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洗过后,他擦掉身上水珠,穿上妻子为他打理的衣物。禾良此时不在身旁,他只好随随便便擦了脚,懒得理脚底湿气便套上靴袜。
待他步出偏间小室,寝房的梨木云石桌上已摆好碗筷和五、六样热食,连茶也新添上。这时分,细竹帘卷得高高的,格窗外的天光明亮而薄寒,一园子的山石花树静美如画,房内温暖。
他体内的酒气似全消散了,昨日几未进食的他现下应该食欲大开才是,但独自一个坐在桌前,胸口又闷堵起来,好不是滋味。勉强喝了几口粥,吃了几颗鲜肉汤包,实在是食不知味。
既是食不知味,还吃什么吃?
没妻子在旁服侍,他大爷不吃了!
啪一声搁下筷子。
他拂袖立起,两手负在身后踱方步,来回踱了几趟,眉目一狠,决定摸去灶房探探军情……呃,看看禾良究竟有什么好忙的!
哪知他旋身才要走出寝房,已听到外头传来脚步声,有人正踏进“渊霞院”的主屋小厅,往内房这儿走来。
“秀爷?”甫跨过内房小门槛的禾良不禁一怔,因丈夫高大身影直挺挺杵在门边,她一进房里,整个人随即被他的阴影罩住,那双杏仁核眼拿她直瞧,眨也不眨,表情未免太严肃。游岩秀被禾良此时的模样弄得胸口紧绷,不太好呼息。
她该是刚忙碌了好一会儿,鹅蛋脸容白里透出嫣红,额面似覆着薄汗,两颊的晕暖尤其动人。她发髻微松着,几绺青丝淘气地垂荡在腮畔、耳下,而发上别的那一根蝴蝶雪珠钗,正是他之前请老师傅特地为她打造的,与她戴在耳上的珍珠耳坠子恰好相配。
他喜欢看她配戴珍珠类的饰物,珠光莹莹,她肤光也莹莹,好可口。
她穿着淡紫藕色的衣裙,前襟、袖口和腰带皆为暗金颜色,细细地绣着美丽花纹。寻常时候,她衣着偏素雅,今日的打扮较为华贵些,可能是因为“太川行”再次迎回金红花旗,这两天府内皆有庆宴,而她身为游家的当家主母,自然是要多一抹妆点。
他看着她,见她唇角微翘,他竟又头重脚轻起来。
“秀爷是要出去吗?”禾良低柔问。
若要出去,也是为了找她。“没有。”游岩秀硬声硬气道,随即一转头,又坐回原来位置。
他大马金刀坐在雕花椅凳上,一袖搁在桌上,一手按在腿上,背对禾良——再标准不过的耍大爷脾气的坐相。
脚步声轻盈挪近,人已来到他身畔,他竟还微微撇开俊脸。
禾良不以为意,觑了眼桌上,嗓音徐柔如叹。“怎么还剩这么多东西?秀爷昨晚什么都没吃,肚子该饿了不是吗?”以他寻常的食量,足能将食物全扫光啊!
“我没胃口。”一想到她奔向穆容华的那一幕,他伤心欲绝,肝肠都快断了,哪还有心情顾着五脏庙?
一只柔荑抚上他的宽额,贴着。“啊,是有点烫,秀爷受风寒了!”
禾良轻呼一声,贴着丈夫额面的小手被温热的大掌抓住。
游岩秀把她扣得牢牢的,带怨的杏目瞟向她,微恼道:“我身强体壮得很,没生病! 你、你……就算我真病了,你也不理我,你只会理别人!”
“我不理秀爷,理谁?”
她未被扣住的另一手轻轻拂开他散乱的发丝,今早没人帮他梳头,他也懒得梳理吗?没她跟在身旁,他怎么办才好?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游岩秀左胸仿佛圈着一处热泉,咕噜咕噜冒着热饱,他浑身发热,银牙一咬,干脆豁出去了。
“你瞧见了,昨日抢花旗,我对穆大少又拽又踹,我当着全城百姓面前对他下手,而且绝对是故意的,并非不小心,我就是把他踹掷下来了!”人是他杀的、肉是他啃的,他认了就是,省得禾良拐弯抹角提及此事,并要他自省。
他心头一狠,恶声恶气道:“大爷我看他不顺眼,老早就想赏他排头吃,刚好趁此机会让他在众目睽睽下跌个狗吃屎,大爷我才开心!我开心、我畅意、我乐得哈哈大笑,我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得意地笑,再得意地笑,然……笑声好僵。
“秀爷与穆大哥不对盘,真要害他的话,又何必救他?”
禾良幽幽的话语截断了游大爷难听的笑声。
站在他两腿之间,她手指顺着他的发,微微牵唇。
“我昨日确实瞧见了,看到你对穆大哥出手,眼睁睁看着他从竹台高处往下坠。”略顿。“在这之前,我先是留意到那抹刀光,那个穿黄衣队服的人……”
“禾良——”游岩秀一怔。
他自始至终没想让妻子知晓此事,连同老太爷那里也一并瞒下了,既是不想她忧心,自然无法替他对穆大少所施的“暴行”找借口。再说了,他也不爽找什么烂借口,做了就做了,只恨没能偷偷做。
他张嘴欲语,禾良以指腹按住他的唇,神态宁静。
“秀爷上场后,我眼睛就离不开你,一直看着、一直看着。咱们‘太川行’的抢旗队越爬越高,我一颗心也越吊越高,见你攀到最上头了,就希望秀爷顺顺利利抢到旗子,赶紧结束赛事……”似有若无一叹。
“哪知道先是小范掉下来,还好他滑到半途便稳住,跟着是那抹乍现乍隐的刀光,秀爷跟那人在高处纠缠。我奔进场子里是想知会江北商会那几位老爷,那儿还有咱们永宁的县令老爷,我急着要去找他们,结果……”她咬了咬唇,深深注视他。
“……结果如何?”唇摩挲她的指,游大爷下意识追问。
她苦笑,叹息,移开按住他嘴的指,淡淡道:“结果穆大哥就往下掉了。我……我那时傻乎乎的,真的好笨、好蠢,秀爷当时真的好危险,千钧一发,我想帮你,却是无计可施,只能浪费时间努力要挤到平台那儿通知别人……”那突然涌起的无助感让她当场失神了好一会儿。
“幸好你没出事,也幸好二爷及时出现,穆大哥仅受了点皮肉伤,而咱们行里的抢旗手大伙儿都平安。”她又习以五指梳起他的发,双颊如绣,幽柔道:“……我那时想奔到你身旁,可是秀爷被好多人拱着、围着,我对你笑,你也不理我……”
“我哪有?我怎会不理你?! 我……我……”游岩秀好急地嚷嚷。
听着妻子坦述昨日之事,他圈在心窝处的热泉、泡饱冒得更厉害,咕噜咕噜、咕噜咕噜……想笑、想哭,喉咙堵堵的,原觉得委屈,觉得自己好可怜,如今那要死不活的恶感迅速消散,他美目定定看着她,俊庞红红的。
“唔……好啦,我那时是有一点点气恼啦!”其实是非常气恼。
“秀爷昨夜躲起来喝酒,喝那么多酒,实在不好。”
“我就是……那个……心情刚好不太好嘛……”脸更红。
“秀爷心情不好,可以跟我说,你躲起来不理人,我心里也会很难受啊!”
“禾良……”脸红,外加一脸愧疚。“对不起,我、我不知道你会难受……”变态的是,他游大爷现下心情极好,妻子因他的难受而难受,他开心得很,若非极力控制,薄薄的桃红唇都快咧出笑来。
他的抓握略微放松了,禾良抽回被握住的细腕,两手轻捧他的脸庞。
她仔细瞅着他,看进他神魂里,不让他逃避。
“那么秀爷能把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说给我听了吗?”
游岩秀有些发晕,仿佛那些消散的酒气又一股脑儿涌将出来,团团围住他。
着迷地望着妻子嫩红的秀容,他呐呐反问:“要说什么啊?”
“嗯,就说说那个黄衣人的事。说对方究竟是谁?为什么要来跟咱们为难?为什么选在那当口对秀爷下手?为什么又突然消失不见?”
游岩秀没有任何动静,仍一瞬也不瞬地直视着妻子。
“秀爷不肯说吗?”
禾良脸容轻倾,唇瓣几要碰上他的,带着几分奇异的诱惑。她在诱惑自己的丈夫,想从他口中套出一点什么。
粗嘎的气息喷泄而出,游岩秀觉得鼻头发热,有股血腥味直往上冲,像要喷鼻血了。他挺直上背想碰触妻子的红唇,但她故意往后撤,四片唇瓣欲碰不能碰,惹得他胸间发痒,浑身不对劲儿。
禾良又一次轻轻吐息。“我查对了,今年抢旗队共有一十八队,穿那一身黄衣的正是‘捻花堂’的人。是他们跟秀爷闹了什么不愉快吗?我问过二爷,他不说,他要我来问秀爷,你若再瞒着我,我只会更忧心啊!”
游岩秀不是不说,是一时间恍恍然,注意力全被妻子身上的香气引了去,不知该说什么。
“禾良,你……你好香……这味道很不一样……”有股甜滋滋的气味不断钻进他鼻中,让他无法集中精神,他鼻子比狗还灵,嗅到那气味就一整个瘫痪了。
闻言,禾良翘起唇角,她放开捧覆他俊颊的小手,右手钻进左袖袖底掏啊掏的,终于掏出一只扁扁、长长的漆木盒子。
盒子呈朱红色,盒身有美丽的天然木纹,做工相当精细,她扳开盒扣,揭开朱木盒的盒盖,那盒中之物呈在他面前。
“秀爷,吃糖吗?”
禾良淡淡笑问,将朱木盒递至他面前。
游大爷懵了,隐约知道自己完了。
有这盒糖,禾良要想从他口中套话,简直……
易如反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