记录了她私下动用梁蕙娘的嫁妆,何时取用、用在何处,是典当或是送礼,皆是相当详尽。
于是,梁维哲轻飘飘的一句话,让接下来的两日傅府内一片兵荒马乱,几个嬷嬷穿梭在几个院子,来来去去的,让某些个主子肉痛心痛的,因为有些对象找不回来,就到各院搜括,再没有的,偊老太太也开了口,就是东拼西凑也要把梁蕙娘的嫁妆凑回原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