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云公主殿下。”聂行俨掌心虚贴另一手手背,置在面前,作请安礼。
蔺绯云纤身略侧,微微屈膝,回礼。“北定王爷。”
彼此见过礼,一下子无话可说似,聂行俨收敛目光,伫足不动,原要待公主的肩舆先行,蔺绯云终于又出声——
“之前读了朝廷邸报,得知王爷在北境飞泉关外一战,以轻骑长途奔袭歼敌三万,大振我天朝国威……王爷堪称当世英雄,能得如此这般的忠臣良将,绯云……我、我……本宫真替父皇与天朝百姓欢喜。”
“驱敌卫疆本是职责,公主殿下过誉了。”男嗓幽淡,几无起伏。
“没、没……不是的……”摇首,轻咬朱唇,细致眉眸微起波澜,似想再多聊,一时间却寻不到话题。
见美人难过,夏舒阳最瞧不得这个。
“说到邸报,那可是朝廷内部传抄,之后再张贴于宫门外的朝政消息,公主殿下竟有这般兴趣,时时留意朝堂内外之事与戍边事务,实属难得啊。”
她这一出声,立时缓和眼下令人气息几要寸断的滞闷氛围,但后果却是遭来聂行俨无比锐利的回眸一瞪。
她才不怕他,扬颚就冲柔顺到有些胆小的美公主露齿笑开。
“王爷,这位是……”蔺绯云此时才注意到她。
“民女是北境五戟岭天养牧场的人,复姓夏舒,单名阳,太阳那个阳,相识的朋友都喊我大阳。小人奉召入京觐见圣颜,今日得见公主殿下,实属三生有幸、祖上积德。”夏舒阳一无官阶、二无爵位,正宗“小人”一枚,见皇家公主自然双膝落地,拜伏。
要跪就跪,要拜就拜,不成问题,她还能油嘴滑舌一番,当“小人”当得挺自在,没留意聂行俨眉峰成峦。
另一方,蔺绯云双眸陡然一亮,轻声略扬——
“天养牧场本宫知道,你们在飞泉关那一役中起大作用了。”
夏舒阳将头抬起,用力颔首。“是啊是啊,就是咱们牧场。天养牧场与北境军民同甘共苦、同仇敌忾、同舟共济又同心协力,保家卫国不落人后。”
蔺绯云怔了怔,忽地忍俊不禁似掩嘴轻笑。
美人嫣然一笑果然不同凡响,瞧着身心灵一阵舒畅。
正兀自得意自个儿把美人逗笑,夏舒阳眼角余光一掠,才发现男人那双长且神俊的眼又射出刀光,居高临下狠狠往她脸上砍。
“唔……”是,大将军王爷,一切低调行事。她缩缩颈子。
聂行俨再一次转向蔺绯云,淡声道——
“今日领大阳姑娘觐见陛下,陛下亦给了赏赐,此时在这儿遇公主銮驾也算得上巧,只是若对公主殿下有所冲撞,还请看在本王面子上宽看本王这就领她出宫。”道完又是一揖。
这男人面对公主时平静淡然,看她时就恶狠狠,面上表情收放自如,善变啊!见他欲要拉她起身,又瞥见绯云公主一脸焦急却踌躇不前的模样,夏舒阳不禁又要腹诽——这男人不懂怜香惜玉便也作罢,连脸色都不会看吗?公主殿下明摆着就是要寻他说话,他是心底敞亮,却故意视若无睹吧?
此时际,一阵急促马蹄声从宫墙外传进。
听声辨认,约莫七骑,那人马来得好快,眨眼间过护城河桥,直入外围宫门。能带随从们策马入宫,且禁军宫卫不敢阻拦,除当今圣上外,也唯有东宫太子有此权力。
得!太子殿下驾到,她夏舒阳起身了还得拜下,干脆继续跪伏着省事。
于是两掌交叠平贴于地,额头虚抵手背,只管听着聂行俨与绯云公主向太子殿下请安问好,而随公主前来的宫人与侍女们全跟她一般跪了一小片。
“原来是咱们手握雄兵、威震北境的大将军北定王爷在此,难怪十妹妹会留连不走,站在宫墙内就聊开了。寻常时候十妹妹散步是不出内廷范畴的,莫不是从哪儿打探到某人进宫的消息,所以一溜溜这么远来?”
“太子哥哥说什么呢?”蔺绯云窘迫至极。
“公主殿下与臣偶遇,因关心北境战事,于是下肩舆多谈几句,如此而已。”
太子冷哼。“话用嘴巴说,当然说得漂亮,事实如何又有谁知?”略顿。“十妹妹,别怪皇兄没警告你,你这是病急乱投医,下场只会更惨。”
“太子殿下有疑虑尽可对臣,大丈夫事无不可对人言,殿下不必为难公主。”
“王爷……”、“北定王!”前者是夹带泣声的羞惭哑唤,后者则是东宫之怒。
“倘若无事,便请殿下允臣偕人出宫。”
夏舒阳俯首不动,眸珠乱滚,听得她小心肝评评跳。
太子不是个好相与的,厉害的是聂行俨语调变都没变,依旧淡定徐沉、从容不迫,完全听不出丝毫惶惑或其他意绪。
“偕人出宫?是了,王爷今日奉召面圣,听说把一个什么牧场女也带了来,就这姑娘吧?你,把头抬起来。”
后面的话是冲她夏舒阳来。欸,还想她如何低调行事?
她听命抬头,恭恭敬敬道:“民女夏舒阳,见过太子殿下。”
她原也想眼观鼻、鼻观心,学学一旁男人装淡定,但实没管住两只招子,眸光一荡,就有些懵了,被停在太子肩上的一头小猎鹰吸引了去。
小猎鹰非常之美,是北境外的西北高原才有的品种,体型偏小巧却异常迅猛,嘴峰突显,喙与爪子都特别有力……她仿佛很久、很久……很久不曾再见。
她这一瞬间失神的模样,让一双灿亮丽阵如润晨露,迷蒙如酥,连她自个儿都不知,这般眼神当真撩人心弦。
太子突然翻身下马,笔直走到她跟前。
小猎鹰在主子有所行动时,稍稍飞离,待主子站定,又落回原处。
“没想到长得竟然不错,挺有味道啊……”太子非常纡尊降贵地蹲下,肩上猎鹰收敛羽翼,鹰眼锐利,拿她当猎物似直盯不放。
当朝太子仅稍长聂行俨三岁,但夏舒阳眼中这位未届而立之年的东宫储君,五官算得上俊美,然眼下隐隐发青,已虚浮出两坨眼袋,面颊削瘦,瘦到鼻翼边延伸而下的两道法令纹明显可见……
这便是天朝未来的国之储君?
无半点英雄气概,无丁点昂扬气势,那双闪动阴柔光芒的眼或者不惧杀伐,但可有刚明之度?
太子之笑颜色轻佻,修长漂亮的指已然探来,差毫厘即要抚上她粉嫩腴颊。
她没要躲,亦不能躲,被摸就被摸,反正她也常摸别人,摸人者人恒摸之,她能接受。
然,一只指节分明的大掌突然打斜里横插而出,太子还没扎扎实实碰触到她,腕处已被横空出世的铁掌稳稳握住。
她愣了愣,缓缓睨向不知何时也蹲在她身侧的聂行俨。
太子同样愣了愣,亦缓缓将目光挪向那只大胆制止他的手,再缓缓移到那手臂的主人脸上。
聂行俨一双俊目似隐风雷,未待太子启声,已道——
“天养牧场受朝廷旌奖,大阳姑娘更是蒙圣上召见的飒爽英雌,简在帝心,臣奉旨负有护卫之责,还望殿下自重。”
太子气息渐粗,一声浓过一声。
他瞪着那张严峻刚毅的面庞许久,久到夏舒阳都觉他是否怒至极处气懵了,那张薄而红的唇忽而勾笑,以极低、极轻的嗓音,一字字极慢地道——
“聂行俨,别以为你当年救我出陀离军的俘虏营,我就该感恩戴德,任你嚣张猖狂。君是君,臣是臣,一朝天子一朝臣,即便父皇再喜爱你又如何?待本宫即位,本宫为君上,你永远只能是臣下,届时……呵……有你好看,有你北定王聂氏一门好看。”
太子道完,立即甩开腕间大掌。但他内心亦知,是对方有意松放,自己才能轻易甩脱箱制……思及此,怒火更炽,他倏地立起,翻身上马。
小猎鹰仿佛感受到主子腾腾怒意,遂低空盘旋。
夏舒阳眸光再次被引了去,方寸发颤,胸间似有沛然之物滚滚腾烧。
她在害怕,既惊惶又愤怒,因太子撂下的那些狠厉话语。
会成真的。
绝对会。
倘是让这样的人登上皇位,北定王聂氏一门忠君护国,却不会有好下场。
“十妹妹还不走?!真想闹出格吗?!”策马离去前,太子再一次斥喝。
绯云公主玉脸苍白,唇瓣抿得几无血色,一遍遍举帕拭泪,已不敢再看聂行俨一眼,她低着螓首匆匆上了肩舆,命宫人起行。
不能够。夏舒阳模糊想着,公主不能够不瞧大将军王爷啊……为什么?是公主害怕了?怕她那个太子哥哥要让所有人不得安生?
既然如此,把源头的祸端除去就好,不是吗?
太子不能留,此人太阴险歹毒,不能留……
不留……
她两腿仿佛跪僵,动也不能动,猎鹰仍低空盘旋,她懵了似痴看。
太子一行人已离她有段距离,有谁轻托她肘部欲扶她起身。
“没事,走吧。”男人平淡开口,浑不把未来储君的威胁当一回事似。
怎么可能没事?
那是祸源,是毒瘤,是芒刺在背,是悬在头上的一把利刃。
一声鹰啸清厉凄心,聂行俨仅来得及扬眉,那头体型小却迅猛无比的猎鹰已以俯冲之姿撞上主子的后脑勺!
冲撞之后,鹰祭出强而有力的爪子与刚硬的勾喙,猛烈攻击。
电光石火间,鹰爪将主子的一耳扯得稀巴烂。
主子痛叫,挥臂要挡,鹰爪落在主子的前臂,一抓又是鲜血淋漓,接着鹰喙跟着一啄一勾,生生将主子的一球左眼剜出,干净俐落。
遭鹰儿袭击的东宫太子重重落马,当场昏死,鲜红濡染半身,左眼的血窟窿更是不断冒血。
事起事落,全是眨眼间风云。
太子的六名亲随完全反应不过,此时根本炸翻天,几是连爬带滚才翻下马背,几个扑去太子身边,有的则张声狂喊,要宫卫们赶紧召御医。
绯云公主这边亦是惊呆,抬肩舆的宫人还吓得险些滑手,引起阵阵惊呼。
聂行俨倏地起身,面色沉凝,甫要朝事发所在奔去,一只有力的秀手突然扯住他的腕。
他蹙眉,垂目,看着仍跪坐未动的姑娘。
“走……快……快走……”夏舒阳唇吐语,轻得不能再轻。
她头低低,双眸淡敛犹若入定,看也不看他,像似……她不是在叫他走,她其实是在阻挡他,不让他去阻挡谁逃走。
“把这该死的畜牲射下来!射下来啊!”、“快!别让它飞了,快射!”、“混帐东西!要逃没那么容易!”、“大伙儿射啊!瞄准些,射啊——”
听那一阵气恨叫嚣,聂行俨抬头再看,被太子随从与一群宫卫轮番喂箭之下,那头小猎鹰振翅高飞,双翼鼓风,直冲云霄。
须臾间,猎鹰已成白云上的黑点,不复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