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皓一倒下就是五天,把秦可心吓死了。
初始,她对他印象不好,劫他出宫,给他的饮食照护也只是到吃不饱、饿不死的地步,称不上周全。
这一路,他两回惹火她,她都毫不留情地下手惩治,给他落下了病根。
虽然她开始为他治病,却只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没费太大心思了解他的身体状况。
直到他在江州吐血昏迷,她细细为他检查,才知道糟糕。
他少年白头不止是因为过度操劳,还是服多了游方道士昕炼的“仙丹”。
坊间很多人都相信——尤其是那些好清谈的读书人——道士炼出来的仙丹可以让人长生不老、永保康泰,更甚着还能羽化登仙。
但那些仙丹在正统大夫眼里,与毒药无异。
不知道朝中哪些白痴,竟把这些丹丸弄进宫里,让皇帝天天服用,这不是要害他性命吗?
现在她不止要调理他的疲劳、郁闷,还得解掉那沉积于他体内五脏六腑的铅毒。
她忙得恨不能多生几对手脚出来,能一次做双倍分量的事。
这样团团转的日子倏匆到了第六日,他终于悠悠转醒,算是她再度从阎王爷手中将人抢回来。
“你觉得怎么样?”当他气息开始紊乱,从细微到强盛,她迅速飘到他床边。他喘着、喘着,好半晌,声音弱得像风一吹就散。
“老爷、夫人和大小姐呢?”
“我作主给他们收殓了,就在城东。”
这几日,她也稍微打听了一下他幼时的生活,知道他三岁娘亲病故,是通宝当铺的老板收留了他。
而他自己也争气,虽没有正式拜过夫子,却靠着自修,先是识字、习算学、辨古董,到了十二岁,便进当铺做学徒。
过两年,他升了伙计,大伙儿都夸他有经商的天分。
果然没半年,他一双眼便轰动了江州。
凡人进当铺,什么东西、哪里来的、是否贼赃、有无仿冒,他一眼即知。
加上他人和气,相貌又好,做生意公公道道,不过两年,便将通宝当铺的名声彻底打响。
众人皆知,通宝当铺有个小伙计,博文强记,学富五车,甚至有几家古董商行、当铺都来挖角他。
但齐皓为人念旧,他是在通宝长大的,从来没想过去别的地方与自己的老板打对台。
后来老板看重他,便升了他做掌柜,那一年他才十七岁。江州人都道,再过个十年,这江州第一商的称号非他莫属。
可惜世事演变,岂能尽如人意,他最终还是离开了通宝,更成为搞垮通宝的间接凶手。
而今,一手养大他的老板夫妻和暗恋着他、却不知如何表白,只能以欺负他为乐的大小姐都死了。
他不杀伯仁、伯仁因他而亡,百年后,入了黄泉,他有何面目去见老板一家三口?
秦可心见他面色忧郁,心里也不好受,便离了他床杨,走到几案边,掀开竹笼,端出一碗尚带余温的小米粥。
他人事不醒的几日里,她每隔三个时辰替他熬一碗粥,要让他一睁眼就有热粥喝。不过他一直不醒,倒是浪费了她很多心血。
“别想太多。”她又回到他身边,端着粥,准备喂他。“你要烦恼,也得把身子养好才行。”
他摇头,拒绝了她的粥。“先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
她心思灵巧,自然知道他想问的是冯老板一家三口究竟犯了什么事,竟落得如此下场?
她迟疑着。这事过程十分难堪,实在不适合一个身染重病的人听。
“你不说,我自己去打听。”
她瞪他,以她的武功和本事,要他生死两难就跟捏死一只蚂蚁般简单,就凭他想跟她讲条件,太自不量力了吧?
有道是,“舍得一身剐,能把皇帝拉下马。”他现在就是这样子,豁出去了。
“我说到做到。”
秦可心翻了翻白眼,算是服了他的固执。
“因为朝廷禁商的原故,地方官员便大力打压商贩,除了一些有官方背景的,大部分的私人商行都因此倒闭,或被各世家豪族瓜分了。通宝当铺在江州的风头最盛,因此打压行动一开始,它便成了箭靶子。知府大人直接给它扫上一顶有碍风化的莫须有罪名,查抄了。但冯老板为人和善,家业虽失,却颇得人心,在左邻右舍的照护下,一家三口生活倒还无虞。只是没了当铺,他们便要转换营生方式,向官府租了块田地,做起农夫。奈何,做惯生意的人,让他们去辨五谷、搞耕种,怎么做得起来?于是一年、两年地借春贷,又还不起,最终官府判了冯小姐进司教坊抵债,冯小姐不肯,然后……便是你看到的。”
“朝廷几时禁商了?”抑止跟禁绝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啊!若非亲眼所见,他真不敢相信,一条重农抑商的政令落实到地方上,能扭曲成这莫名其妙的样子。
“不管是抑或禁,都很奇怪。天地分阴阳,各有所司,就像人一样,你能想像你或我去种田的样子吗?所以我说你管太多,累了自己,又讨不到好处,还不如啥都不做,让喜欢经商的去经商、爱种田的去种田、想读书的去读书……人尽其才,方是富国利民之道。”
人尽其才……他看过一部治国策,其中心论点就是“人尽其才”,上农工商一律平等。
但这个想法在朝中以李友合为首的诸言宫御史中,与妖异言论画上等号。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才是那些老夫子信奉的至高条例。
齐皓不觉得治国策里的论点是正确的,但他也不赞成老夫子们的想法。他认为百姓如流水,水无常态,因此需要朝廷制订各项法规引导他们定向正确的道路。但显然,他不是个合格的引导者,所以好好一个国家才会被他搞得乱七八槽。
他叹口长气,疲累地闭上眼。
秦可心则是无奈地看着手中逐渐变冷、变凉的粥,看来这一番苦心又白费了,待会儿再去厨房熬一碗新的吧!
她不打算打扰他休息,静静地起身,准备离去。
“秦姑娘。”他却突然睁眼,喊住了她。“我想吃点东西,养些体力,明日去祭拜冯老板一家。”
“不行。”她叫道。总觉得这家伙自从入了江州,整个人都不对劲了。初见时,他温文儒雅到有些软弱,随着相处日久,她发现他和善的外表下藏着一颗坚定的心。而今,他圆滑的外表渐退,露出了锐利的棱角,那寒芒像极了出鞘就要见血的宝剑。
“我只是通知你,并不是征求你的意见。”他语气淡然。
她宁愿听他叫骂,也别像现在这样渗人心寒。
“你此刻的身子受不了折腾,让我帮你调养一下,三天后你再去祭坟如何?”她竟不敢再擅自点他穴道,阻止他的行动,只能软下态度说着。
“好。”
“啊?”她以为他会很难缠,想不到他答应得如此干脆,反倒吓她一跳。
“把粥端过来吧,我且在客栈里休养一二天,再去祭坟。”
此刻,他身上有一种很怪异、夺人心魄的气势,让她不由自主地乖乖照着他的话做。
她看着他喝粥,举止高贵而优雅,后知后觉地记起,这曾经的一国之君,姑且不论他是个好皇帝还是昏庸君主,也是高高在上的天授之子,他的话就是圣旨,任何人都得遵从。
以前他没对她摆皇帝的谱,所以她毫无知觉地欺负他。
如今,他虎躯一震,她却觉得四肢发冷,光洁的额头冒出了细密的汗珠,终于知道,这儒雅的外表下藏着高山般的威势。
***
三天后——
秦可心在客栈的房间里,来回踱着方步,快烦死了。她指明了冯老板一家三口埋葬的地方后,齐皓便独自一人去祭坟,不许她跟随。
她其实没必要在乎他的反对,以她的轻功,就算偷跟,谅他也察觉不到。但她心里就是有个声音反覆说着:别太惹怒他,否则后果会限严重。
见鬼了,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能把她怎么样?她一根手指就可以摆平他。
她不怕他,她要紧紧跟着他,不能让他再回到皇宫去干那吃力又不讨好的皇她告诉自己,他气势再强,没有相应的武力,也是白搭。
奈何,她的心就是怦怦跳着,双脚一迈开,想要跟踪他,两条腿就开始发软。简直莫名其妙。她怎会如此顾虑这个蠢皇帝是喜是怒?
“唉!”偏偏,她打心底挂怀他。“齐皓、齐皓,你好歹也读过几年书,懂得些做人道理,千万别想不开啊!”
她这是从白日踱步到夜晚,又从月升定到太阳高照。
一个日夜过去了,他居然还不回来,不会真的祭坟祭到想不开,随着一起去了吧?
秦可心打心底不愿再与他作对,但看着时光飞逝,她实在等不下去了。
打开窗户,也不顾光天化日施展轻功飞檐走壁有多惊世骇俗,她身子穿窗而出,直如大鹏展翅,往城东掠去。
到了冯老板一家三口埋骨处,果见齐皓提着一壶酒,坐在墓前,自斟、自饮、自言。
她没有细听他说些什么,一双眼直直地看着他的头发。
他今年才二十五,风华正茂时,却因日夜操劳,以致早生华发。但那也只是在三千青丝中,添了几点银星。
不过一日夜,银光布满头,微风扬起,成了一道苍白的发瀑。对比他大病后两颊诡异的酡红,竟成一副夺人心魄的妖冶姿容。
她定定地看着他,心脏好像被捶了一拳、又被扭了一下,又酸、又疼、又麻。
“既然来了,就过来一起坐吧!”他瞧见了她,淡淡招呼道。
她立在原地不动,注视他的目光渐渐模糊,让水雾给遮了眼。
“怎么了?”他问,依旧是没有起伏的声音。
她喉咙发苦,指着他,却说不出话来。
“我有哪里不对吗?”他竟是笑了,如云似雾,明明就在眼前,却是捉不着、摸不到。
她闭上眼,深呼吸良久,涩着声答:“你的头发……”
“头发?”他将束在脑后的长发拉到眼前一看,满眼俱是白,银光闪闪中,不见半根青丝。他随意地又松开了手。“我本来就有少年白,而今不过是多白一点,也没啥大不了的。”
那不是多白一点,是全白了,一夜白头!一股深沉的愧疚狠狠击中她心窝。是她累他如此吗?
他对她招招手。“你不像是会为几根头发大惊小怪的人,别想太多,过来聊两句吧!”
她咬着唇,高傲的头颅不觉低下了。见他的第一眼,她看不起他,现在,她对不起他。
“别这样,谁能不白头,除非是少年夭折。”他斟了一杯酒,递到她面前。“喝一口,缓缓心情。”