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那些盛产稻米渔业的富庶之地不同,在本朝所辖的十四州中,历来被认为贫苦州县的泔州正位于西南部,地貌以丘陵、山地为主,那里沟多坡陡、山峦重叠,加之无数的山路、深谷和弯道造成交通不便,导致此地民风淳朴,极为封闭,甚少与其他州县往来。
临淄城因作为其首府,自然是泔州最为繁盛的地界,此城两面依山,一面为江,中间一条狭长官道供民众通行,城中则尽铺青石版路,两旁林立的店铺前旗幡飘飘,行人如织,十分热闹。
时值正月,天气虽寒冷,但临淄城中人山人海,大街上一派热闹景象,精彩的杂耍、逗人的旱船、热火朝天的舞狮舞龙……围观的百姓们不时爆发出阵阵喝采声,喜气洋洋地过着新春佳节。
“龙凤酒楼”大大的金字招牌很显眼,因逢节日,晌午时分,店里的客人比平常要多了好几倍,掌柜的笑容满面地寒暄招呼,小二则口齿伶俐地吆喝着上酒水,满桌的食客们推杯换盏,一派和乐融融。
与此不同的,在二楼的某间包厢内,淡黄色的腊梅花开得正好,幽幽地吐露着芬芳,八仙桌上的红泥小酒炉以微微文火烫热醇香的佳酿,一盘接一盘热气腾腾、极具当地特色的美味菜肴早已上齐,却无人敢动筷。
桌边端坐的四人,一为垂垂老者,一为黑脸大汉,一为白面书生,一为美艳妇人,皆是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恶名远扬的人物,此时却只能屏气凝神,不敢言语地齐齐望着窗边一身紫衣之人。
已是半个时辰了,那人一直站在窗前,负着两手,纹丝不动,视线却是直勾勾地盯着大街的某个地方,仿佛对身后屋中的一切事物置若罔闻、视而不见。
顺着那人的视线朝大街上望去,便可见“吴记当铺”门前高高的旗杆,旗杆上挂着个写着大大的“当”字的幌子以及铁勾铜头、木制大钱各一串,下方悬着的红布飘带随风“呼嗤嗤”摇摆,再朝下看,那里却站着个身量修长纤细的弱质女子,似乎正犹犹豫豫、踌躇不前。
这样的隆冬腊月,天气寒冷不说,空中时不时还会飘些细雪,那女子却连件像样的披风斗篷都没穿,只着一件略嫌简单的素色长袄,一条青灰色下裙,满头乌黑的秀发被掩在厚厚的褐色头巾下,遮了大半张面孔。
虽说瞧不见那女子的面容,但看其身量打扮,应该是个已为人妇的小媳妇儿,可是这满大街的大媳妇小媳妇,哪个不是穿红着绿,打扮得花枝招展过年?有谁会似她这般全身素净,全身上下连朵花儿也无?
路上的行人纷纷朝她望过去,再看看当辅,不免叹道,大好日子里,也并非人人都能满心欣喜,“事事如意”原只是一句吉祥话,不如意事,十有八九,人生甚苦,哪有万般皆如意的呢?
在投射过来的各种各样好奇目光下,一直低垂着的秀颈终于抬了起来,满目忧郁地望向越发阴沉的天空。
这样的天气是没有云彩的。
天际间,鸦色般的黑云一点点地将明朗吞噬蚕食,山川湖海,再也不见一丝清明。
云岫至今都还记得,幼时曾在父亲案头的一本诗集里翻到一首诗,上面写道:岭上白云朝未散,田中青麦旱将枯。自生自灭成何事,能逐东风作雨无?
小小的她识字不多,只好奇地用稚嫩的手指画着,嘻嘻笑着叫道:“呀,这里面有云儿的名字呢!”
后来她长大了,懂得了“自生自灭成何事”这句话的意思,原来有些事,是真会一语成谶的……
凛冽的冷风刮在脸上生疼,连心中也顿时泛起丝丝疼意,云岫下意识地握紧始终牢牢捏在手心的绣帕,那里头裹着的物件,就像这天气一样冷硬,是怎么也焐不暖和的,如同那摸不透的人心。
来人正是天水镇的郎中叶子清,偶尔会被请来家中替她诊脉。
听家中小丫鬟说,此人甚是良善淳朴,不是什么奸诈坏心之辈,镇上有穷苦乡亲病了拿不出诊金,他也不计较,十分乐善好施。
云岫见是他,当即掩下评评乱跳的心,强作镇定。
“顾娘子怎么到这来了?可是遇上什么难办的事了?”叶子清细细打量着眼前像是被自己吓了一跳的佳人,而后不好意思地咧嘴一笑,温和地说道:“若是想要在此当些物件……只这当铺的掌柜有些欺生,怕是当不出什么好价钱,你若急等着银子用,我刚在城里牛大户家出诊,收了诊金,你先拿去……”
“不用了,多谢。”不等他说完,云岫便一口拒绝,露在头巾外的一双比秋水还要清澈、比星辰还要晶亮的美眸里满是疏远和防备。
她的声音十分悦耳婉转,又流露出几分坚定的意味,加上朴素衣裙也掩不住的天生丽质,自有一种天生的清雅。
叶子清一时愣住了。
他虽饱读医书,但自幼长在乡间,并无大见识,面对这样少见的美人,也忍不住生出几分怜香惜玉,心中惋惜道,可叹,可叹!这般标致的人儿,怎地就被老天爷给配了个那样的丈夫?
俗话说得好,好汉无好妻,懒汉攀花枝,这两句话倒是完全印证在这顾家小娘子身上
一年前,一名姓顾的年轻男子带着自家娘子来到天水镇,一时间让整个镇子都轰动了,原因无他,只因这对小夫妻生得太好,那相貌、那气质、那谈吐,真正儿一对神仙下凡,满镇子乡下人,只在说书的先生嘴里听说过,何曾见过这般标致的人物?
那姓顾的弱冠年纪,相貌如天上九重紫牡丹,气质却孤寂清冷似玉竹,家中仆役皆称其公子爷,此人出手阔绰,买下了镇西头一所颇不错的宅院,又雇了下人,关起门来过起了小日子。
这姓顾的一家人就算是在天水镇落下脚了,没过太久,镇上的居民就发现这小两口甚是奇怪,也不知他们靠什么过活,既没见他们耕作养殖,亦没见采桑织布,更没抛头露面做生意的打算,只一心低调度日。
女人家家的就算了,可连男人也很少在镇上走动、平日里也不与旁人打交道,除了偶尔会出现在药铺抓些草药,就是时不时地外出,往镇子外头跑,也不知道去做什么。
等那姓顾的隔三差五地一走好几天,家中就只剩这小娘子带着几个下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像朵娇养的花儿,藏于深宅中。
小娘子身子柔弱,性子似乎也有些清冷,偶尔露面,眉目间也总显得忧心忡忡,半点不像镇里的小媳妇儿们,爱跟年纪大的三姑六婆们为伴,叽叽喳喳说长道短。
跟在她身边的,除了一个叫小桃的丫头还算机灵,另外一个叫小结巴的小丫鬟看着就不大伶俐了,不仅说话有口吃,做事又笨拙,倒是这顾娘子不嫌弃,虽说主仆有别,相处的情形却似姐妹无异。
时间一久,这家人跟镇子人渐渐就有了隔阂。好在满镇上下的人对这过于漂亮之人报有某种敬畏之心,大都只远远地看着,也甚为赏心悦目。
谁知还不到半年,有个从滦州来的外乡商户来到镇上采买野味,在饭馆吃饭时,无意中撞见顾家夫妻带着家中的丫鬟从对街的绸缎铺子里出来往家去,又惊又奇、呆若木鸡。
待他们走远,商户便忍不住细细向旁桌吃饭的人打听那小娘子,尤其是关于其夫的一些讯息,当得知小娘子的夫君姓顾,是个少见的美男子后,猛地一拍大腿,纳闷道:“奇怪了!这小娘子怎么还愿意跟着个薄情郎,就不怕又被卖了吗?”
饭馆众人闻之无不惊讶,追根究柢,才知这小娘子去年在与泔州相邻的滦州,曾因自家夫君欠了巨额赌债,被卖进了滦州最有名的“永乐坊”抵债。
此言一出,举桌震惊。
永乐坊是什么地方?酒色之地、声色场所!旗下包含了赌场、青楼、地下钱庄、黑市……里面龙蛇混杂,三教九流,各怀鬼胎,与大漠中一个叫“巴丘”的地方一样声名狼藉,奇怪的是官府似乎也拿它没办法,谁也搞不清道么个地方,究竞有个怎样磺的后台。
被卖进那里的女人,还能有活路吗?
这般惊人的消息使饭馆里的人迅速围拢,见有了听众,商户也难掩激动,唾沫四溅地说起来龙去脉。
原来当日他与朋友在永乐坊名下的“翡翠楼”吃完花酒,趁着几分酒意又来到隔壁间的“如意赌场”试试手气,不想两人喝多了,刚赌了几把就要找地方撒尿,糊里糊涂摸到了后院,才惊觉竟有个初为人妇的小娘子被关在屋子里。
还未等两人反应过来,就被闻讯赶来的赌场老板黑三捋着袖子,凶神恶煞地给打了出来,两人酒也顿时吓醒了,想那般美貌的小娘子真个儿少见,便留了心偷偷塞了碎银子问了门口看场子的护院,才得知小娘子夫家姓顾,几日前刚被自家夫君卖了进来抵债的。
仨人避到一处角落嗑牙,商人的朋友不解地问:“都说黑老板脾气刚直,从来是认钱不认人,不比那翡翠楼的秋娘子为人奸诈,怎地如今也做起人口买卖了?”
那护院嘿嘿笑道:“就凭那小娘子的容貌,来了这几日,我家老大就跟着了魔似的,成
天当祖宗似地供着,好吃好喝伺侯着,别说碰那小娘子一根手指头了,就连说话也温柔小意,唯恐声音大了吓着人家,啧啧,我们老大虽生得丑些粗些,可对那小娘子忒温柔了!哪像小娘子那不成器的夫君,生得好有个屁用,还不是人渣一个?”
护院一面说一面不胜唏嘘,替自家老大抱不平。
那日也是赶巧了,正说着,只听马蹄哒哒,一个身着紫衣的男子自马上一跃而下,不曾停脚,大步流星地飞奔进赌馆。
虽看不清相貌,可遥遥一眺,那紫衣黑发、挺直的背脊,身姿孤傲如玉竹般,长身玉立,浑身散发出寒冬秋霜染过的凉薄,似在不经意间远离了尘嚣,隐忍而独立。
不禁令人惊叹,这世间,竟有男子能有如斯气质,只一抹背影,便羞妒了月娘,惊扰了星子,看呆了路人。
唯那护院万人皆醉我独醒,不屑地呶呶嘴,远远地朝那人的背影小声啐了一口,道:“呋!说曹操,曹操还就到了!”
言下之意,再美好,却非妍皮不裹痴骨,不过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罢了!
如今时隔一年,在此又见,那绝色的小娘子仍是踉着那神仙似的美男子,两人的相貌
外表倒是天造地设的璧人一双,可惜男的品性不良,细想来,恐怕是那薄情郎觉得这门生意不划算,又或者转了运、赢了钱,才又将其给赎了出去……
说到最后,商人有感而发,将桌面捶得“砰砰”作响,叹骂得愤慨,“咳,世风日下,世风日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