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黄历上记载,十月初九,此日宜嫁娶、订盟、采纳、祭祀、祈福;忌:出行、掘进、破土、行丧、安葬,似乎不是个外出远游的好日子。
位于骊京城东端的太师府书房,一向显得幽静诡异,今日却因主子的雷霆大怒而弄得人心惶惶。
书案后的戚太师,虽年近六旬却甚得皇帝信任,加之新收的义女在后宫佳丽中十分得宠,如今更是意气风发,大有“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气魄。
“蠢材,真是一群蠢材!”官服的袍袖翻飞,大手重重地拍击案桌,向来沉得住气的太师,却因为刚刚得到的一封密报,将子侄们全部叫到面前大骂一通。
“请您息怒,我们知错了!”七八个掌事的戚家子侄跪了一地,硬着头皮认错,无人敢开口辩驳半字。
一直关押在地牢的女囚,昨日被一艘大船秘密押往淦州,却在途中莫名其妙地沉了,消息传来,在场所有人都知道,此事对于戚家来说意味着什么。
若是那女囚死了,这些年戚家的精心布置和设计都成了泡沫;若是那女囚没死,后果更是无法想像。
铜鼎中飘着冉冉青烟,一股异香扑面而来,此事有太多蹊跷,可是究竟是哪里不对呢?
就在戚家人暂时还在苦苦思索之时,位于茫茫海边的一个宁静渔村,以及一处搁浅的海湾,新的故事正从这里展开。
小小的渔村,空气都是略带海风的咸味,这里的人们悠闲而缓慢地生活、打网、捕鱼……平淡而美好。
每艘船既是家,也是养家糊口的工具,出海时,他们扬起风帆,趁风远航;待满载而归后,他们又会驾船回到这片浅湾,继续渡过平凡的岁月。
木屋和铁皮檐篷被建在船体,成了渔民们一家遮风挡雨的住所。
在这其中某一条不起眼的船上,小小的木屋里总是飘散着淡淡的药香,窗檐边吊着几串用各种贝壳新做成的风铃,海风吹来,它们相互撞击,就会发出清脆的声音。
一名纤瘦得像一阵风就能吹散架的少女,就静静地躺在木屋中央、用了好几床厚重褥子铺得暖和舒适的地铺上,她沉沉地睡着,安静得就像天上一抹随时会消失的微云。
原本苍白的脸上渐渐有了血色,不再像刚到这里时没有一丝生气,就像只快要魂飞魄散的女鬼,看着吓人。
半梦半醒间,一声还略显陌生的轻唤让她睁开了眼睛。
“娘子。”
是在叫谁?叫她吗?
少女慢慢地掀开眼帘,刹那间便陷入一双满含笑意的眸里。
眼前的男子肤色略白,凤眸星目、鼻梁挺直、薄唇微勾,唇线清晰分明,有种嘲讽慵懒的意味,竟是个少见的美男子。
在狭小简陋的船屋里,他姿态优雅地端坐着,俊美无匹,一身在此地最常见的靛蓝色粗布衣,也教他穿得如同穿着最昂贵、最光鲜亮丽的贡品柔缎,就像……就像骊京城中那些芝兰玉树般的贵公子。
“娘子,睡得好吗?到时候该吃药啦。”白净修长的手指将她额间的碎发小心地拨开,替她拭去满头虚汗,接着一手抱起她,另一手端起一只药碗,先自己尝了一口,片刻才再细心地喂她喝药。
她靠在他怀里,一口接一口地吞下苦得要命的药汁,半点不娇气。
“娘子好乖。”他笑吟吟地凝视着她,拥着她的胳膊爱怜地紧了一紧。
“娘子,今天有鱼吃,你看这鱼,样子可真怪。”他拎过两条长长的海鱼,笑着展示给她看。
跟着渔村的人们,最近他也开始学着捕鱼撒网,许是天资聪明,每每都会有收获,从不会空手而归。
她只看着,不说话。
每个夜里,只要她睁开眼,就会发现自己被一双有力的手臂小心翼翼地环绕着,那种令人心悸的温暖让她想掉泪。
有多久没有被人像呵护最珍贵的宝贝一样,将自己抱在怀中了?
她静静地打量那张过于完美的俊颜,他正放松地侧卧于枕间,那双对着自己总是温柔含笑的眸子闭着,很明显地已经进入睡眠状态。
这样陌生的男人,却能带给她这样的温暖,而这温暖又显得多么的不真实。
每到这时,她都会悄悄地伸出手,握一握垂挂在胸口的一块栩栩如生、血玉镶金的精致凤牌,那本是他随身的物件,从她醒后就被他不由分说地挂在她颈上,说是求娶她的聘礼。
啊,她真的将自己嫁给这人了吗?
她心中一悸,凹陷的双颊倏地透出淡淡的粉晕。
咽下最后一口药,漱了口,她又被他动作小心、半抱半扶地重新平躺下来休息。
她轻轻地阖上眼,秀气的眉头浅浅地拧着,打成了小小的结。
真是很令人沮丧,同样都受了极为严重的伤,可是为何他就能恢复得这样快,反而照顾起她来了?
话说在两个月前的一次灾难中,他们俩差一点变成了一对儿水鬼。
囚船在行驶的途中被劫,被关在暗室的她挣开绳索,趁乱逃上了甲板,到处是人、到处是火,她不知道该往哪里逃。
待她看到有押解自己的侍卫举着刀朝自己冲过来时,她踉踉跄跄地向后退,转过头从高高的船板上往下望,一阵头晕目眩,但此刻已经没有退路了,她只能心一横,紧闭双眼,不顾一切地向下跳去!
“扑通”一声,她深深地沉到了海里,不识水性的她挣扎了好几次也没浮出水面,接着又连呛了几口水,她绝望地意识到,恐怕自己生的希望不大了。
从此再也见不到深宫中的亲人,无法再替父母报仇雪恨……她多恨,她多怨,就算死亦是死不瞑目!
就在意念渐渐消散的那一刹那,突然一只强而有力的大手紧紧地拖住了她的腰肢,将她带着朝水面上游去。
一浮出水面,她就拚命地呛咳着,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等狼狈地睁开眼睛,眼见赫然是一张俊美到不可思议的容颜。
修眉斜飞入鬓,凤眼勾魂夺魄,书中“翩若惊鸿,宛若游龙”那句……原来说的是这样的人吗?
还是说她碰到的其实是索命的水妖?这人的脸怎么比自己还要苍白几分?
直到大团大团的血水从他胸前四散漂开,她才惊恐地发现,他受伤了,显然他与自己一样,是从那艘囚船上跳下来的。
那他也是被关押的囚犯吗?
男子目光深沉地凝视她,一手箍住她的腰,另一手指尖“啪啪啪”俐落地点住自己胸口几处要穴。
“要活下去吗?”他问。
他的声音悦耳好听,语气却极淡,可眼中的神情竟比海水还要冰冷。
要,要活!就算只有一个时辰、一天、一年也要活,活着才能报仇,活着才能洗冤!
这是生死一线中,她唯一想要紧紧抓住不放的念头。
“要!”她朝他用力点头。
“好!”他像是松了口气,挑唇一笑,原本就熠熠生辉的俊颜瞬间灼若芙蕖出绿波。
她愣愣地注视他,听他一字一句道:“我这人,平生无父、无母、无兄、无弟、无姐、无妹、无妻、无子、无女亦无友,若是就这么死了倒也罢了,可若是今日命大死不了,尚且能活下去……”
他一双凤目目光如炬地盯着她,表情复杂难解,“我便要你嫁我为妻,从今往后,你我夫妻生一起生、死一起死!”
这是为何?
是因为尝尽了人间坎坷,所以不甘愿就此孤独终老?还是因为识破了众生的冷暖,只想找一人共饮一杯人间春色,携手相对,朝朝暮暮?
她望着他,咬着已经冻成乌紫色的唇瓣,鼻头一酸,泪水顷刻涌出。
若他所言据实,她如今与他又有何区别?唯一比他幸运的,是还有亲人尚在这个黑白颠倒、弱肉强食的世上。
若是能活下去,若是这是他救自己的条件,如今一无所有的她,即便是一口允下,又有何惧?万一不幸死去,黄泉路上岂不是还有个伴儿,不至于冷冷清清做个孤魂野鬼。
“好。”她噙着泪,灿然一笑。
她的回答令他如同重获新生,美目之中乍然流光溢彩,教人简直看得移不开眼睛。
藉着一根浮木,他们顺水漂流,不知是他们命大,还是老天爷开眼,两人不仅没有死,还好好地活了下来。
他们被出海打渔的人救了下来,之后被带到了渔村。
与其说是俩个人,不如说只有一条命吧!
原本就伤痕累累的她,加上在海水里泡了半夜,也只剩下半条命了,他也好不到哪里去,倒楣地被船舷碎掉的一根木条当胸穿过,能活下来算是奇迹了。
昏沉沉中,她似乎听到他在对渔民们讲述。
他说他们是夫妻,在海上遇上了海贼,都受了伤;他还说自己本姓顾,淮州人士,家中世代经商……
后来,她就没有了意识。
再后来,她理所当然地成了顾家娘子,他的妻。
时光如水,飞流易逝,仿佛只是眨眼间就到了圣武七年,远离开那个多事之地,已经有好几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