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如流水,不知不觉也就过去了。林举人离家三个月,终于寄回第一封家书,表示在外一切安好;杨家酱料行的长子为了娶妻到姻缘庙起誓的事情传开,引来不少人围观婚事,也算是近期内最常听见的消息。
药坊与香料铺子的生意顺风顺水,韩映竹淘洗的胭脂一样抢手,做好不到三天,一盒不剩。
她留了六盒给韩映梅,对方收下了,一句话也没说。不过这样也好,她还是少开口为妙。
这是罗桂杰说的。
日子虽然平静,韩映竹心里却长了疙瘩,已经嫁来罗家几个月了,肚皮一直没有动静。
她找来大夫调理身子,想早日受孕,这事让罗桂杰知道后,他很不赞同。
“是药三分毒,你这调养下来,要喝多久的补药啊?”他虽然是卖药材的,可那药汁熬起来,也会苦到让他后退三步,每天都要喝一碗,多折腾人?
“你身子又不是不好,再说也有人成亲两、三年还怀不上孩子,药坊里还有伙计成亲七年才得了幼子,你紧张什么?”
“七年?太晚了!”七年后她都几岁了?韩映竹摇头。“我想帮你多生几个孩,让家里热闹点不好吗?”
“好是好,可是我不想你受这苦,怀孕生子已经不是简单事了,你还喝这些药汁——”罗桂杰慌得扒了扒头发,本来整齐的发束都一团乱了,他弯腰抱住她。
“二丫,我们可以别喝药吗?我舍不得。”
韩映竹红了眼眶,为了他,再辛苦都值。“夫君,我想给你生孩子,我想给你完整的家,这事依我好吗?”
“你这傻丫头,你嫁给我就是给了我一个家,你还给我个爹呢,哪里不完整啦?”孩子又不是不生,顺其自然不好吗?家里又没人逼她。
“不,那不一样。”她抚上肚子,目光柔和。“这孩子身上,会流着你的血。”
“……你呀,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罗桂杰闭上双眼,将她搂得更紧,两只手都在颤抖着。这丫头说来说去,又是为了他受罪。
只要牵扯到他的事,她一步都不肯退,只要是为了他,不管再辛苦、再难熬,她都会笑着面对。
这傻丫头,怎么傻成这样呢?
他闭眼,叹了口气。“你要喝,我陪你喝吧。”
“陪我喝?”韩映竹从他怀里抬头,一脸错愕。
“是啊,有什么问题吗?”他伸手刮了下她的鼻头,又低头亲了下。“生孩子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事,说不定我也需要调理呢。”
“你……你这是何必呢?”
“那你又是何必呢?”他轻轻地揩去她眼角的泪水,心随意动地送进嘴里,咸甜咸甜的。
“要喝,我们就一起喝,不喝,两人都不喝,那我就依你。”
韩映竹都不晓得该说什么了,就当夫妻有苦同当吧。
喝了好几个月的药,舌头都快麻了,喜讯还没传来,就先听到一则恶耗。
林举人落榜了。
消息早一步传了回来,本来还指望林举人高中好扬眉吐气的韩映梅受不住打击,躲在房内好几日不见人,总觉得别人看她都是在嘲笑她。
所以在见到丈夫踏进家门的那一刻,她不是起身迎接,也不是问他辛不辛苦,而是当着公婆的面指责他没用,连个进士也考不上。
林举人和她大吵一架,韩映梅气不过,乘着轿子就住回娘家。韩光义听闻女婿落榜回乡,正想找机会上门安慰,要他别挂意,三年后卷土重来又是一次机会,现在却要反过来先规劝女儿回家道歉。
“我不回去,这里就是我的家!”韩映梅哭着奔往她之前住的院落。
知道林举人回来而赶到韩家的罗氏夫妻,正巧看见了韩映梅离去的背影,不懂在丈夫最艰难的时候,她怎么不在身边陪伴,反而出现在娘家?她应该不必特地回来跟父亲商量如何安慰并帮助林举人重赴考场吧?
然而听到韩光义的解释后,罗氏夫妻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都怪我把这孩子宠坏了,有求必应,让她忘了怎么付出。二丫,你说爹该怎么办才好?”幸好他还有个贴心的小女儿,不然他这辈子多失败。
“先让姐姐冷静一个晚上,明早父亲就算用绑的,也得把她绑回林家,亲自向亲家致歉。”韩映竹回头嘱咐如冬,要她回铺子里拿能安神助眠的薰香过来。
“落第一事,没人比姐夫更难过自责,放榜后肯定没睡好,父亲明天过去的时候,替女儿带盒薰香给他,充当心意。”
“嗯。”韩光义已经做好准备,拿热脸去贴林家的冷屁股了。
或许过了一晚,韩映梅冷静了,也觉得自己冲了点,韩光义说要带她回林家时,她没有太大的反抗。
见到她回来,公婆难免冷嘲热讽了几句,尤其在韩光义喊了声亲家时,频频说受不起,毕竟是自个儿女儿有错在先,他也只能陪笑忍了下来,韩映梅几次想发作,都让他压下了。
“不知道博恒可在?我这里有匣薰香,是给他助眠的,想来他这阵子应该睡得不算安稳。”韩光义讨好地说。
韩映梅盯着这匣薰香,面露不悦,这肯定是韩映竹的手笔。
“多谢岳父,小婿在此。”林举人由侧门走出,人足足瘦了一大圈,后头还跟着花绣,垂头不敢看人。
韩映梅一见到林举人,便愧疚地撇过头去,没有留意到他身后的花绣梳了个妇人髻,韩光义却发现了这个细节。
“博恒,你……”
“看来岳父已经知晓。这匣香我用不上了,请岳父带回去吧。”猜到他夜不安枕的人是谁,他心里有数,只可惜那人不是他的妻子。他看向韩映梅,神情只有厌恶。
“既然你回来了,正好,我有件事要跟你说。”
“什、什么事?”韩映梅站直身躯,紧张地看着他。
“我纳了花绣。”
“纳了花绣?”韩映梅一时不解,越过他看向花绣,才发现她有了不一样的地方。
“你、你——你们两个——”她一口气差点喘不过来,哭着冲上去槌打他。“你们这对奸夫淫妇,我不过才回家一天,你们就好上了!你们对得起我吗?对得起我吗?!”
“哪里都对得起!”林举人握住她的手,狠狠往后一推,韩映梅跌倒在地,他眼睛眨也不眨一下。“我都问过了,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常回娘家,住个一、两天也不是少见的事,家里大大小小都是花绣照拂的,既然她比你像我妻子,我纳了她又有什么不对?”
“爹,你看他,他就是这么对我的!”韩映梅哭着去揪韩光义的裤管。“爹,你要替我作主,你不能放任他们欺负我呀,爹!”
韩光义头疼得紧,看向冷然不退让的林举人、不停绞手指的花绣、有些尴尬但无愧色的亲家,目光最后落到了哭闹的女儿身上。
“你要我说什么?我有脸说什么?劝你不下百次,心要放在夫家,要好好侍奉公婆,你不听就是不听,说什么有花绣就够了,一遇到责任就躲,丈夫有些不如意,你不是先安慰而是先斥责,你要我如何替你说话?我真的说不出你哪点好啊!”韩光义瞬间像老了五岁,不知该如何是好。
“爹,我是你女儿呀,你不帮我说话,谁要帮我说话?!”韩映梅无力软倒,不能相信她最强力的后盾就这样弃她而去。
“亲家,都怪我教女无方,让你们受罪了。”这事他不想管,也管不动。
“博恒,我女儿既然已经嫁给你,就麻烦你看在我的面子上,尽本分待她便可,以后你们夫妻俩的事,我就不过问了,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我知道了,多谢岳父。”他虽然不喜欢韩映梅的个性,也怨过韩光义,却不能否认他待自个儿很好。
“我回去了,你们家的事就关上门来自己说吧。”韩光义摇了摇头,起身告辞。
“爹,你别走,别留女儿一个人!”韩映梅急忙爬起来,抓着父亲的衣袖不放。
韩光义不理会她,剥着她的手就往门口去,韩映梅亦步亦趋地跟着,泪流满面。
“韩映梅,你要是走出这扇门,我们从此恩断义绝!”林举人在她身后冷冷地说。他今天是看在岳父的面子上容忍她,不然谁受得了一点委屈就往娘家搬救兵的人?
要说委屈,这世上谁没受过委屈,就她一人矜贵吃不得亏?况且生活本来就是要彼此互相,谁有办法一辈子绕着她打转?叫她抬个脚后退一步就像天要塌了,谁受得了?
“恩断义绝就恩断义绝,你以为我稀罕你吗?我就看你们一个一个离了韩家有谁过得下去!”韩映梅回头恶狠狠瞪了他们一眼。
“你——”韩光义真的快被她气死了!
林举人嘴角扯出一抹笑,极其讽刺。“那好,你总说我不顺你的意思,这回我就让你如愿,不是休妻,便是和离,我们来谈吧。”
晚间,罗桂杰才刚从药坊回来,接过韩映竹拧好的热布巾来不及擦脸,就收到华叔通知,要他们回去一趟。
一进门,满院子的东西搁得他们都无处下脚了。
韩映竹不解问:“华叔,这些是?”
“大小姐的嫁妆。”华叔苦着脸回答。“才整理到一半呢。”
“姐姐的嫁妆?!”她与罗桂杰对看一眼,后者也是无比惊讶。“你是说……姐姐她……”
“进屋说吧,老爷在等你们呢。”
韩映竹知道华叔不好说这事,也就没有为难他,进了大厅之后,颓靡的气息一度让她无法呼吸。
“父亲,我和桂杰回来了。”
韩光义由主座上抬头,张口欲言,却是先叹了口气。“还没吃饭吧?阿华,叫人摆饭。”
韩映竹看着坐在一旁、沉默掉泪的韩映梅,完全没有平常张扬不服输的样子,看来事情已经严重到无法挽回的地步了。
摆了饭,韩光义与韩映梅根本没动几下筷子,气氛凝重到韩映竹端起碗,也不由自主地数起饭粒,食不知味,罗桂杰吃饭虽然比往常慢了些,进食还算正常。
痛苦地吃完这顿饭,韩光义命人上了茶具,接着就在饭桌上摊开了一张纸。
韩映竹定眼一看,一阵头晕。“就这么和离了?”
“不然呢?真让林博恒把你姐姐休掉?”虽然两者都对女子名声不好,和离还是好听些,日后还是有机会谈亲事。
“对方提了什么条件吗?”
“要我把花绣的卖身契给他。”韩光义把林傅恒纳了花绣的事说了。
一阵沉默,韩映竹也不晓得该说什么,下意识就看向丈夫,他正喝茶喝得欢,华叔搬上来的茶具全让他一人摆弄了。
“我知道岳父心里慌,才把我与二丫找回来,可是我和二丫对这件事真的说不上话,倒是岳父有什么想法,可以说出来,大伙儿参详参详。”罗桂杰替韩光义换下冷茶,目光清澄地注视着他,心里是恨不得别蹚进这滩浑水。
“我想把丫头送到庄子里住个两年,等风头过了,再把她接回来。”
“我不要去庄子!”韩映梅第一个跳起来反对。庄子生活清苦,每天不是面对田就是面对牛,她怎么过得下去?
“你不去,就到庙里带发修行!”韩光义怒拍桌面,溅出刚斟好的茶。
韩映竹掏出手绢,替父亲擦干手上及袖口的茶渍,无奈地道:“这回事情太大了,不管送庄子或是送到庙里,姐姐之后,怕是难嫁城里人了。”
“为什么?这事又不完全是我的错,我——”韩映梅还想辩解,韩光义眼神一扫过来,马上噤声。
“二丫,你接着说。”
“林举人落榜回乡,隔天姐姐就跟他和离了,您说外人会如何猜测?姐姐与林家人关系势同水火,其实城里不少人知道,恐怕事情传出去,舆论会一面倒向林家,说不定还会有人指责韩家势利眼,在这时候和离,姐姐要再嫁城里人,怕是难了。”真要说,韩映梅根本不适合再嫁人。
“爹,难道这事就全怪我,林博恒都没错吗?这不公平!”韩映梅摇着韩光义的手臂,眼睛肿得不能再肿。
“那你跟我说说林博恒哪里做错了?是要你侍奉公婆错了?纳妾错了?还是落榜错了?”要不是这孽是他造下的,他真想撒手不管。
听下来对方好像没有不对的地方,韩映梅心虚归心虚,嘴上还是不退让。“我嫁进林家才多久他就纳妾了,我还没点头他就……爹,他把我放在哪呀?”
“那你又把他放哪了?花绣还是你安排来照顾林家一家大小的,林博恒给她名分,还会被世人大赞有情有义!”他真的会被大女儿的驽钝和任性气死。
“总之,在我想出办法之前,你给我在庄子里安分待着。”
“不要!爹,我不要离家!”韩映梅死活不依。
“这回我不会再放任你了,瞧你现在什么样子,等我百年以后,怎么跟你娘交代?”好好一个闺女被他养得如此野蛮不懂规矩,真是气死他了。
罗桂杰悄悄地为韩映竹添了杯茶,喂她吃了块华叔甫端上来的茶点。
反正知道了韩光义的决定,要送庄子或庙里,他都没意见,只要能把韩映梅送走,而且越远越好,他喜闻乐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